話說繆鳳林

沈衛(wèi)威

南京高師—東南大學師生與北京大學胡適派文人歷史觀念上的矛盾沖突，源于柳詒徵（字翼謀）發(fā)表在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一日《史地學報》創(chuàng)刊號上的《論近人講諸子之學者之失》，文章對胡適的歷史研究提出批評，之后是“古史辨”討論中的南北對立。前后多年的“疑古”與“信古”爭論和歷史研究中的學分南北，我在 《“學衡派”譜系——歷史與敘事》中已有翔實的論述。這里再次說起繆鳳林，緣于一位年輕學者為研究繆鳳林來信求證相關(guān)事實之事。我將傅斯年、繆鳳林、唐德剛串聯(lián)為一個相關(guān)的話題，在歷史的莊嚴神圣和鮮活風趣中，尋得一點史實和趣味。至于傅、繆之間歷史研究本身的話題，已有多人論及，從略。

日軍侵華的炮聲，將在河南安陽小屯領(lǐng)導殷商考古挖掘的傅斯年驚起，讓他開始關(guān)注自己并不熟悉的東北歷史。一九三二年，為配合李頓調(diào)查團對東北問題的解決，傅斯年聯(lián)合方壯猷、余遜、徐中舒、蕭一山、蔣廷黻匆匆合著一冊《東北史綱》，即計劃編著的《東北通史》第一卷。一九三三年，“學衡派”成員、中央大學歷史系教授繆鳳林在吳宓主編的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上連載長文《評傅斯年君〈東北史綱〉卷首》，對傅斯年民族史觀和學術(shù)態(tài)度展開了猛烈的批評?？婙P林等人的批評，直接導致了《東北通史》成為斷殘。

《大公報·文學副刊》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第二百七十八期先行刊出邵循正的《評傅斯年〈東北史綱〉第一卷〈古代之東北〉》，隨后，是繆鳳林三萬多字的長文八期連載。這是吳宓有意為之，因為此時《大公報》的主持人受胡適的影響，決心全面使用白話，正在動議撤銷堅持使用文言、拒絕使用白話標點符號、只用句讀的《大公報·文學副刊》。他們先讓胡適的門生楊振聲、沈從文創(chuàng)辦《大公報·文藝副刊》，九月二十三日出版發(fā)行。也就是說讓一字之差的兩個副刊（前者文言，后者白話）同時并存，隨后迫使吳宓在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出版第三百一十三期后，主動停辦了《大公報·文學副刊》。

這次批判與新舊史學無關(guān)，但卻是傅斯年及北方重視新材料和新問題的史學家遭遇到的最為嚴厲的一次沖撞?？婙P林主要指出傅斯年為反日政治的急需，倉促出版的著作中舊有史書的史料嚴重不足，對新出土的文物文獻更是不了解，以及書中大量的史料錯誤：

書中所引史文，頗多不明文理、不通句讀之處。……文意不明，句讀不通，便肆解釋，下斷語，其欲免于紕繆缺漏，難矣。（繆鳳林：《評傅斯年君〈東北史綱〉卷首》（八），《大公報·文學副刊》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五日第二九九期）

因為傅斯年本人是注重史料的學者，使用的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材料”史學策略，以他的學術(shù)素養(yǎng)和地位，其著作水平代表的是中國國家的學術(shù)水平，是要和日本學者對決高下的。然而，被繆鳳林指出的問題無一不是學術(shù)上的硬傷，是學者之大忌。事實讓傅斯年無言以對，亦無還手之力，只好沉默。這和十年前的“古史辨”論爭時的情況完全不同。那場論爭，南北力量懸殊，新舊陣營清晰，文化精神上的差異尤為明顯。柳詒徵師徒明顯寡不敵眾，南不敵北。而這一次，配合繆鳳林出場的還有他的南京高師同學鄭鶴聲。鄭鶴聲在文章中明確表示，他的一些觀點和論據(jù)是和繆鳳林討論溝通過的。這就像是原南京高師—東南大學史學派系的報復性反擊。如繆鳳林文章一開始所說的“傅君所著，雖僅寥寥數(shù)十頁，其缺漏紕繆，殆突破任何出版史籍之記錄也”（繆鳳林：《評傅斯年君〈東北史綱〉卷首》（一），《大公報·文學副刊》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二日第二八四期），這樣的評語，顯然是受到了宿怨發(fā)酵作用的影響。繆鳳林對二十四史十分熟悉，他的史學基礎(chǔ)不在傅斯年之下，雖然不曾出國留學，對北方學者所謂三大新學問也不熟悉，但他是專門研究日本歷史的學者。受柳詒徵寫通史通論的影響，他的愿望就是繼黃遵憲之后，續(xù)寫《日本國志》（此時，他研究日本的文章已結(jié)集出版為《日本論叢》，一九三三年在張其昀主持的鐘山書局出版。隨后又出版《中國通史綱要》、《日本史鳥瞰》） 。吳宓在清華大學主編《學衡》第七十九期后，曾計劃將主編權(quán)自八十期開始交給繆鳳林，甚至連主編易人的廣告都已登出，但繆鳳林并沒有接手《學衡》，而是和張其昀聯(lián)手，拋棄《學衡》的老招牌，另起爐灶，成立了新的“國風社”，推柳詒徵為社長，張其昀、繆鳳林、倪尚達為編輯委員，出版《國風》半月刊，出版發(fā)行歸鐘山書局。我在《“學衡派”譜系》中曾有一節(jié)專門介紹《國風》是如何“關(guān)注日本及中國的東北、華北”問題的。

北方最大的報紙副刊以八期篇幅連載的這篇《評傅斯年君〈東北史綱〉卷首》書評，使繆鳳林成為民國東南史學界國內(nèi)學者中挑戰(zhàn)傅斯年的第一人，是從后背刺向北平傅斯年的具有十足殺傷力的一槍。具體的批評文字，特別是史實分析部分從略，這里只摘引繆鳳林的結(jié)語：

傅君此書之作，在“九一八”事變之后。篇首所述編此書之動機，吾人實具無限之同情。然日人之研究東北史，則遠在二十余年之前。時當日俄戰(zhàn)役結(jié)果（光緒三十一年） ，白鳥庫吉氏已提倡對于東北朝鮮，做學術(shù)上根本的研究，以為侵略東北及統(tǒng)治朝鮮之助。嗣得南滿洲鐵道公司總裁后藤新平氏之贊助，光緒三十四年一月，于公司中設(shè)立“歷史調(diào)查室”，專以研究東北朝鮮史為務(wù)。聘白鳥氏主其事，箭內(nèi)亙稻葉巖吉津田左右吉及松井等氏輔之，從研究歷史地理入手，越四載余。至民國二年九月，有《滿洲歷史地理》二厚冊及附圖《朝鮮歷史地理》二厚冊附圖以南滿洲鐵道公司名義出版?！稻藭w裁，略與《滿洲歷史地理》同。然白鳥之書，出版在二十年前，雖亦間有缺誤，而其可供吾人指斥者，實遠不如《東北史綱》之多。此則吾人所認為史學界之不幸者也。吾民族今已與日人立于永久斗爭之地位。欲斗爭之成功，必求全民族活動之任何方面皆能與日人之相當方面相抗衡。往者已矣，來者可追。竊愿后之治東北史者，慎重立言，民族前途，學術(shù)榮譽，兩利賴之矣。（繆鳳林：《評傅斯年君〈東北史綱〉卷首》（八），《大公報·文學副刊》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五日第二九九期）

被胡文輝稱為“天機星智多星吳用”的傅斯年，在學術(shù)的江湖上遇到了真正的對手。一向?qū)M獨斷、快人快語的傅斯年被繆鳳林一劍封喉。傅斯年對此沒有作公開回應(yīng)（盡管坊間傳出傅斯年要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平息此事的細語），但繆鳳林還是感受到了來自北方學界，特別是傅斯年給他的壓力。借著陳垣邀請他北上就職輔仁大學之機會，他在六月三十日給陳垣的信中說道：

奉讀賜書，感愧交并。評《東北史綱》一文，本為此間文學院院刊而作。嗣因傅君南下，為所探悉，肆布讕言，兼圖恐嚇。林以學術(shù)為天下之公器，是非非個人所能掩，因先付單本，并布《大公報》。兩月以來，傅某因羞成怒，至謂誓必排林去中大而后已。其氣度之褊狹，手段之卑陋，幾非稍有理性者所能存想（例如介紹方欣安、謝剛主二君來中大以圖代林，其致方君信則謂林已辭去中大教職〔此系方君語平友某君，某君因以告林者〕 。一面又在京散布流言，謂中大史學系下年度決實行改革，腐舊之繆某勢在必去云云）。林方自懼學之不修，且除學術(shù)外亦無暇與之計較也。暑后林決仍應(yīng)中大聘約（傅君對此事必有出于意外之感。實則林在此間，自有其立場，初非傅君所能貴賤。惟方、謝二君，此間以傅君關(guān)系，聞已延聘） 。私意擬在此間多住數(shù)年，期于國史略植根柢，再行來平，以廣見聞。異時學業(yè)稍進，倘長者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則幸也。（陳智超編注《陳垣來往書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零年版，232頁）

方欣安（壯猷）、謝剛主（國楨）均為清華國學院畢業(yè)生，方本人又參與《東北史綱》的編寫，這的確使繆鳳林感到了來自北方的壓力。

相對于繆鳳林行文的“激烈”，鄭鶴聲的文章則顯得“溫和”許多，他首先肯定了傅斯年的良苦學術(shù)用心和新的寫地域史的方法，同時也表示自己并非在繆鳳林激烈的批評之后要為傅斯年辯護什么。但是，從他在文章末尾所說的“傅君等之著《東北史綱》，實所以應(yīng)付東北事變，不免有臨渴掘井之嫌”，還是可以嗅出鄭鶴聲“溫和”之中所藏的譏諷：

惟傅君為吾國學術(shù)界上有地位之人物，而本書又含有國際宣傳之重要性，茍有紕繆，遺笑中外，總以力求美備為是。（鄭鶴聲：《傅斯年等編著〈東北史綱〉初稿》，《圖書評論》一九三三年七月一日第一卷第十一期）

傅斯年、繆鳳林兩位史學家在一九三一年以后特殊的中日戰(zhàn)爭年代，都因民族情緒高漲和政治需要，關(guān)注東北，研究日本；也都因為與政治糾纏得太緊而死于高血壓。傅斯年一九五零年十二月二十日在臺灣大學校長的任上因腦溢血去世，繆鳳林不過是在屈辱中多茍活了幾年。

柳詒徵門下三杰：張其昀一九四九年去臺灣，利用從政的有利條件，創(chuàng)辦中國文化大學；胡煥庸一九五三年調(diào)到華東師范大學，曾因提出中國人口的地域分布以璦琿—騰沖一線為界而劃分為東南與西北兩大基本差異區(qū)而聞名，且高壽；其中只有繆鳳林的命運最慘。

繆鳳林一九四九年短暫到臺灣后返回南京，卻因這段說不清的“大是大非”和一九四九年之前所謂的“反共”言論，被“五人小組”（形式同專案組）監(jiān)控、調(diào)查。在嚴重的政治壓力下中風（腦溢血）。雖然沒有立刻送命，卻因此成了廢人，在病床上躺了幾年，于一九五九年去世（關(guān)于去世時間說法不一，有南京大學教授回憶說是一九五七年；吳宓日記中記錄據(jù)繆鉞告知是一九五八年；多家小傳則為一九五九年。這說明繆鳳林當時已經(jīng)不受學界重視了）。一個著名的史學教授最為成熟的學術(shù)年華，學術(shù)成果為零?！按髸洹笨婙P林的個人藏書捐給了南大歷史系資料室。我詢問過幾位上世紀五十年代歷史系的青年教師和學生，當時他們只知道有他這個病殘的“偽”中央大學歷史系主任、教授，說已經(jīng)沒有人關(guān)注他了。

繆鳳林在學生時代即得柳詒徵、劉伯明的賞識。劉伯明在中華書局出版的《西洋古代中世哲學史大綱》、《近代西洋哲學史大綱》即署名為劉伯明講、繆鳳林述，繆鳳林是劉伯明課堂授課講義的記錄、整理者。劉伯明英年早逝，繆鳳林隨柳詒徵治史學，他除了短期到東北大學任教外，一生都與南京高師—東南大學—中央大學共榮辱。

繆鳳林赴臺的真實原因，目前尚無法查得其主體檔案，只能看到零星的幾頁如白壽彝等人的調(diào)查證明材料。學界傳說的原因有兩種：一是南京大學流傳的，說他受邀去主持臺灣省文獻委員會，回來搬家時，卻因南京政權(quán)的瓦解而沒能走成。另一說來自他的學生唐德剛，唐德剛在臺灣《傳記文學》第四十四卷第五期上發(fā)表的《〈通鑒〉與我》一文中，轉(zhuǎn)述近代史專家郭廷以在紐約對他講的話，說“繆老師曾一度避難來臺。但是在臺灣卻找不到適當工作，結(jié)果又返回大陸”。此文收錄在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出版的《史學與紅學》一書中。

畢業(yè)于中央大學歷史學系的唐德剛十分健談，我們曾于一九九二、一九九三、一九九五年三次相聚，我都是整天在聽他講故事，從胡適、李宗仁、顧維鈞、張學良到蔣介石。他自稱是“天子門生”（他說自己是在臺北受蔣介石接見時，當著蔣介石的面說的。因為自己當年在重慶讀書時蔣介石一度兼任中央大學校長），親切地稱呼我為“校友小學弟”。一九九二年七月三日在北京，我說很喜歡他在《胡適口述自傳》的注釋中寫到的自己隨中央大學流亡重慶沙坪壩時，茶館灶前喝茶神聊、籬笆后院撒尿這段故事。他簽名送我一冊《史學與紅學》，說他還寫到和繆鳳林教授一起聊天、背《通鑒》、吃燒餅：

我們沙坪壩那座大廟里，當時還有幾位老和尚，他們的功夫，可就不是“鬼拉鉆”了。

在一次野餐會中，我和那位綽號“大書箱”的繆鳳林老師在一起吃燒餅?？娎蠋煯敃r在沙磁區(qū)師生之間，并不太popular。他食量大如牛，教師食堂內(nèi)的老師們，拒絕和他“同桌”，所以他只好一人一桌“單吃”。

“進步”的同學們，也因為他“圈點二十四史”，嫌他“封建反動”。我對他也不大“佩服”，因為我比他“左傾”。

可是這次吃燒餅，我倒和他聊了半天。我談的當然是我的看家本領(lǐng)“通鑒”。誰知我提一句（當然是我最熟的） ，他就接著背一段；我背三句，他就接著背一頁——并把這一頁中，每字每句的精華，講個清清楚楚。

乖乖！這一下我簡直覺得我是閻王殿內(nèi)的小鬼；那個大牛頭馬面，會一下把我抓起來，丟到油鍋里去。

繆老師那套功夫，乖乖，了得?。ㄌ频聞偅骸丁赐ㄨb〉與我》，載《史學與紅學》，（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237—238頁）

討論完傅斯年、繆鳳林之間這么沉重的話題，送他們到天堂繼續(xù)爭論，我就來段輕松的。

傅斯年和繆鳳林在抗戰(zhàn)時期學術(shù)活動區(qū)域分別屬于昆明西南聯(lián)大和重慶中央大學，當然這只是個相對的說辭，因為傅斯年還在宜賓的李莊兼任史語所所長，繆鳳林也常到西北講學考察。唐德剛在《胡適口述自傳》的注釋中特別提到，西南聯(lián)大出身的王浩與他在美國相見時各吹母校。王浩總是說：“你們進去比我們好，出來比我們差?！碧频聞偩科湓颍J為是中大同學有一半時間在茶館里喝掉了：

筆者抗戰(zhàn)中期所就讀的大學，是“人間”一壩的沙坪“中大”（那時后方還有“天堂”和“地獄”兩“壩”） ?？赡苁且驗榈貐^(qū)的關(guān)系，全國統(tǒng)一招生，報考“第一志愿”的學生太多，沙坪“中大”那時是個有名的“鐵門檻”。要爬過這個門檻，真要憑“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墒菓M愧的是，我們那時的文法科，是個著名的“放生池”。一旦“陰功”積到，跨入大學門欄，然后便吃飯睡覺，不用擔心，保證四年畢業(yè)！

那時的“聯(lián)大”據(jù)說比我們便好得多了。目前在美國頗有名氣的數(shù)理邏輯專家王浩教授，便是與筆者“同年”參加“統(tǒng)考”，進入“聯(lián)大”的。當我二人各吹其母校時，王君總是說：“你們進去比我們好，出來比我們差！”筆者細想，按數(shù)理邏輯來推理一番，王君之言，倒不失為持平之論。我想“我們”出來比“他們”“差”的道理，是“我們”四年大學，有一半是在茶館里喝“玻璃”喝掉了。

戰(zhàn)時大后方的教育文化中心有“三壩”之說：重慶沙坪壩、成都華西壩和漢中鼓樓壩。華西壩因處于天府之國首邑成都，故被譽為“天堂”；中央大學所在的沙坪壩，被稱為“人間”；陜西漢中鼓樓壩因條件較差而被稱為“地獄”。

看過許多回憶老中央大學的文章，唐德剛的文字亦莊亦諧，可謂美妙絕倫，真正的高人大手筆。唐德剛的文風頗似《世說新語》，他與王浩各吹母校時，恰似昔日晉王武子與孫子荊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曰：“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貞?！睂O云：“其山崔嵬以嵯峨，其水浹渫而揚波，其人磊砢而英多。”

跋山涉水，我曾到沙坪壩中央大學舊址尋訪，在重慶森林沐浴，聽嘉陵江的水聲，吃火鍋麻辣燙；騰云駕霧，也曾去西南聯(lián)大踏訪，到云南看水看山看云，點一碗過橋米線，炒一盤牛肝菌。在我研究胡適的途中遇到了“校友大師兄”唐德剛，如他當年遇上了胡適，如沐春風，如飲甘露。特意為唐德剛的老師繆鳳林說上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