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蘭華
天空隱晦,蕭蕭秋風(fēng)橫掃大地,林子的枯黃葉子簌簌跌落。野外,一馬平川盡收眼底,被收獲過的田野光禿而荒涼,衰草順風(fēng)倒向一邊,禿露的溝塘水清且透著寒意……天空上,一只燕子,一只孤單飛行的燕子,一只離群流浪的燕子。
深秋的冷風(fēng)刮刷著他的羽毛,饑寒考驗(yàn)著他的意志。他的前方是無盡的凄涼與彷徨,他不能停歇,只有飛翔。他在努力扇動翅膀與逆風(fēng)拼搏,宣泄充滿胸口的郁悶;昂頭鉆入灰色的云翳,刻意忘卻心口隱隱作痛的傷痕;遠(yuǎn)離人煙與種群,逃避同類異樣的眼光和人類的猜疑及蜚短流長。他懷念那個曾經(jīng)明媚燦爛的春天,風(fēng)是那么輕;水是那么柔;河堤岸邊的金絲垂柳,迎風(fēng)飛揚(yáng),婀娜多姿,柔絲翠芽綠得沁入眼瞳。心弦如鋼琴家靈巧的手指輕輕劃過琴鍵,行云流水,歡快流暢。他下意識地從高空一個俯沖扎下湖面,在行人的驚呼中,他一個蜻蜓點(diǎn)水,如剪刀的翅梢輕挑鏡面,嗖地一下,昂頭鉆入天空,拓起的漣漪吻向岸邊嘰嘰喳喳的洗衣姑娘玉藕似的腳腕……在人們的唏噓與驚嘆中,滿足地銜起一撮春泥,箭似地飛向村里——人家梁下在建中的巢。初筑新巢的欣喜與辛勞,雙雙比翼的甜美,對未來絢爛的夢幻,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快樂的燕子。
快樂的日子過得飛快。從柳枝發(fā)芽到草長鶯飛,他一直為筑巢忙碌著。一天,他傍晚才回巢,然而,令他驚訝的是,她沒有在巢外迎接他,只有幼子在嗷嗷待哺……他終于在村外的電話鐵絲上看到了她的身影。夕陽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遠(yuǎn),像一個很長很大的感嘆號,旁邊是一只健壯的雄燕……他心像被捅了一刀,翅膀一抖,滑落在地上。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振奮精神,起飛返回。當(dāng)他看到她依然愛戀地向自己呢喃、熱烈地蹭自己的胸羽時,一股憤怒的烈火騰地?zé)狭四X門。他憤怒地一個俯沖,沖出了巢,灑下一串悲鳴,鉆入灰色的夜幕。他能原諒她一時的唐突,卻無法容忍她那偽裝的、若無其事的樣子。欺騙是最鋒利卻不見影子的利劍。他不再回到那曾經(jīng)溫暖,自己辛辛苦苦創(chuàng)建的巢。孤單地立在枝頭凝視著蒼穹,夜幕降臨,黑暗在籠罩大地的最后一刻,他被包裹在蒼涼里,如折戟的勇士,用失神的眼光打量著這個不可預(yù)知的世界。一輪明月升上枝頭,他如剪紙的貼畫,一絲不動,凝固似的,靜靜地,靜靜地……月亮原來是這么高,這么遠(yuǎn),又這么貼近,令人向往又高深莫測。每一顆星星時明時暗,斗轉(zhuǎn)星移,銀河一瀉千里,仿佛它們每一顆都有自己的一個故事在向他娓娓訴說。他習(xí)慣了夜風(fēng)的吵鬧,冷雨的澆淋,露水的沐浴。孤獨(dú)對于他來說,實(shí)在沒有比這個更適合他此時的心境的了。像一個修行的高僧,與地、與天、與萬物交流,他越來越跟那些自己曾經(jīng)的庸俗、自私的同類格格不入。他知道自己以后的路,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的歸宿……他那顆容易激動的心,回歸平靜與坦然,睿智的眼光俯視著大地上的萬物生靈。
在這個北方的世界上,所有候鳥都銷聲匿跡的時候,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一個奇異的現(xiàn)象。一只燕子白天在天上飛翔,晚上露宿在高高的枝頭。不管是狂風(fēng)大作的白晝,還是漫天霜霧的寒夜,他始終是那樣頑強(qiáng)地抓著落盡樹葉的枯枝,隨風(fēng)搖擺,巍然不動!
初冬第一場雪,當(dāng)太陽從東方升起的時候,大地一片銀白,茅舍、草垛、樹林全是銀裝素裹,空氣清新得叫人透不過氣。一個去水井打水的小女孩的驚叫聲,引來了無數(shù)的村民。人們破天荒地發(fā)現(xiàn),在井口旁高高的梧桐樹枝頭,那只常見的流浪燕背上覆蓋著積雪,努力地昂起頭,展翅欲飛的樣子。然而,雙爪卻粘接在毛茸茸的積雪的枝頭……他眼睛張著,身體卻凍僵了,這個姿勢凝固成永恒……他身體留在了世上,一縷魂魄不知飄泊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