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佩弦 盧 迪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 湖北武漢 430079)
上博簡《孔子詩論》(以下簡稱《詩論》)自2001年底公布以來,在學界引起廣泛關(guān)注,為先秦的史學和經(jīng)學研究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經(jīng)過馬承源、李學勤、廖名春、姜廣輝等學者抄錄、寫定并編連、注釋等整理后,學界目前對《孔子詩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1)《詩經(jīng)》傳播史的研究。此研究以馬銀琴《周秦時代〈詩〉的傳播史》、劉冬穎《出土文獻與先秦時期的楚地儒家傳〈詩〉》為代表;(2)《詩論》的文藝學研究。代表研究成果有高華平《上博簡〈孔子詩論〉的論詩特色及其作者問題》、《詩言志續(xù)辨——結(jié)合新近出土楚簡的探討》、傅道彬《〈孔子詩論〉與春秋時代的用詩風氣》等等;(3)《詩論》之于先秦學術(shù)派系歸屬的研究。主要以李學勤《談〈詩論〉“詩亡隱志”章》、李存山《〈孔叢子〉中的“孔子詩論”》等文為代表,馬銀琴也在《荀子與〈詩〉》等文中提到《詩論》與《詩序》的關(guān)系及《詩論》可能的學術(shù)傳承問題;(4)語言文字學角度的考證、釋讀和辨析。以胡平生《讀上博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詩論〉札記》、李零《上博楚簡校讀記(之一)——〈子羔〉篇〈孔子詩論〉部分》、李開《滬博楚竹簡〈孔子詩論〉“ ”字考釋》、柯馬丁《說〈詩〉:〈孔子詩論〉之文理與義理》為代表,其中尤以柯馬丁的文章獨取修辭學角度,對《詩論》文本進行了翔實的分析,通過和《毛詩序》以及現(xiàn)存?zhèn)魇牢墨I中孔子論詩部分的比較,對《詩論》作出了“特殊的學校文本”和“教學手段”的定性,為《詩論》的研究開拓了新的視野、提供了新的方法。本文擬繼續(xù)從“《詩》的傳播史”方向入手,以《詩論》這一特定文本在楚地的傳播為主線,綜合職官學、地理學、年代學的相關(guān)知識,以期對《詩論》的產(chǎn)生、發(fā)展尤其是在楚地的傳入、發(fā)展和演變做一個明晰的探討。
筆者認為,要清晰了解《詩論》在楚地的傳播和發(fā)展狀況,必須清楚《詩經(jīng)》和儒家學說在楚國的傳播和發(fā)展歷史,唯有兩者同時在楚地得到傳播和發(fā)展后,帶有儒家思想傾向的《詩論》才有在楚地得到接受并被傳播的可能。
1.《詩經(jīng)》在楚國的傳播
《史記·楚世家》載,“熊渠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肆⑵溟L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zhí)疵為越章王”[1]2475;“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師也,蚤終。成王舉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蠻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乃自立為武王,與隨人盟而去”[1]2478-2479。據(jù)《史記》記載可知,楚自熊繹封丹陽后,于西周之世,熊渠已自稱蠻夷,不受西周禮樂文化約束,至東周春秋時,楚武王更是斷然僭越自立為王。由此可見,中原禮樂文化自西周之世一直難以對楚地產(chǎn)生影響。馬銀琴認為是周代禮樂文化體制下的兩個人才培養(yǎng)系統(tǒng)“國子之教”和“瞽蒙之教”組成了文本和音樂兩大傳詩體系[2]9-10,《雅》、《頌》為出廟堂祭祀之樂自不必贅言,而國風中《周》、《召》二南按馬銀琴的考證,“它們本是周初周、召二公岐南采地的鄉(xiāng)樂,周公制禮樂時取之以為王室房中之樂、燕居之樂,被稱為‘陰聲’,具有‘雜聲合樂’的特點,與雅頌儀式之樂不同。東周以后,‘二南’地位上升,成為王室正樂的組成部份,被用于正式的儀式場合,配樂之歌就是現(xiàn)存的‘二南’諸詩”[3]249。由此可見,《詩經(jīng)》多半內(nèi)容都是和禮樂相關(guān)甚至直接由禮樂儀式中的音樂文本流傳而來。楚國向來以蠻夷自居,視中原和周代禮法于無物,似不可能在春秋早期接受《詩經(jīng)》的流布。高華平曾就“騷體”依據(jù)的音樂特性指出:“就其音樂形式而言,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古樂’;另一種是當時的流行音樂——‘新聲’、‘楚聲’或‘南音’?!保?]49根據(jù)馬銀琴在《論“二南”音樂的社會性質(zhì)與〈詩經(jīng)〉“二南”的時代》中考證,“南音”是早期流行于南方以“南”為主要樂器的音樂,后來才成為王室正樂,但保留了十分鮮明的南方音樂特色。那么楚人對于國風中“二南”的接受應該是很早的,不會存在排斥心理,按照馬銀琴“二南”創(chuàng)作年代不應晚于周平王之后的結(jié)論,楚人最早對二南的接受應在周平王時代,即春秋之初,最晚也應在楚懷王時代(即屈原大量賦騷時代)。周平王于前770年—前720年在位,楚武王于前740—前690年在位,兩者在位時間大致相當,基于楚武王僭越無禮的態(tài)度,楚人在春秋早期對《詩》的接受似乎又很難成立。
筆者認為,《詩經(jīng)》的結(jié)集成書存在一個過程,在春秋早期,《風》、《雅》、《頌》并不是以結(jié)集的形式出現(xiàn)的。對于“詩”字的本義,按《說文》的解釋為“志也。從言寺聲”?!渡袝に吹洹芬嘣?“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保?]106高華平認為:“‘詩’字本應該是個‘志’字,是‘言’和人心中的‘志’的結(jié)合體,只因為‘志’和‘寺’原本是一個字,故而被誤寫成了‘詩’字。”[6]34《文心雕龍·明詩》又云:“詩者,持也,持人情性。”[7]65馬銀琴又據(jù)《詩緯·含神霧》中“在于敦厚之教,自持其心,諷刺之道,可以扶持邦家者也”的解釋,結(jié)合“詩”古文字形認為“詩”字是在“指代諷刺之詞的意義上產(chǎn)生出來的”[8]75。但無論取哪一種說法,“詩”的本義似乎都不能將用于儀式和記功頌德的《雅》、《頌》涵蓋在內(nèi)?!稘h書·藝文志》載:“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保?]1708此詩即各邦風之謂,出自周代各諸侯采詩、獻詩以諷諫王政的制度。十五國風中多《野有蔓草》、《子衿》、《靜女》之類抒發(fā)胸臆及內(nèi)心情性的詩篇,似乎更符合“詩言志”的精神內(nèi)涵,因此,春秋早期的“詩”更多地指《國風》?!妒酚洝分杏袃啥斡涊d:
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不可。先王燿德不觀兵。夫兵戢而時動,動則威,觀則玩,玩則無震。是故周文公之頌曰:‘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1]269(《史記·周本紀》)
厲王即位三十年,好利近榮夷公。大夫芮良夫諫厲王曰:“……夫王人者,將導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無不得極,猶日怵惕,懼怨之來也。故頌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蒸民,莫匪爾極’,大雅曰‘陳錫載周’,是不布利而懼難乎,故能載周以至于今。今王學專利,其可乎?匹夫?qū)@?,猶謂之盜,王而行之,其歸鮮矣。榮公若用,周必敗也?!保?]278-279(《史記·周本紀》)
可以看出,《頌》在西周中末期仍然保持獨立的狀態(tài)被引用,未被歸于“詩曰”之列。馬銀琴曾就《左傳》和《國語》中將《頌》獨立引用的部分進行統(tǒng)計歸類,認為到公元前6世紀以后引《頌》才列入作“詩曰”的部分(參見《齊桓公時代〈詩〉的結(jié)集》一文),也就是說至前6世紀以后,《詩》的結(jié)集才算完成。又《左傳》中載:
公之未昏于齊也,齊侯欲以文姜妻鄭太子忽。太子忽辭。人問其故。太子曰:“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耦也。《詩》云:‘自求多福。’在我而已,大國何為?”[10]113(《左傳·桓公六年》)
公謂公孫枝曰:“夷吾其定乎?”對曰:“臣聞之,唯則定國?!对姟吩?‘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文王之謂也。又曰:‘不僭不賊,鮮不為則’,無好無惡,不忌不克之謂也。今其言多忌克,難哉!”[10]331(《左傳·僖公九年》)
又《國語》中載:
襄王十三年,鄭人伐滑。王使游孫伯請滑,鄭人執(zhí)之。王怒,將以狄伐鄭。富辰諫曰:“不可。古人有言曰:‘兄弟讒鬩、侮人百里 ?!芪墓娫?‘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若是則鬩乃內(nèi)侮,而雖鬩不敗親也?!保?1]45(《國語·周語中》)
上述三段引文皆為《左傳》和《國語》中稱《雅》為“詩”者,《左傳》中此例最早見于魯桓公六年即公元前706年,而《國語》中最早見于周襄王十三年即前639年,考之《左傳》中魯僖公九年(即前651年)又見此例,出于雙重證據(jù)的保守考慮,筆者認為《雅》應當不晚于前639年被結(jié)集為《詩》的序列。
參考內(nèi)藤虎次郎《左傳引經(jīng)考證》中《左傳引詩考證》一章[12],綜合《國語》中楚國“賦詩專對”和引詩部分,知楚國在魯僖公之前皆無賦詩引詩的記載,楚國最早的引詩記錄見于《國語·晉語》:
令尹子玉曰:“請殺晉公子。弗殺,而反晉國,必懼楚師。”……王曰:“不可。曹詩曰:‘彼己之子,不遂其媾?!]之也。夫郵而效之,郵又甚焉。效郵,非禮也?!保?1]354
此段記載的事發(fā)生在晉文公重耳早年因驪姬之亂流亡楚國,受楚成王厚遇卻不愿在他日歸國即位后出賣晉國利益以報楚國一事之后,為子玉與成王討論如何處置重耳的一段對話?!蹲髠鳌分写耸掠涊d于僖公二十三年,即前637年。楚成王所引詩仍為曹之國風,稱《曹詩》,而楚始引《雅》、《頌》出自《左傳·文公三年》:
楚師圍江,晉先仆伐楚以救江?!鐣x,及晉侯盟。晉侯饗公,賦《菁菁者莪》。莊叔以公降拜。曰:“小國受命于大國,敢不慎儀?君貺之以大禮,何樂如之?抑小國之樂,大國之惠也。”晉侯降,辭。登,成拜。公賦《嘉樂》。[10]531
杜預在此段注云:“《菁菁者莪》,《詩·小雅》”、“《嘉樂》,《詩·大雅》?!笔浅家堆拧?、《頌》為《詩·大雅·嘉樂》,文公三年當為前624年。至此,我們就很好理解楚武王無視西周禮樂的態(tài)度了。早期楚人對《詩》的認識只限于“二南”這樣的國風作品,而非帶有禮儀祭祀性質(zhì)的《雅》、《頌》,那么楚人對《詩》的接受自然不會和楚武王的僭越無禮態(tài)度沖突。
綜合前文得出的幾個結(jié)論,筆者認為楚人對于《詩》的接受經(jīng)歷了三個時期:(1)早期對以“二南”為首的國風的接受,大致從前770—前639年;(2)對《雅》、《頌》入《詩》的不接受,大致從前639年—前624年;(3)因意欲圖霸中原,故效法齊桓公“尊王攘夷”,對禮樂的態(tài)度改為崇尚(此說參見馬銀琴《春秋時代賦引風氣下〈詩〉的傳播與特點》一文),對包括《雅》、《頌》的《詩》進行大量征引,表現(xiàn)出楚人對《詩》接受的一個高峰,大致從前624年到戰(zhàn)國末期。
2.儒家思想在楚地的傳播
關(guān)于儒家思想在楚地的傳播研究,前人已多有著述。遠者如涂又光《楚國哲學史》、何成軒《先秦儒學在中原的傳播及其南漸趨勢》;近者如徐文武《楚國思想史》、《楚國的“反儒”與“兼儒”思潮》、劉冬穎《出土文獻與先秦時期的楚地儒家傳〈詩〉》,馬銀琴和高華平也分別在《周秦時代〈詩〉的傳播史》和《屈原“美政”思想與楚國的諸子學》中附帶論及。以上學者各有側(cè)重:涂又光傾向于對楚國儒家的探源,認為原始儒家即楚國以申叔時為代表的南方儒家比魯國以孔子為代表的北方儒家早一百多年,并指出楚莊王“止戈為武”的觀念已經(jīng)帶有楚地早期儒家思想的萌芽(楚莊王的在位時間正和前文考證的楚人對《雅》、《頌》入《詩》的接受時間是吻合的);徐文武則并不把“止戈為武”劃歸儒家思想,認為申叔時只能被稱為儒者,而不能作為早期儒家來看待,源于北方的儒家思想是由于道家分化出“黃老道家”,并且其中一支在齊國稷下發(fā)展,最終導致了儒學的“南漸”入楚;劉冬穎和馬銀琴則著重討論孔子及其弟子或再傳弟子入楚和儒學“南漸”的關(guān)系;高華平在何成軒“將《左傳》等儒家經(jīng)典傳播至楚國”的論斷基礎(chǔ)上,認為“雖說《史記》僅舉其‘相楚,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yǎng)戰(zhàn)斗之士’,但根據(jù)法家商鞅的‘壹教’之說和韓非的‘言行不軌于法者必禁’之說,以及吳起本人說魏武侯的‘治國在德不在險’、‘修政在仁’等主張,他在楚國推行的一定也是偏重于曾子一系的內(nèi)省修德的儒學和與儒學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重信守諾、信賞必罰的法家思想”[13]147。并列舉材料指出吳起曾與屈原的祖父有過交往,正因為如此才導致了儒家思想在屈原騷賦中的滲透,討論了儒家思想通過文學這一載體在楚地傳播的情況。
李學勤先生指出:“《詩論》非出孔子之手,也不像《論語》那樣直記孔子言行,而是孔門儒者所撰,內(nèi)中多引孔子親說?!保?4]54并認為“(《孔子詩論》)涉及性、情、德、命之說,可與同出《性情論》(郭店簡《性自命出》)等相聯(lián)系”[14]54。陳桐生進一步對《孔子詩論》和《論語》作出比較,從德義教化、“興觀群怨”的角度對兩者文本進行仔細分析,確定了《詩論》當受北方儒家影響所成,并指出“《孔子詩論》運用子思學派的《性情論》或《性自命出》的哲學觀點論《詩》,而它的說《詩》觀點又與孟子有明顯的區(qū)別,這說明竹書的寫作年代是在子思之后、孟子之前,它的作者應該是七十二子的后學,是一位專治《詩三百》的學者”[15]22-23。此后學者多取此論,一直視《孔子詩論》為北方儒家的產(chǎn)物,成書于孔門后學之手,并據(jù)此進行進一步研究??埋R丁的《說〈詩〉:〈孔子詩論〉之文理與義理》指出:“《詩論》為《詩》所提供的這種教學指南,正是對《論語·子路》中孔子批評的回應,孔子認為,如果不能根據(jù)各種環(huán)境引詩、用詩,熟讀《詩》三百,‘雖多亦奚以為’。與孔子本人一樣,《詩論》教授的不是詩歌的歷史本源,而是在當下和將來的情境下如何用詩的指南?!保?6]20-21柯馬丁雖然承認了《詩論》是回應孔子“雖多亦奚以為”的用詩方法論,但并沒有分析《詩論》語句承載的思想內(nèi)涵,因為他認為《詩論》中的語句只是對詩句原始意義的闡釋和運用于各種情境的講解,并不帶有學派的思想傾向。也就是說,柯馬丁在刻意回避對《詩論》學術(shù)流派的劃歸。
但筆者認為,《詩論》的思想流派歸屬是應劃歸北方儒家的,原因如下:
1.《詩論》對“孔子曰”的反復稱引。其他非儒子家引、論《詩》都不會提及“孔子曰”,不僅如此,道家尚“清靜無為”,不言《詩》;墨家引《詩》,但“非儒”;法家直接“明法度”、“勸賞罰”、“焚詩書”。
2.申叔時的事跡見于《左傳·宣公十一年》、《左傳·成公十六年》和《國語·楚語》,分別記述了其針對諸侯伐陳、闡述“德、刑、詳、義、禮、信”和應對莊王征傅的事,言論確實帶有很深的儒家思想,但我們應該注意到這幾點問題:(1)申叔時所處為楚莊王時代(前614年—前591年),根據(jù)前文的論證,此時代已經(jīng)是楚人為求稱霸中原,崇尚禮樂文化,大量接受集結(jié)了《雅》、《頌》的《詩》文本的時代;(2)申叔時所處申地本為申國,去中原地區(qū)不遠,其思想本來就帶有中原禮樂文化的內(nèi)涵;(3)按第三段《國語》中所載莊王向申叔時求太子傅的內(nèi)容,似乎楚莊王“止戈為武”的言論倒多受申叔時的影響,按莊王此言出于《左傳·宣公十二年》,即為前597年,又《大戴禮記·保傅》載:
昔者周成王幼,在襁褓之中,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保,保其身體;傅,傅之德義;師,導之教順,此三公之職也。于是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師,是與太子宴者也。故孩提,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禮義,以導習之也。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17]309故知周代天子諸侯選保傅以教佐太子是太子尚在襁褓孩提之時,按莊王子共王生于前600年,其孩提之時亦不過前598年前后,莊王在前598年詢問申叔時選傅的標準,之后再于前597年發(fā)“止戈為武”之語的猜想似頗能成立,也就是說,楚莊王的儒家思想很大程度上應受申叔時的影響。因此,所謂的南方原始儒家我認為是不成立的,只不過是申叔時吸取了中原禮樂文化和王官之學的內(nèi)容,正好迎合了急于稱霸中原的楚莊王學習禮樂文化的志向,才有了所謂“南方原始儒家”的說法。而真正的儒家應該是在孔子時代,那時官學失守,學出私門??鬃颖闶侵袊逃飞系谝粋€開設(shè)私學,將王官之學平民化教于大眾百姓的。只有禮樂文化的大眾化,才能讓徒眾達到一定規(guī)模形成所謂的“儒家”,而王官之學如果永遠只在貴族上層流傳,是不可能形成一種思想流派的。
既然并不存在所謂的“南方儒家”,《詩論》也不可能成書于其他子家,那么對《詩論》在楚地傳播的考察必須結(jié)合《詩經(jīng)》在楚地的傳播狀況和孔門弟子及后學在楚地游歷的情況進行討論。前人對儒學在楚地傳播的研究業(yè)已備述,筆者不擬贅述,僅擬定一個儒家各人物入楚的年表,以備比較之用。
表1
從表1來看,有傳播儒學事跡明確記載、并能推斷出較為準確的入楚時間的只有任不齊一人,為前476年;最早入楚地的孔門弟子是子貢,但那時子貢入楚是為求援,以解困于陳蔡的孔子之厄,匆忙間不可能傳播儒學;而傳言最早“南漸”講學的澹臺滅明(按劉冬穎的說法),在子貢入楚時,亦不過20歲,方為及冠之年,根據(jù)孔子“十五志于學,三十而立”的說法,澹臺滅明最早也當于30歲方才南下講學,考其時間應為前482年。《禮記·檀弓上》載:
子夏喪其子而喪其明。曾子吊之,曰:“吾聞之也,朋友喪明則哭之?!痹涌?。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無罪也!”曾子怒,曰:“商,女何無罪也?吾與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間,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爾罪一也;喪爾親,使民未有聞焉,爾罪二也;喪爾子喪爾明,爾罪三也。而曰女何無罪與!”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過矣!吾過矣!吾離群而索居,亦已久矣?!保?8]70
據(jù)此觀之,子夏居西河為魏文王師時,儒學的傳播已經(jīng)有了很強的群眾基礎(chǔ)(“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根據(jù)馬銀琴“子夏被魏文侯尊為老師的時間,很可能在公元445年魏文侯嗣立之初。那么,在被魏文侯奉為老師之前的二十多年,在西河設(shè)教就是子夏最主要的事業(yè),而弟子三百人的盛況,應該是引起魏文侯之弟魏成子注意的主要原因”[19]53的推斷,子夏在西河講學最晚不超過前465年。結(jié)合前面早期有可能在楚地傳播儒學的孔門弟子任不齊、子貢、澹臺滅明的入(在)楚時間,且任不齊又“作詩注禮,述孔子言作逸語三篇”,加之此段時間已經(jīng)是楚人大量接受《雅》、《頌》入《詩》的時期,當可推知,大約在前465年左右,儒家關(guān)于《詩》的學術(shù)討論作品在楚地的流傳應該有一定規(guī)模了。
接下來看《孔子詩論》和《上博簡》的幾個特點:
1.《孔子詩論》的留白簡和滿寫簡的差異,很多學者認為應該把留白簡和滿寫簡當作兩個部分區(qū)別來看,但是李學勤在編排順序的時候卻將留白簡和滿寫簡混雜編排(如將第6簡置于第22簡后),姜廣輝就此提出:留白簡是殘簡,簡文抄寫者與簡文作者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歷史間隔[20]。
2.《上博簡》目前已出8冊,計有文章50篇。僅從目前已被學界解讀得較為成熟的前7冊40篇看,確定為儒家典籍的有19篇,道家僅有3篇,道家和儒家結(jié)合的1篇,雜家1篇,兵家1篇,墨家1篇,法家1篇,史家6篇,不能確定學術(shù)歸屬的7篇。儒家典籍數(shù)量明顯超過道家,說明了當時楚地的儒學已經(jīng)非常興盛。上博文物保護與考古科學實驗室經(jīng)過科學測試與比較分析,認為《上博簡》為戰(zhàn)國晚期楚國貴族墓中的隨葬品,又《上博簡》(六)有《天子建州》篇,濮茅左指出:“整理者(曹錦炎)認為:本篇為儒家文獻,所記主要關(guān)于禮制,其中有些內(nèi)容可以在今本大、小戴《禮記》中見到相似記載,從其內(nèi)容和篇章結(jié)構(gòu)分析,正是前人所說的‘禮家雜記’,這為研究先秦時期的禮學提供了寶貴資料。本篇第一章與《大戴禮記·禮三本》的關(guān)系尤為密切?!抖Y三本》的來源,本自荀子的《禮論》篇,這對了解和研究荀子思想及其學術(shù)傳流也有一定的幫助。”[21]林文華先生也在《〈天子建州〉零釋》一文中對此說法進行了補充論證。
3.《上博簡》所記內(nèi)容多為春秋時事,如《莊王既成·申公臣靈王》、《平王問鄭壽》、《平王與王子木》、《柬大王泊旱》(即“簡大王”,指楚簡王)、《昭王毀室·昭王與龔之脽》等等,所記戰(zhàn)國者僅幾篇子家典籍,如《慎子曰恭儉》和《鬼神之明·融師有成氏》,又兵家、雜家、史家早已有之,因沒有明確的該學術(shù)流派的人物出現(xiàn),故不能確定這三家的竹簡文本就成書于戰(zhàn)國。慎到生卒約為前395年—約前315年,按前面“三十而立”的說法,《慎子曰恭儉》最早也當成書于約前365年;而墨子生卒為前468年—前376年,按《鬼神之明·融師有成氏》為墨子佚文,《墨子》一書又成于其后學,那么此篇最早也當成于前376年。
根據(jù)以上三點和前文的論述,我們整理思路,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1)墓主人為宿儒或?qū)θ鍖W有很深的造詣,并且應和荀子學派有關(guān)系;(2)《詩論》的成書或為春秋時代,或為前376年以后;(3)《詩論》應該和荀子學派有一定的關(guān)系。據(jù)此,我們可以大膽推測:若《詩論》成書于春秋時代,當為七十子后學所作,并經(jīng)由任不齊或澹臺滅明傳入楚地,則其成書當為孔子卒后即前479年以后,傳入楚地應為前465年之后;若成書于前376年以后,傳入楚地應為荀子任蘭陵令的前257年—前238年之間或之后,但《上博簡》為戰(zhàn)國晚期貴族墓陪葬,戰(zhàn)國于前221年結(jié)束,故《詩論》入楚當限定在前257年—前221年的范圍內(nèi)。綜合《上博簡》的整體情況來說,筆者認為后一種推斷更具有說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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