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的下流話

我看《水滸》，評價《水滸》人物，特別佩服的人是金圣嘆。但，偏有一處和金圣嘆相反。金圣嘆覺得武松是天人，108人中排第一。而我橫豎覺得武松不及魯智深。

只是，那是一種直覺，一直不知道二人到底差在哪里。后來終于明白了：魯智深總是搭救女人，武松總是欺負(fù)女人。

魯智深次次救的，都是女人，或是和女人有關(guān)的人，從金翠蓮到劉小姐到林沖老婆，直至為救玉嬌枝而身陷囹圄。而武松次次打的，都有女人。

張團(tuán)練替蔣門神報仇，買通張都監(jiān)，設(shè)計陷害武松，誣陷他做賊，一定要害他性命。好在有施恩父子相救，在飛云浦殺掉押送他的兩個差役和蔣門神的兩個徒弟，沉吟半晌，總覺得不殺張團(tuán)練、張都監(jiān)和蔣門神，一口惡氣難消，便翻身入城。入得城來，進(jìn)入張都監(jiān)家，在廚房里，只見兩個丫鬟，正在那湯罐邊埋怨張團(tuán)練、蔣門神。按說她們不僅無辜甚至怨恨張團(tuán)練和蔣門神，武松卻倚了樸刀，掣出腰里那口帶血刀來。把門一推，搶入來，先把一個女使頭發(fā)揪住，一刀殺了。那一個卻待要走，兩只腳卻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里又似啞了，端的是驚呆了！施耐庵到此，還自家站出來評價道：“休道是兩個丫鬟，便是說話的見了，也驚得口里半舌不展?！蔽渌墒制鸬堵洌瑲⒘诉@丫鬟。兩個小丫頭，一聲未吭，橫尸燈影。

接著，武松便徑入鴛鴦樓，殺了張都監(jiān)、張團(tuán)練和蔣門神。按說，冤仇已報，可是，下得樓來，看見張都監(jiān)夫人，夫人見條大漢入來，兀自問道：“是誰？”武松的刀早飛起，劈面門剁著，倒在房前聲喚。武松按住，將去割時，刀卻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被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頭來！”便抽身去后門外拿取樸刀，丟了缺刀，復(fù)翻身再入樓下來。只見燈明，前番那個唱曲兒的養(yǎng)娘玉蘭，引著兩個小的，把燈照見夫人被殺死在地下，方才叫得一聲：“苦也！”武松握著樸刀，向玉蘭心窩里搠著。兩個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樸刀一個結(jié)果了。

還不住手，又走出中堂，再尋出兩三個婦女，血淋淋殺個痛快。武松道：“我方才心滿意足，走了罷休！”

這一瞬間，武松殺了九個女人。其中最多兩個與他的冤屈有些瓜葛：夫人和玉蘭。其他七個全是濫殺，而且，都是十幾歲的小姑娘。

武松殺人后，逃到張青家，打扮成頭陀，繼續(xù)逃命，逃到白虎山一家酒店里，要酒要肉。幾碗酒下肚，又被朔風(fēng)一吹，酒卻涌上。武松幾次三番要店家賣肉給他吃，店家便告訴他店里沒肉了。

正在這時，只見外面走入一條大漢，引著三四個人入得店里。店主人捧出一樽青花甕酒來，又去廚下把盤子托出一對熟雞、一大盤精肉放在那漢子面前。

武松一看，大叫道：“主人家！你來！你這廝好欺負(fù)客人！”店主人連忙來解釋道：“青花甕酒和雞肉都是那二郎家里自將來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p>

武松心中要吃，哪里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放屁！” 便跳起身來，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蹌，直撞過那邊去，半邊臉都腫了，半日掙扎不起。

那對席的大漢見了，大怒，指定武松道：“你這個鳥頭陀好不依本分，卻怎地便動手動腳！卻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

武松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完了，這句話一出口，武松的形象就完了，直接否定了自己標(biāo)榜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如果照這樣的理論，鎮(zhèn)關(guān)西欺負(fù)金翠蓮，小霸王強娶劉小姐，高太尉陷害林教頭，他們都可以對著“管閑事”的魯智深大喝一聲：“我自害他，干你甚事？”

殷天錫打死柴皇城，再打柴進(jìn)，疑似宋江搶走劉太公女兒，他們也可以對著李逵大喝一聲：“干你甚事？”

一部《水滸》，被武松這八個字，抹殺了。梁山大旗上的四個字“替天行道”，被武松這八個字，抹黑了。

我們知道，武松在調(diào)戲?qū)O二娘和蔣門神的小老婆的時候，說過很多的下流話。而此時說出來的這八個字，是更加下流的下流話。

這樣的下流話，現(xiàn)在人人在說。

殺人者以此為天理，軟弱者以此為躲避。大家一起造成一個無天理的下流世道。

鮑鵬山：央視《百家講壇》著名主講人，在青海支教17年，現(xiàn)為上海電視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潛心研究先秦諸子數(shù)十年，長期從事中國古代文化和文學(xué)研究，出版《寂寞圣哲》、《論語新讀》、《彀中英雄》、《先秦諸子十二講》、《說孔子》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