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小波曾在電話里跟北京的朋友們說,他快死了??纱蠹抑话堰@話當(dāng)成他的又一次幽默,誰也沒把這話當(dāng)真。因為他從心智到身體看上去都那么高大健壯,所以聽到他的死訊,大家都感覺像聽到晴天霹靂?;叵胨綍r懶懶的樣子,怕也是疾病所致。
小波是生于憂患,這不是套用老話。1952年他還在母親腹中的時候,爸爸被誣陷,打成階級異己分子。天降大禍于我們家,爸爸被精神和疾病折磨得死去活來,媽媽天天以淚洗面。全家處在驚恐悲慘憤恨屈辱當(dāng)中。他在這樣的氣氛中降生,父母給他起名“小波”,希望災(zāi)禍像大海中的小波浪一樣過去。誰知道,這陰影籠罩我們家二十余年。它對我們的影響是終生的,對小波的影響更是深入血液。媽媽常說,沒把他生成怪胎已經(jīng)不錯了。
我們姐弟5個,小時候,爸爸媽媽沒有很多精力管我們。我們從小由姥姥帶大。姥姥最疼小波了,她老說小波有福相。其實小波是兒時嚴(yán)重缺鈣,長成一個大頭。也就是沒有太多管束,小波自由地自我教育地成長起來。上世紀(jì)50年代末60年代初,大姐帶著我們,在人民大學(xué)的校園里亂跑。我們打棗,捅馬蜂窩,干一些孩子們自得其樂的事情。
后來我和姐姐到城里上了中學(xué),弟弟們在西郊人大,小波的“蔫淘”更是出名。有一次,好像是他打死了鄰居家的雞,七八歲的年齡,他自己一個人走了40里路,跑到城里找我們,搞得爸爸哭笑不得。他的能吃苦,那時就顯出來了。他小學(xué)時轉(zhuǎn)學(xué)到了城里,和媽媽、姐姐、我還有晨光住在教育部大院,星期天大家都回到西郊人大,和爸爸、小平及姥姥團(tuán)聚。從教育部到人大,他常常是走著回去,省下路費泡書攤。那時大家常說,小波真能走路、真能吃苦。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他才是個初一的學(xué)生。爸爸媽媽受沖擊,無人顧及我們。他在教育部大院和一幫小朋友搞了很多惡作劇。他們玩各種男孩子們的把戲,爬樹上房玩火。有一次一個小朋友告訴我:你弟弟在紅星樓頂走邊沿呢,比誰不怕死。我聽了嚇了一跳,那是個五層的高樓,樓下都是水泥和石板的地面,如果掉下來,不死即殘。后來教育部的一個副部長被關(guān)在樓上,忍受不了迫害,就從這座樓上跳下來摔死了。那時候各部門都處于癱瘓狀態(tài),無人看管,小波曾偷偷鉆到教育部檔案室里看了很多文件。后來他告訴我他從一些數(shù)字中看出的問題。我暗暗吃驚,他那么小就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小波從小嗜書,讀書極快極多,記憶力極好。上小學(xué)時,他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西單商場的舊書攤。他在那里讀了多少書,只有天知道。從小他的記憶力就讓家人驚異。有一次,好像是他上小學(xué)二年級時,姐姐弟弟們一起閑聊,他大段大段地背誦起馬雅可夫斯基的長詩,他還說,那是讀著玩的,其實并不太喜歡馬雅可夫斯基。他讀完了《十萬個為什么》,就成了全家的顧問,家中人有什么日常問題,常去問小波。那時,他也才上小學(xué)二年級。
我讀書比起他來慢多了,記得“文革”初期,1966年時,姐姐拿回家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奮斗》,說明天就要還給人家。我和小波就爭著讀,最后誰也爭不過誰,索性并著頭一起看那本書。當(dāng)時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是他的腦電波影響了我,我也能很快地讀書,腦子突然非常靈了。當(dāng)時我就想,小波的腦子與眾不同。他能一天就讀完厚厚一大本書,還能記住全部內(nèi)容,真讓我羨慕不已。
但是,他最熱愛的還是文學(xué)。從小,他對文學(xué)就有著執(zhí)著的愛。他用文學(xué),用大量的文學(xué)書籍,完成了自我教育。小學(xué)五年級時,他寫了一篇關(guān)于刺猬的作文,被選作范文在學(xué)校的廣播里播送?!拔母铩焙?,他去了云南農(nóng)場,休假回京時,他寫了不少雜文和隨筆,記述云南的生活和見聞。我當(dāng)時在山西插隊,每次回北京首先要讀的,就是小波寫的文章。那些文章是那么生動幽默,引人入勝,讓我忍俊不禁。從那時起,他就沒有停止過寫作。他的文章寫在一些紙頭上,寫完了,也滿不在乎地亂扔??伤奈恼潞芸炀统蔀槿胰俗類圩x的東西,也在一些朋友中間流傳。
后來,我到了山東煙臺,他當(dāng)時由云南回北京,在北京待不住,他也到了山東,在青虎山插隊,吃了兩遍苦?;謴?fù)高考后,我們都上了大學(xué)。小波畢業(yè)后不久去了美國。他獲得碩士學(xué)位,又受了洋插隊的罪。其中的艱辛,他不愿意多說。學(xué)成回國后,我曾勸他寫寫美國的生活。那是1988年,從美國回來的人很少,關(guān)于美國的文章也很少。我想,他寫出來一定會受歡迎的??伤f,我不愿意寫美國。直到多年以后,他才開始寫在美國的經(jīng)歷,寫到歐洲的旅游。我從其中讀到了他的經(jīng)歷,他深藏心中的苦。輕松風(fēng)趣的語言背后,有他身心受過的磨難。
回國后他幾易工作,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最喜歡的仍是文學(xué),是寫小說,編故事。他執(zhí)著地走上了文學(xué)之路,投身于這個熬人心血的事業(yè)。
我在煙臺的時候,有幾次無意中打開電視,忽然見到電視中有我千里之外的弟弟,于是大呼小叫,興高采烈地欣賞他一番。然后想,他出名了,報紙雜志上常見他的名字,現(xiàn)在的他不知會是什么樣子。回北京后,一交談一接觸,我感到他還是我?guī)资昵暗牡艿?。他依然善良淳樸,聰明幽默,還是邋邋遢遢不修邊幅,有時還有點羞怯。他說,其實他很不喜歡上電視,很不喜歡那些場合,但因為朋友請,卻不過情面,就去了。他連發(fā)表的文章也并不拿給我看,從不收集自己發(fā)表的作品,隨便一扔就是了。他的文章,都是媽媽收集了給我看的。我仍像以前一樣愛看他的文章,只要回北京就先找他的文章看。
我離開北京來美國,臨行前,全家到東單的廣式餐廳吃了頓飯。那個餐廳可以由客人自己到冷藏柜中選菜,是包裝在盒子里的半成品,然后拿到里面加工。大家都去選,秀東和外甥姚勇都愛吃海鮮,小波不喜歡海味,拿了一盒粉絲肉丸子之類的東西,那東西太讓人看不上眼了,大家都說不好。小波立刻把那盒東西放了回去,像個做了錯事的大孩子。那眼神,讓我至今難忘,現(xiàn)在想起來,總覺得對不起他,連跟他吃的最后一頓飯,也沒讓他吃到自己喜歡的東西,雖然這東西是最不講究、最不值錢的。
這就是小波,忍己奉人。他對自己那么不在乎,對自己的生活不在乎,對自己的身體不在乎,甚至對自己已經(jīng)發(fā)表了的作品也不甚在乎。他只在自己的思想中遨游,在世人爭名逐利的時候,他還是那樣超凡脫俗。這就是我的弟弟,小波。
安息吧,小波!
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時光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