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草季節(jié),最好不要到草甸子附近的湖上去釣魚。我們明知道這一點(diǎn),但還是到普羅爾瓦湖去了。
不愉快的事從鬼橋那邊就開始了。
穿得花花綠綠的婦女們正在那邊堆草。我們決定從她們旁邊繞過去,可她們還是看見我們了。
“小伙子們,上哪兒去呀?”婦女們喊著,哈哈大笑起來,“整天釣魚,無所事事!”
“姐妹們,相信我的話,他們準(zhǔn)是上普羅爾瓦湖去!”綽號叫預(yù)言家的瘦高個子寡婦格魯莎喊道,“這些倒霉蛋,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整整一夏天,婦女們都拿我們尋開心。不管我們釣到多少魚,她們都假惺惺地說:“釣到的魚夠給自己做碗魚湯,就算是走運(yùn)的了。我的彼得卡前幾天釣回十條鯽魚。那魚才叫真肥呢,直從尾巴上往下滴油。”
我們明知道彼得卡只釣回兩條瘦鯽魚,但是我們沒有作聲。對這個彼得卡,我們心中有數(shù):他偷走了魯維姆的英國魚鉤,跟蹤找到了我們下魚餌的地方。按照釣魚的規(guī)矩應(yīng)該狠狠地揍他一頓,但我們原諒了他。
當(dāng)我們來到?jīng)]有刈過的草地時,婦女們才安靜下來。
甜甜的團(tuán)酸模拍打著我們的胸脯。肺草濃濃的香甜味使溫暖著大地的陽光也像流動的蜜汁。我們呼吸著溫馨的草香,丸花蜂在周圍嗡嗡地叫,蟈蟈也叫個不停。
百年的柳樹樹葉閃爍著淡淡的銀光,在我們頭頂上沙沙作響。普羅爾瓦湖上飄來睡蓮和清涼潔凈的水汽。我們定下心來,拋下魚鉤,可綽號叫“百分之十”的老大爺突然從牧場上蹣跚走來。
“唔,魚怎么樣?”他瞇起眼睛望著閃爍著陽光的湖面,問,“釣得著嗎?”
人人都知道,釣魚的時候是不能說話的。
老大爺坐下來,點(diǎn)上支馬哈煙,開始脫鞋。他朝他的樹皮鞋看了好久,大聲嘆息說:“割草割得這雙樹皮鞋算是破完了。不——這會兒魚不會上鉤,這會兒魚都吃飽了。鬼知道它們要吃什么餌。”
老大爺不響了。一只青蛙在岸邊有氣無力地叫起來。
“瞧瞧,總算哇哇地叫了?!崩洗鬆斷絿佒?,看了看天。
草場上籠罩著暗淡的玫瑰色薄霧。透過霧氣露出一片蒼白的藍(lán)天,灰白的柳樹上空懸著一輪黃色的太陽。
“熱風(fēng)!”老大爺嘆了一口氣,“看樣子后晌會來一場及時雨?!?/p>
我們沒有說話。
“青蛙也不會平白無故叫的,”老大爺解釋說,我們都愁眉苦臉,默不作聲,他感到有些不安,“老弟,一場大雷雨要到來之前,青蛙總顯得煩躁不安,到處跳來跳去。不久前,我在擺渡的船夫那里過夜,我們在篝火上煮了一大鍋魚湯,一只不會小于一公斤重的青蛙突然跳到鍋里,也就一鍋煮了。我說:‘瓦西里,咱們吃不成魚湯了?!伤f:‘一只青蛙有什么了不起!衛(wèi)國戰(zhàn)爭的時候,我到過法國,那里吃青蛙的有得是。吃吧,別害怕?!谑俏覀儼阳~湯喝了個精光。”
“沒事嗎?”我問,“能吃?”
“味道好極了,”老大爺回答說,瞇起眼睛沉吟了一下,“要不要我用韌皮給你編一件上衣?老弟,我已經(jīng)用韌皮編了上衣、褲子、背心,三件套,給全蘇展覽會了。編樹皮鞋,整個農(nóng)莊都沒有比我編得更好的了?!边^了兩個小時,老大爺才走開。我們的魚,當(dāng)然也沒有上鉤。
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漁人擁有更多形形色色的敵人了。首先是孩子們。他們會在你背后,一站幾個小時,緊緊地盯著魚潭,這要算好的了。
遇到糟糕的時候,他們會在附近洗澡,像馬一樣吐著水泡,或突然鉆到水里。這時你只好收起釣竿,另換地方。
除了孩子、婦女和愛嘮叨的老大爺,我們還有更厲害的敵人,那就是沉在水下的樹根和蚊蟲、浮萍、雷雨、連陰天、湖面和河面漲水。
在沉有樹根的地方釣魚是很誘人的,那里常常暗藏著行動遲緩的大魚。它們慢慢地、準(zhǔn)確地咬住魚鉤,把魚漂深深地拖到水底,將釣絲編到樹根上,再將釣絲連魚漂一起扯斷。
被蚊蟲叮咬后那種刺癢的感覺,使我們渾身發(fā)顫。夏天過去一半,我們已經(jīng)被蚊子咬得血跡斑斑,瘡塊累累。
在炎熱無風(fēng)的日子里,天空一連幾晝夜在同一個地方紋絲不動地懸著一團(tuán)團(tuán)棉花似的大塊云團(tuán),這時,河灣和湖面上就會出現(xiàn)類似苔衣的小水藻——浮萍。水面上覆蓋著綠色的黏糊糊的一層,厚得連漁網(wǎng)的鉛錘都穿不透。
在雷雨即將到來的時候,魚就不上鉤了。它們害怕雷雨,害怕大地被遠(yuǎn)處的雷聲震得微微顫動時那一片沉寂。
連陰天或漲水的時候,魚也不上鉤。
因此,有霧或清新的早晨就太好了,水面上的樹影一直伸到很遠(yuǎn)的地方,緊靠岸邊的水中,成群鼓著眼睛的雅羅魚悠閑自得地游來游去!這樣的早晨,蜻蜓總喜歡落在羽毛做的魚漂上,我們屏息靜氣地盯著魚漂,突然魚漂連蜻蜓一起慢慢地斜著沉入水中,蜻蜓的爪子一沾水就飛起來了,而這時正有一條歡蹦亂跳的大魚緊緊地拉住釣絲在水底游動。
一尾尾雅羅魚像鮮活的銀片落到茂密的草地上,落到蒲公英、三葉草叢中,跳來跳去,真是美妙極了!那被樹林團(tuán)團(tuán)圍住的湖面上,懸在半空的晚霞、裊裊的云霧、涼颼颼的百合花莖、篝火噼噼啪啪的響聲、野鴨的鳴叫,這一切都美妙極了。
老大爺說得不錯,將近傍晚雷雨來了。先是在樹林里轟轟隆隆地響了很久悶雷,之后一道灰幕直沖云天,遠(yuǎn)處的草垛上掠過最初閃電的閃光。
我們在帳篷里一直坐到深夜。半夜里雨停了。我們?nèi)计鹨欢汛篌艋?,把衣服烤干了?/p>
夜間的鳥兒在牧場上凄婉地鳴叫,一顆蒼白的星星在黎明前普羅爾瓦湖上的高空閃爍。
我打了個盹兒。鵪鶉的叫聲把我驚醒了。
“該喝茶了!該喝茶了!該喝茶了!”它在附近什么地方的野薔薇和鼠李叢中鳴叫。
我們攀著樹根和野草順著陡峭的山坡下到水邊。湖水像一塊黑玻璃閃著光芒。湖邊的沙土上可以看出蝸牛爬過留下的一道道痕跡。
魯維姆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拋下釣鉤。幾分鐘后,我聽見他吹口哨招呼我。這是我們釣魚的暗語。吹三次短聲,意思是:“放下一切,快到這里來。”
我輕手輕腳來到魯維姆身邊。他一聲不響朝我指了指魚漂。一條怪魚上鉤了。魚漂晃來晃去,忽左忽右,不停地抖動,但不往下沉。
它開始向一邊傾斜,幾乎沉到水里,但即刻又浮上來。
魯維姆驚呆了,只有特別大的魚才會像這樣咬鉤……
漂子突然嗖的一下漂到一邊,停下來,豎直了,然后慢慢地沉下去。
“沉下去了,”我說,“快起竿!”
魯維姆提了提釣竿。釣竿彎成弓形,釣絲嗖的一聲扎入水中。那條看不見的大魚緊緊地拖住釣絲,慢慢地兜圈子。陽光透過白柳叢投到水面上,我看見水下一道鮮亮的青銅閃光,這是我們釣到的那條魚正蜷曲著往水底退去。過了幾分鐘我們才把魚拖上來。原來是一尾碩大的、動作遲緩的黑鱗黑鰭的金色冬穴魚。它躺在濕漉漉的草地上,慢吞吞地擺動著肥厚的尾巴。
魯維姆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點(diǎn)上一支煙。
我們不再繼續(xù)釣魚,收起釣竿,踏上回村的路。
魯維姆背著冬穴魚,魚沉甸甸地搭在他的肩上。水珠從魚身上滴下來,魚鱗像昔日寺院的金頂,閃著耀眼的光芒。天氣晴和時,那圓頂從三十公里之外都能看見。
我們故意穿過牧場,從婦女們面前經(jīng)過。她們一看到我們就扔下活兒,來看冬穴魚。她們都像在看刺眼的太陽,用手擋住閃光。
婦女們都不作聲。之后,從這群穿得花花綠綠的隊伍里傳來興高采烈的低語聲。
我們大大方方、若無其事地從這群婦女中間走過去。她們中間只有一個人拿著草耙,長出了一口氣,在我們背后說:“瞧他們扛的魚多漂亮,眼睛都刺疼了。”
我們扛著魚不慌不忙地穿過整個村子。老大媽們從窗口探出身來目送我們。孩子們不停地追著我們問:“叔叔,叔叔,你們這是在哪兒釣到的?叔叔,叔叔,用什么釣的?”
“百分之十”老大爺彈了彈冬穴魚緊硬的金色魚鰓,笑著說:“好哇,這下子娘們兒可要閉上她們的嘴了。不然她們總是跟你嬉皮笑臉沒個完?,F(xiàn)在可就另說了,不是開玩笑。”
從那以后,我們就再也不避開這些婦女們繞道了。我們迎面朝她們走過去,她們親切地對我們大聲說:“你們就敞開釣吧!要是能給我們送上點(diǎn)魚也不壞呀!”
就這樣,公正取得了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