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香港詞壇鬼才黃霑,首先想到的是一句“人頭馬一開,好運自然來”。幾近家喻戶曉的廣告語,聽似淺白,并無驚人之處,還多少有點迷信,有點俗,卻是俗得可愛,因為接了國人愛討口彩的地氣,生生營造了一派人財兩旺、好事連連的喜慶景象。讓看廣告的人,也嗅到滿室酒香,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如若換一個文縐縐的句子,你試試,興許文采斐然了,卻少了想干一杯的沖動。
知道黃霑的大名,是在八十年代的初期,其實那時他早已出名了,只是我們卻陌生得很,像是兩個星球上的人。
那天下午,文聯(lián)在西廳放一部香港錄像片,編輯部的人去看的不少。當時,港臺片還未正式開禁,文聯(lián)能放,也算是春江水暖鴨先知了。其間,一位老編輯一直歪著頭在打瞌睡,但還是很驚醒,時不時睜開眼打量一番電視屏幕,然后再繼續(xù)闔上眼皮。等片子放完,他也睡醒了,笑笑,幽幽地說:不是都說港臺片很黃色的嘛?
我哭笑不得,不知道他這是在表揚,還是失望之后的抱怨。我知道當時不少人還以為港臺片等于色情片,原因很簡單,因為它們是資本主義社會,腐朽沒落,道德低下。只是沒想到人家并沒我們想象中那么骯臟與不堪。
那天,我們看的那部片子正是黃霑和倪匡編劇的《唐人街小子》,只是當時并沒記住黃霑這名字。影片頌揚了俠義、忠誠和友情,頗具陽剛之氣,然而對多年來崇尚“高大全”的我們來說,那樣的片子,都是不入流的,拿我們編輯的套話來說,便是“開掘不深”,“缺乏提煉”。至于到底開掘多深才算有了“深度”,我們心里其實也沒底,總不見得叫人家在美國加入共產(chǎn)黨吧。
1984年的春晚,張明敏一曲《我的中國心》大紅大紫,詞作者正是黃霑,只是當時也沒往心里記,誰會在聽歌時去記住詞作者的名字呢?
真正對黃霑這名字引起興趣,已經(jīng)是1994年的事了,香港作家林燕妮來我們作家協(xié)會大廳做報告。就記得當時由白樺先生和我們編輯部的頭陪同,還記住的是林燕妮的氣質(zhì):漂亮,優(yōu)雅,氣質(zhì)出眾,她讓我想到了一部國產(chǎn)片的名字——《最后的貴族》。
很快就打探到,原來她有個已經(jīng)分手了的、曾同居過15年的男友——黃霑。繼而再深入打探,很多關(guān)于黃霑的負面細節(jié)逐一浮上水面:他始亂終棄、滿口粗話、在與林燕妮分手后還去鬧騰,在林燕妮的皮草上撒尿……簡直就是個十惡不赦的無賴了。
很能體現(xiàn)黃霑“無賴”特質(zhì)的還有他的《不文集》。都是幾十字的短文,少兒不宜的情色文字,先是在一家周刊連載,十年后結(jié)集出版,居然一版再版,連印五六十回,成了香港最暢銷的書。
所謂“不文”,他在自序里寫得明明白白:“不文”兩字,典出“不文之物”。“不文之物”就是人類生命來源那根東西。《不文集》這書取名,就是取自這“不文之物”的典故。另外,還有一個意思——別人“不”敢宣諸于“文”的,我敢。
如此張狂,大逆不道,幾乎就在向人類的文明底線叫板了。
可是,如果有時間,找來讀讀,卻常會笑疼肚子。不得不佩服他的睿智、風趣與想象能力,也不覺得有什么誨淫誨盜。
我不由得想,寫這樣的文字,將我們視作洪水猛獸的情色,在他卻是舉重若輕,如入無人之境,那該有怎樣的心態(tài),怎樣的歷練?。∫蕴故幟鎸ο铝?,將猥瑣寫出率真,人們因此無需在閱讀時遮遮掩掩,這應該便是《不文集》的成功之處。
當筆下的“下流”變得不再下流,筆下的“上流”該是一番怎樣的風景呢?黃霑筆下的“上流”便是他創(chuàng)作的不計其數(shù)的歌詞,如《上海灘》《笑傲江湖》《滄海一聲笑》《英雄本色》《倩女幽魂》《神雕英雄傳》《狂潮》《家變》等等,總計兩千多首。其中很多,我們都耳熟能詳,堪稱美文。有人說,一段時間里,香港每個角落、每個人所唱的歌,幾乎都出自黃霑之手。
我們以前常說香港是文化沙漠,然而黃霑的歌詞不就是一種濃郁的香港民眾所追求的娛樂和自由精神的文化嗎?
無論“不文”還是“美文”,我們最能感受的是黃霑的坦蕩和磊落,因為他毫不偽飾。
一位名叫“黃河”的讀者給他寫信,勸他“用正確的觀點,針對時病,啟發(fā)青年人向正途發(fā)展”,因為“這樣比寫風花雪月文章更有意思”。黃霑寫了篇《向黃河先生自剖》的短文,歷數(shù)自己所受的教育,以及所看的書,然后筆鋒一轉(zhuǎn)說,“然后真正開始用腦子去想事情,我于是變成了現(xiàn)在的我:不可以不寫風花雪月文章,不可以當青年人導師的我?!?/p>
態(tài)度很頑固,暗藏殺機的是那句“用腦子去想事情”。
我有點懷疑“黃河”先生來自比較封閉的地域,言談間是我們所熟悉的“高大全”。
只是,倘若黃霑真的一改放蕩不羈的頑性,一心扮演青年人導師的角色,他還能寫出那些坦坦蕩蕩,豪氣萬丈的文字嗎?
寫文章有個忌諱,即越是想表現(xiàn)完美則越是容易走樣,失去靈氣;就像打球,越想贏也就越是容易患得患失,非輸不可。
明白自己寫作就是為了換錢,養(yǎng)家糊口,不認為自己有多么崇高,寫自己喜歡的,寫自己想寫的,有時候難免荒腔走板,或失之油滑,或失之俗氣,或失之淺白,然而卻是接著地氣,底氣十足,也就個性十足。就像田地里拔出的蘿卜,水靈靈的,難免會沾點泥土,那又何妨,不更惹人喜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