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淡秋
我有一些固執(zhí)的喜好,比如喜歡北海道、喜歡風衣、喜歡騎馬、喜歡七八十年代的日本小說,還曾費盡周折買過一件尺碼過大而根本無法穿的M65(美軍的短風衣)。如果要為這一切喜好找個源頭,這個源頭,應該是高倉健。
高倉健本來不屬于我的時代,他是比我大10歲那撥人的偶像。80年代初,《追捕》《幸福的黃手帕》《遠山的呼喚》在內地上映時,我尚年幼,中國的時髦男青年,為了模仿《追捕》中的矢村警長和杜丘,戴起大墨鏡、穿上風衣、留著精心修剪的鬢角時,我還懵懂。傾慕是成年以后開始的,翻看當年的電影資料,赫然覺察出自己的混沌:竟然任由這樣一個形象被淡忘和遺漏。
對我而言,他不是演員,也不是某個具體角色,而是一種形象,這個形象包括了勇氣、忠誠、堅毅的面孔、沉默寡言的性格,以及荒原上騎馬奔逐的身影。
他生于1931年,在煤礦小鎮(zhèn)長大。1943年進了高中,參加田徑隊,那正是戰(zhàn)事最激烈的時候,他時??吹矫儡婏w機從低空飛過,距離之近,“連飛行員的臉都看得一清二楚”。6年后,他到東京念大學,加入相撲部,那是一個“絕對的封建等級世界,用斯巴達式教學法灌輸禮儀,培植奮斗根性?!?/p>
畢業(yè)后,就業(yè)異常困難,何況他的擇業(yè)標準是“不能成為大企業(yè)帶式傳送機的一部分”,他回到家鄉(xiāng),又再度逃離,最后于萬般無奈之下,加入新藝制片廠。
在《隱秘的羞恥》里,高倉健這樣寫:“生平第一次上妝那天,眼淚奪眶而出。不知怎的,我像是成了小丑?!蹦菚r,在家鄉(xiāng)人眼中,演員和乞丐是一個階層,直到80年代,他母親還勸他別當演員,回家干點正事。但他簡化了自己的動機,把目標設定為賺錢,完成了心理建設,熱情投身銀幕。
高倉健的魅力,和1960年代密不可分。戰(zhàn)后日本崛起,但崛起的時代,也往往是泥沙俱下的時代。60年代后半段,日本又發(fā)生被稱作“過激季節(jié)”的左翼學生運動,整個社會風云激蕩,復仇和逃亡,成為日本電影的重要主題。
直到現在,看到那時候的日本電影,或者西村壽行和大藪春彥的小說,還會訝異于那里面有那么多的復仇和逃亡,總有一個硬漢,或者因為深陷大企業(yè)的陰謀,或者因為妻女受到凌辱,從此走上天涯路,那種蕭然遠行的背影,是彼時的固定角色。高倉健扮演的俠客、叛逆者、法外之徒,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成為青年的偶像,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掙脫了“陳腐的戲劇觀”,開始用一種無表情的表情面對觀眾。
他的魅力在這個時候慢慢成型。早年的他,臉部線條過于柔軟。30歲以后,那個我們熟悉的高倉健漸漸長成,從一堆冗余無用的影像中脫身,借助那些逃亡奔逐的故事,錘煉出堅毅的形象,成為東方男性氣概的符號。
影人村松友視曾回憶那個時代,電影院的屋檐下常有人躲雨,因為傘不算便宜,躲雨的男人互相借火,因為打火機也不便宜。這種場景,既冷淡疏離,又質樸從容,“那句由一生與高級裝飾品無緣的男人口中說出的‘能借個火嗎?的對白,大放羅曼蒂克的芳香?!倍╊@一切的,是高倉健主演電影的海報。
出演了那么多孤獨硬漢角色的高倉健,更是和角色的人格牢牢嵌在一起。導演山田洋次,用孤高形容高倉健,“他身邊總是清清爽爽,不讓捧場者接近。”丸山健二則贊美他的沉靜,認為他是“根據需要做必要動作的男人”,消除了一切冗余繁復的東西,而且在銀幕上下都是如此。
所以,《追捕》會有那樣一個開頭,熙熙攘攘的東京街頭,人們忙碌奔走,顯得那樣蒼茫,杜丘的歌聲就在人群之上響起,他的出逃,也把我們的視野從嘈雜的東京帶到了北方的曠野,他對強大力量的冒犯,將自己置身于孤獨的境地,也讓我們領略到孤獨之美。
孤獨,不只意味著減少了人際濃度,還意味著減少了人和人之間的模仿、塑造,讓人少了成為類型人的可能,所謂個性,才能得到呈現,這是高倉健讓我至今傾慕的原因,他代表了一種今天已經稀有的風范——孤獨的風范,象征了一種清寒時代才被珍視的價值——孤獨的價值。他的傳記,也叫《孤雁行》。而今,“長安城里的一切已經結束,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