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路公交車

十四中無疑是T市最好的中學(xué)，能考進那所學(xué)校的學(xué)生，腦瓜兒好使，能力極強，當(dāng)過班長或者學(xué)習(xí)委員的一抓一大把。事實也證明，學(xué)生們進入社會后，大多成了獨當(dāng)一面的精英。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這所非寄宿制中學(xué)不在市區(qū)，而是建在群山環(huán)繞的遠(yuǎn)郊，交通極其不便。為此，無數(shù)學(xué)生家長向校方投訴，強烈要求遷址，甚至許多有錢的家庭聯(lián)合起來，湊出了巨額的搬遷贊助費?？尚６聲谶@個問題上始終不讓一步，家長們鬧來鬧去，也只是爭取到了五條新的公交線路，它們分別是。939、866、779、821和X路。

這里面最引人注意的，自然是神秘的X路公交車，一米長半米寬的白色站牌上，只寫了“X路空調(diào)車”和“票價十元”幾個字，字還寫得歪七扭八。

十四中位于T市最北谫的郊區(qū)，而袁野的家處在市區(qū)的最南邊，她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要花將近四個小時，這對于已經(jīng)上到初三的她來說，是真正的“壓力山大”。

所以，四張新線路圖一貼出來，她便跑去看，結(jié)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行車線路全都不理想。

袁野無可奈何，只好把主意打到最后一條公交線路上，便問班上男生：“你們坐過X路車嗎？從哪兒開到哪兒？”

“當(dāng)然坐過了！你沒坐過？哈哈，膽子也太小了吧？”

“那車特別快，一個小時就到家了，我都坐了好幾回了！”

“對對，是特別快，就是有些顛簸，不過車上設(shè)施挺全的，坐著特舒服！”

袁野被人嘲笑，雖然生氣，心里卻也踏實下來，放學(xué)后直奔車站。

等了半天，慢騰騰的站臺表終于指向五點三十分，一輛公交車突兀地闖入眾人視線。剛看到它的時候，它還在以極高的速度猛沖，然而眨眨眼的工夫，車子已穩(wěn)穩(wěn)地停在候車區(qū)的尾端。

袁野聽說司機不愛等人，趕忙上了車，掏出準(zhǔn)備好的十塊錢，問道：“師傅，去C區(qū)的幸福廣場嗎？”

車?yán)镩_著空調(diào)，司機好像很怕冷，穿著厚厚的大衣，還把領(lǐng)子立起來，擋住了半邊臉。

“去的?！彼緳C冷冷說道，眼睛始終注視前方。

車門關(guān)閉，袁野抬步往里走，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勁，車內(nèi)氣氛有些壓抑。接著她便發(fā)現(xiàn)了原因，原來車上所有的玻璃都是黑色的，不但外面看不到里面，里面也看不到外面，就像鉆進了棺材。

司機手握方向盤，面對著不透光的黑色玻璃，專心致志地開車。

袁野心里有些發(fā)毛了，她一邊找座，一邊打量著車上的乘客，卻是越看越怕。原來，所有人都穿著和司機一樣的衣服，另外還都戴著一頂寬檐帽，擋住了整張臉。

袁野在一排三連座靠過道的位置坐了下來，中間空著，最里面靠近車窗坐著一個人，頭歪在一邊，隱約有呼嚕聲傳來。

袁野松了口氣，抬腕看表，剛放下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兒——表停了。她忙又掏出手機，怎么按都不亮，居然也壞了。

“怎么回事？”袁野心里打戰(zhàn)。

從外面看，車子開得飛快，但坐在里面的入，卻是截然相反的感受——靜。靜得掉一根針都能聽到，靜得仿佛車子還停在原地，一動未動。

在這極端安靜的空間里，連時間好像也靜止了。袁野又怕又悔，把頭埋進衣服里，哆嗦著暗暗發(fā)誓，如果能逃出去，以后再不坐這車。

“貓?zhí)ь^站?！彼緳C忽然報出一個古怪的站名，將前后門同時打開。

袁野喜出望外，如蒙大赦，嘴里念叨著“謝謝，謝謝”，如離弦的箭一般飛速下了車。

當(dāng)雙腳重新踏上堅實的大地，聞到清新的空氣，她甚至有重獲新生的舒暢感。然而，當(dāng)袁野抬頭望向四周時，剛剛甩掉的巨大的恐懼感再一次向她襲來。

因為她眼中看到的，既不是城市，也不是鄉(xiāng)村，而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就在不遠(yuǎn)處，一只斑斕猛虎正和一只獅子在打架，雙方斗得難解難分，旁邊還坐著一只看熱鬧的犀牛。

犀牛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入侵者，立即發(fā)出憤怒的咆哮，幸虧袁野反應(yīng)極快，撒腿就跑，險之又險地在車門關(guān)閉前上了車。

回到了原來的座位，她越想越怕，于是想到向身旁熟睡的乘客求助。

“先生，快醒一醒，這車不對勁啊！”袁野想喚醒乘客，卻不小心把他的帽子碰掉了，于是見到了他的廬山真面目，竟是一張活生生的野豬臉。

袁野緊捂著嘴，極力壓制著心中的驚駭，輕輕起身，坐到了其他位子上。

一陣陣不祥的預(yù)感讓她如坐針氈，幾番掙扎，她決定豁出去了，于是壯起膽子，偷看其他熟睡乘客的臉，結(jié)果又發(fā)現(xiàn)了兩個妖怪：一個兔子頭，一個老鼠頭。

所謂病急亂投醫(yī)，袁野無計可施之下，競推醒了兔子頭，拉著他的胳膊央求道：“兔子大哥，你幫幫我吧，啊？幫幫我吧！”

兔子頭看著她，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忽然頭往后一仰，又呼呼睡起覺來。

袁野再也忍不住，低聲哭了起來。這時，司機一踩剎車，將前后門再次打開，說道：“我先去吃飯，你們都別動?！闭f罷便自顧自地下車了。

留在車?yán)?，還是趁機逃跑？袁野真的不知該怎么辦了。就在她猶豫不決時，香氣飄進車來，乘客們立即有了反應(yīng)，一個個站起來，爭先恐后地下車。

袁野聞到香味，也覺得餓了，她從后門向外張望，見街邊飯店林立，終于做了個決定：“無論如何，不能當(dāng)餓死鬼！”

她來到一處小吃攤，看著鍋里炸至金黃色的海鮮球，垂涎欲滴，于是問攤主：“這個怎么賣？一個多少錢？”

攤主憨憨一關(guān)，說道：“不要錢。”

“不要錢？”袁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頓時生出戒心：“不要錢你干嗎賣東西？你這東西能吃嗎？”

“當(dāng)然能吃，他們不掙錢，掙的是他人的幸福感?！被卮鹚氖擒嚿系囊晃怀丝?。他邊說邊吃，還摘下帽子扇風(fēng)，露出一張蛤蟆臉。

袁野忍著惡心不去看他，問道：“什么叫掙幸福感？”

“這里的人很怪，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咱們吃滿意了，他們就能活下去，就是這么回事?！备蝮∧樥f完，一蹦一跳地去其他攤位了。

袁野離開小吃攤，將信將疑地走進一家高檔飯店，點菜問價時，得到了同樣的答復(fù)——不要錢，盡管吃。

三十道大菜眨眼間便上了桌，包間內(nèi)頓時香氣四溢。袁野食欲頓開，口水直流，再顧不上胡思亂想，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

當(dāng)司機按響喇叭，示意全體上車時，桌上只剩下殘羹冷炙了。

回到車上，袁野覺得更餓了，尤其看到鼓起的大肚子，把她嚇了一跳，忙問道：“司機師傅，我這是怎么了？”

司機從座椅下面取出一面大鏡子，嘿嘿笑道：“快照照吧，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這就是貪心的后果！”

“哎呀！”袁野失聲大叫，她分明看到鏡中有一張豬臉：“怎么回事？救命啊！”

“哼哼，交一百塊錢，就借你套衣服遮擋遮擋?！?/p>

袁野又驚又悔，趕忙交錢，于是也穿上了立領(lǐng)大衣，戴上了寬檐帽。

“到古寺達(dá)克站了，”這一次，司機沒有急著開門，而是深深看了袁野一眼，然后對乘客們說道：“有個正常人要上車，老規(guī)矩，都別亂說話，這樣你們或許還能變回人類?！?/p>

車門緩緩開啟，袁野緊張極了，偷眼觀瞧，一個和她年紀(jì)相仿的女學(xué)生遲疑著上了車，問司機到不到曹莊子。

司機輕輕點頭，車門關(guān)閉，車子又開動起來。

“別過來，別過來……”袁野心中默念，身子一動不動，裝作已經(jīng)睡著。

然而那女生就好像聽到了她的話，像成心跟她作對似的，走到她身邊一屁股坐了下來。

女生掏出手機，手機不亮，看了看表，指針不走，于是覺察出了不對勁，有些坐立不安了。她左顧右盼，最后將目光落到了袁野的身上。

袁野虛閉著眼，猜出了女生的打算，心怦怦狂跳，身子也微微抖起來。

果然，女生轉(zhuǎn)過半個身子，慢慢伸出胳膊，摸到了她的帽子，然后輕輕上抬。

“哎呀！妖怪！妖怪！去死！去死！”女生的反應(yīng)竟出乎袁野意料地?zé)o比強烈，非但沒有悄悄換座，反而對她拳打腳踢起來。

這種情況下，袁野無論如何也無法裝睡了，只得睜開眼睛，無比氣憤地瞪著她，就是不敢開口說話。

女生還真被她瞪怕了，不再踢打，但眼中依然充滿恐懼。她望向四周，忽然猜到了什么，便猛地跑到司機身邊，尖聲道：“我要下車！到站了！讓我下車！”

司機握著方向盤，好像什么都沒聽見，直到女生喊得嗓子都啞了，他才報出站名“貓?zhí)ь^”，車門緩慢打開。

女生發(fā)瘋般沖了下去，袁野心中一嘆，苦笑著搖了搖頭。果然，只幾秒鐘的工夫，女生便連滾帶爬地沖了回來，大喊：“快關(guān)門！快關(guān)門！”

既然暴露了，袁野索性把帽子摘下來，還摸了摸自己的豬鼻子和豬耳朵。

“豬姐姐，救救我吧，求你了，救救我吧！”女生剛把她揍了一頓，現(xiàn)在又來求她。

袁野只有冷笑。

女生只好去掀別人的帽子，推醒其他裝睡的，挨個兒央求。

等她把所有人都求了一遍，司機又一次打開前后門，說道：“我先去吃飯，你們都別動。”

袁野朝外面一看，果然又回到了那個飯店林立的地方。她見女生猶豫著下了車，便也跟著走了下去。這會兒，她一點兒食欲也沒有，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女生身上。

女生走到一個小吃攤前，開始問價錢。這時，袁野又看到了那個蛤蟆臉，便快步走上去，攔住了他。

“別多管閑事！”蛤蟆臉低聲警告：“不想變回人了？”

“之前就是你騙我，現(xiàn)在又想騙別人？”

“那又怎樣，到現(xiàn)在你還沒想明白嗎？司機每次都在這里停車，就是要釋放人的貪婪之心，然后吃成像我們這樣的妖怪。他有什么目的，我不知道，但要想變回人類，必須先討好他，幫他就是幫自己，懂嗎？”蛤蟆臉神情頗為不悅，好像泄露了天大的秘密：“別搗亂，配合我！”

女生聽說吃東西不要錢，十分驚訝，不由得后退兩步，轉(zhuǎn)身想走。

蛤蟆臉見狀，兩三下跳過去，抓起東西就吃，吃完還對袁野使了個眼色，便又跳去其他地方。

袁野慢慢走到女生身邊，沉默片刻，說道：“這里的東西……千萬別吃，吃完就會變成我們這樣?！?/p>

女生不解道：“你……你為什么要告訴我？”

袁野搖頭苦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如果我騙了你，即便能變回人類，也沒多大意義?！?/p>

司機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她們面前，微笑道：“你合格了！”

他說完，袁野眼中的世界就變了，變成了熟悉的家門口，她甚至聞到了家中飯菜的香味，一摸自己的腦袋，也變回了原來的模樣。

“你是第一個乘坐X路公交車并通過考驗的入，恭喜你。X路公交車永遠(yuǎn)歡迎你，以后坐車免費?！?/p>

袁野如夢方醒，急忙掏出手機，屏幕恢復(fù)了光亮，上面顯示的時間是下午五點三十八分。也就是說，只用了不到十分鐘，袁野便從學(xué)校到了家。

“善良、勇氣、信念，擁有如此品質(zhì)，這是對你的嘉獎?！彼緳C說完，再次發(fā)動了公交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