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特權家庭的媳婦,一個官員身邊的“臨時工”,卻能運用隱權力,指揮官場,顯神通于千里之外,可見隱權力是何等厲害。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據說妙玉最欣賞這句詩,并自稱“檻外人”。巧合的是,《紅樓夢》里榮國府的家廟就叫“鐵檻寺”,而不遠處也恰好有一個“饅頭庵”,這里面有何寓意,大家都是明白人,無須老趙贅言。但第十五回“王熙鳳弄權鐵檻寺”這個橋段,還是值得啰嗦幾句的,因為牽涉到官員如何防范身邊人“隱權力”的問題,有一定的現實警示意義。
王熙鳳是個“臨時工”
人稱“鳳辣子”的王熙鳳,是賈璉之妻,精明強干,深得賈母和王夫人信任,是榮國府的內管家,幾百口子人都得聽她吆喝。別看她“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往寬大的太師椅上一座,呼風喚雨,不可一世,頗有些王者氣度與威嚴,但她確確實實是個“臨時工”。
按照封建宗法制度,“大房”世襲執(zhí)掌內府權力,才名正言順。賈母是最高權力擁有者,能繼承賈母之位的,先是邢夫人,其次才是王夫人,但邢夫人平庸,王夫人又是“老二家的”,因此,管家的擔子,只能從孫媳輩中選擇。榮國府長孫賈珠早死,遺孀李紈貌似缺少金剛鉆,干不了瓷器活,于是,“璉二嫂子”王熙鳳就成了不二人選。
但是,王熙鳳管家,永遠只能是臨時的,為一代一代的“賈母”打工罷了——她永遠無法轉正。盡管她不斷的利用權力打擊異己、收買人心,同時周旋于三代人之間,顯得八面玲瓏、春風得意,但她始終無法逾越一個坎兒,那就是“玉子輩”繼承人問題,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她的努力必然付之東流。
賈珠死后,賈璉成為實際上的“玉子輩”老大,但此君不務正業(yè),是個花花公子范兒。當璉二爺遇到寶二爺,真叫個人間天上了,沒法比。寶玉是祖母一手培養(yǎng)大的,有些“欽定”的意思,這對王熙鳳“轉正”是個致命的宗法制約。再加上王夫人在輩分上是王熙鳳的嫡親姑媽,在權術心計上似乎還略勝王熙鳳一籌,為了維護寶玉的繼承權,她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
也就是說,一旦賈母去世,王夫人母憑子貴鐵定接班,成為下一個“賈母”,而“寶二奶奶”則是下下一任“賈母”,王熙鳳只能靠邊站。《紅樓夢》第八十回后,寶玉出家,“玉子輩”賈母的位置看似空了出來,但隨著第四代長房長孫賈蘭的崛起,李紈必母憑子貴捷足先得,王熙鳳若不死,還是“臨時工”。
有人可能會說,賈璉捐的是“同知”的官兒,王熙鳳應該有資格獲得朝廷誥命的,屬于體制內,怎么能說是臨時工?沒錯,“同知”即知府的副職,正五品。按照明清對官員家眷的封贈規(guī)定,一品至五品的官員稱誥,六品至九品稱勅,王熙鳳可以稱為誥命“宜人”,但小說里并未交代她有沒有受到過封誥。秦可卿是死后,由賈珍花錢買了“五品龍禁尉恭人”誥命,“恭人”應是四品官正妻的誥,此處該當是破格照顧,原因很多,死者為大,我不細說了。
不能小覷了“臨時工”
“弄權鐵檻寺”這個橋段,應該是王熙鳳“臨時工”生涯的一個拐點。
在這之前,她也聰明干練,也潑辣狠毒,但在貪財弄權方面,似乎還有所顧忌。比如黛玉剛進榮國府時,王夫人問她發(fā)放月錢的情況,她就顯得比較乖順;再如第十二回“毒設相思局”教訓賈瑞,她也是暗中進行的,有禮有節(jié)有度。說實在的,賈瑞之死,是咎由自取,不能怪王熙鳳。
但到“弄權鐵檻寺”這一回里,她的膽子明顯大了起來。就為了鐵檻寺老尼凈虛要幫長安府太爺的小舅子搶親,許她三千兩銀子,她便通過關節(jié)暗地使長安節(jié)度云光逼婚,害死了一對有情人。
從這個橋段來看,王熙鳳原本是不想管,“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當凈虛說出“倒像是府里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似的”這句話時,王熙鳳的辣勁兒被激了出來,“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么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
王熙鳳只是個內管家,還是個“臨時工”,明清時代的貴族女子又不能隨隨便便拋頭露面,況且在這個糾紛里涉及到三位官員和一個大財主,她憑什么敢這般大包大攬?這就要說到隱權力了。
前不久曝光的某縣委書記違規(guī)使用超豪華軍車一事,書記大人的托詞就是“車是臨時工司機借的,軍牌也他瞞著我申請的”。且不論這位司機是不是臨時工,就算是,試問一下,如果這位“臨時工”不是因為給書記開車,誰肯把價值百萬的豪車借給他?哪個衙門敢把軍牌核發(fā)給他?“臨時工”不是問題所在,官員身邊人(包括家屬、司機等)所擁有的隱權力,才是問題的關鍵。古語云: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雞犬為何能夠升天?隱權力使然也!
王熙鳳桌面上的權力,只限于榮國府里的幾百口子人,出了大門,明面上的權力也就失效了,她靠的正是隱權力——賈府的招牌和丈夫的官職,就好比那句“我爸是李剛”一樣。
長安節(jié)度云老爺跟賈府兩代或三代人交好,是個可資利用的條件,即便沒有這層關系,賈府人若有事求到云老爺頭上,他也會掂量賈府這塊牌子,多半會幫忙。賈璉是五品官,雖說沒有實缺,但他同樣也擁有這種隱權力,遑論本來就跟云老爺關系不錯。王熙鳳靠這兩條,借賈璉名義,給云老爺修書一封,神不知鬼不覺就做成了一樁骯臟交易。她弄的不是自己的權,而是賈府的權勢。
一個特權家庭的媳婦,一個官員身邊的“臨時工”,卻能運用隱權力,指揮官場,顯神通于千里之外,可見隱權力是何等厲害。
必須管教好“臨時工”
王熙鳳沒什么文化,她的膽識是從實踐中來的,從小就泡在特權的氛圍里,對于權力的妙用,耳濡目染,感受深刻,非常熟悉特權的魔力。遺憾的是,她只是個女子,只是個“臨時工”管家。
弄權鐵檻寺之前,她的權力是受到制約的,這種制約主要來自于賈政(王夫人)和賈璉,賈政是想從嚴治家,賈璉則是想借掣肘分享一點權力。但是,由于秦可卿的死,王熙鳳受邀協(xié)理寧國府,被極度的縱容:賈珍徹底放權,王夫人樂得借王熙鳳之手干預寧國府事務,賈政也就不好說什么了。
喪事辦完后,她用正話反說的語調向賈璉炫耀:“珍大哥再三在太太面前跟著討情,只要請我?guī)退麕滋?,我再三推辭,太太做情應了,只得從命,到底叫我鬧了個人仰馬翻,更不成個體統(tǒng)。至今珍大哥還抱怨后悔呢。你明兒個見了他,好歹配釋配釋,說我年輕,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了她呢?!?/p>
作者用神來之筆敘述了“臨時工”被嬌慣縱容后的結果,進一步指出:“鳳姐膽識愈壯,所作所為,諸如此類,不可勝數?!蓖跷貘P原本就有殺伐決斷的素質和心機極深的特點,既沒婦人之仁,又沒惻隱之心,再這么一放縱,權力欲就如脫韁的野馬,焉能不出“弄權鐵檻寺”那一幕?
玩弄權力者最終要被權力所毀滅。王熙鳳在當權、弄權、失權的過程中,既害人,又害己,既承受壓力,又作繭自縛。她迷于隱權力而不能自拔,死于隱權力而不能自覺,關鍵是原因就在于失卻了管理、教育與制度制約。鐵檻寺事件和后來發(fā)生的尤二姐事件,正是賈府被抄家的重要罪名,也是王熙鳳哭向金陵事更哀的重要原因。
小說人物千古評,各有各的紅樓情。王熙鳳及賈府的悲劇,足以警示當下的官員:千萬別小覷了身邊的“臨時工”,給他們戴上緊箍咒,預防隱權力的泛濫,是中央三令五申要求的,你必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