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根

天地入吾心，天地入吾廬。

建筑藝術的魅力，正來源于環(huán)境、序列和建筑本身的比例、尺度、韻律，給人身心帶來的美感震撼。

古代世界曾有過大約七個獨立建筑文明，中國、歐洲、伊斯蘭建筑被認為是世界三大建筑體系，又以中國和歐洲建筑成就最為輝煌。

每一個建筑文明的體系之精，種類之雜，工法之妙，無不讓人有煙波浩渺、蔚為大觀之感，非三言兩語所能盡述。細數枝葉，不如返本探源來得清晰。

原始初本不刻意追求建筑風格，只是為求實用，不得不對建筑形體的比例、均衡和材料質地等問題進行推敲，結果卻意外地迎來了建筑的形式美感，由此衍生建筑文脈。

無根不立，撥開盤根錯節(jié)的建筑體系與風格，能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建筑潛藏的文脈。也有助于理解，對紛繁復雜的建筑風格，究竟是生硬的照搬還是文脈的延續(xù)，是精巧的借鑒抑或微妙的演化。

割裂下的迷茫

近兩三百年中，傳統(tǒng)中式建筑顯得式微。在西方建筑思潮涌動之時，新材料和新技術得到運用，古典復興派、新理性主義、后現代派、簡潔派、前衛(wèi)派、新表現派、解構派、生態(tài)派等學派與理論不斷出現。

遺憾的是，國內建筑者在此沖擊之下，輕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失去了“巨人的肩膀”，以至于在華人世界中，有卓越成就者寥寥。直到本世紀初，國內才開始提倡中式建筑。

然而，“斜頂+壁爐+羅馬柱+按摩浴缸”式樣的歐洲住宅，仍占據著國內地產市場的半壁江山。

當“歐陸風”、“北美風”吹倦了，國人從最初喜好金碧輝煌、炫富夸耀的堆砌心理，逐漸開始回歸本土居住。秦磚漢瓦、抄手游廊、深深庭院的“中國風”的魅力再度受到喜愛，“低調”、“隱貴”等詞語頻頻出現在中式住宅里。

究其原因，中國人傳統(tǒng)習慣和審美趣味濃重，家庭組織、工作、休息，以及烹飪、縫紉和書畫陳設、庭院花木，都與西方不同。

由于中式精髓也未得到廣泛的運用，很多號稱中式住宅實則不中不西，或者在走“外在中式，內在西式”的路子，真正體現建筑意識形態(tài)的生活理念、家庭結構、住宅功能等，多數采用歐式的生活方式。

徘徊百年之后，中式住宅路在何方？

湮沒的風骨

“我也是遼代的一塊木頭啊?！睌凳昵?，國內大肆破壞古建筑之時，著名建筑學家梁思成曾如此輕輕感嘆。

中國古建筑在輪廓、比例、尺度、均衡、節(jié)奏、韻律、質感、色彩、裝飾上，風骨獨出。漢闕、南北朝石刻、唐宋經幢、明清牌樓，以及泮池、影壁、石橋、華表的部署和雕刻，無不登峰造極。

木結構體系歷來采用構架制：以四根立柱，上加橫梁、豎枋而構成“間”，加上特異的外部輪廓——多層臺基，色彩鮮艷的曲線坡面屋頂，院落式的建筑群，展現廣闊空間。

可以是春風秋雨的門庭廊闊，亦可以是暮夏隆冬的云卷云舒。還可以是“晚色將秋至，長風送月來”，或是“桂花飄清香，鯉魚躍秀水”。深宅大院是身份的象征，朱門寓意著世家的門第，小園香徑是文人的幽雅，亭臺小軒則是雨夜的清談。

回望歷史，漢之古拙、唐之雄大、宋之規(guī)范、元之自由、明清絢麗，也由此衍生北國淳厚、江南秀麗、蜀中樸雅、塞外雄渾。一系列經典建筑，紫禁城、阿房宮、長城、嵩岳寺塔、佛光寺、寄暢園、頤和園、布達拉宮等杰作，閃爍著中國古建筑的光輝。

風自骨出，究根中式神髓，正在于“天人合一”的思想。中國的風景名勝和塔難解難分，塔和詩難解難分，正是因為登高望遠，容易勾起人們的天地情懷。中國人喜歡置身于天地自然之中、從中國人的天地意識和生命情懷出發(fā)，來欣賞建筑。

一切藝術的進境只能基于當地的豐富遺產上。按照梁思成“中而不古，新而不洋”的觀點，新中式建筑應更注重“神”的效仿。

先抓住舊建筑結構系統(tǒng)及平面部署、構架的縱橫承托或聯(lián)絡的“骨”，然后才是輪廓的鈍銳，彩畫雕飾，及門窗細項的分配諸點的“風”。風骨得存，在此基礎上，運用新材料和新技術，輔以現代生活布局理念進行創(chuàng)新。

新中式初探

高端物業(yè)使得中式風格的發(fā)展，有了突破點，當西式別墅遭遇中式院落，很多人感慨，國外住宅是院包房，中國住宅是房包院，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精神歸宿。

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重擔，被寄望在新中式建筑上。如今，中式元素與現代材質的巧妙兼柔，明清家具、窗欞、布藝床品相互輝映，中式風格得以老樹發(fā)新枝。

北京四合院和江浙民居是中國民居最成功的典范，新中式建筑也由此衍生出北方的合院派和南方的園林派。簡而言之，發(fā)揮中軸禮序的概念，借鑒中式造園精神。

皇家建筑明確的禮制思想，通過中軸線、對稱、遞進。借鑒于現代，可在空間結構上多設計庭院空間，以追求圍合形式。再加上坡屋頂、院墻、青瓦以至于院子門臉、浮雕影壁等，都刻畫出悠遠濃厚的文化韻味。近年在北京，如運河岸上的院子以及西山壹號院無不如此。

移天縮地，在于君懷，人世之外，別開幻境。園林派以巧奪天工的造園理念，用借景、漏景、對景、隔景等手法，將白墻青瓦、亭臺樓閣、山水假石融于一體。以至于清代李漁謂其園“芥子園”，自序“謂取芥子納須彌之意”，更明確道出了中國園林容納萬有的天地意識。

如果統(tǒng)一觀照，無論是北方的四合院、南方的內天井，還是西南的一顆印、三房一照壁，都是內向圍合形的建筑，顯然，相比西方開放式的大公共空間理念，中國人更崇尚獨門獨戶的空間精神。

從某種意義上說，庭院就是中式住宅的靈魂所在。如今高端住宅的庭院，往往通過陽光地下庭院、半圍合式的前庭后院、空中庭院等獨立的庭院空間融入周圍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展現東方居住美學的庭院文化。

簡約的抉擇

高端物業(yè)因為成本和考究，能更好地發(fā)揮中式形神，但如果中式住宅只能是巨額繁復的構造，為少數人所有，那么如此建筑終將失去衍生發(fā)展的活力。

世界建筑工程對于鋼鐵及化學材料，應用愈趨簡潔。反觀新古典主義風格，在吸取了歐陸風格時，又加以簡化或局部適用，配以大面積墻及玻璃或簡單線腳構架，體現出一種輕松、清新、典雅的氣氛。

流行廣泛的現代風格，講究一切從功能出發(fā)，要求造型比例適度、空間結構圖明確，強調外觀的明快、簡潔。在此基礎上，融入一些被符號化了的中式元素?；驅⒊蔀橹惺絼?chuàng)新推廣的門路，這便成為“現代中式”。

如通過加坡屋頂、院墻、青瓦白墻等等，以及簡化的牌坊、中式園藝、假山奇石、亭臺水榭等單元，同時利用現代技術表現大跨度空間的營造，并通過采光、通風等各技術層面滿足內部空間的使用要求，體現現代氣息。

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俱有情。在城市街心，如能保存古老堂皇的樓宇，夾道的樹陰，或優(yōu)美的牌坊，也比一律照搬歐式噴水池或雕塑來得更加接地氣。

這一手法，如果結合得好，或許將大幅提高中式風格運用在高層建筑中的比例。

本土化前奏

如果把中式住宅統(tǒng)一成一個符號、一些元素，或者對于中式建筑來說會成為一場災難。中國地域太遼闊，建筑太復雜，歷史太悠久，每個城市都有其獨特的建筑文脈。與其說“中式建筑”，倒不如說是“本土建筑”更準確合理。

酷愛游賞風景的蘇東坡曾說：“臺榭如富貴，時至則有。草木如名節(jié)，久而后成?！苯ㄖ牟牧虾图夹g如臺榭，只要耗費物資人力即可解決，然而本土建筑的風格魅力如草木，沒有悠遠歲月是無法成就的。

北京四合院、上海的弄堂、福建土樓、云南傣家竹樓……它們無不依據當地生活習慣而建成，從空間和功能上都是本土化而且可持續(xù)的。反觀許多舶來品，僅僅考慮空間劃分的時髦性，剛開始新鮮，久而久之就發(fā)現并不適用于生活。

綜觀近年來，如北京的觀唐、上海的九間堂、成都的芙蓉古城、南京的中國人家、蘇州的姑蘇人家、杭州的頤景山莊、西安的群賢莊、安徽的和莊……無不結合中式風格及本土特色，進行創(chuàng)新。

美國建筑師賴特創(chuàng)立并倡導有機建筑論，賴特強調建筑應當像植物一樣生長在大地，從屬于自然。普里茲克建筑學獎獲得者王澍也提倡“桌子是從房子里面長出來的”。

在中式風格盛行的當下，本土化建筑已經吹響了前奏。

變革與演化

梁思成曾指出：“中而新”是上品，“西而新”為次，“中而古”再次，“西而古”是下品之下，不可取。這一理念，至今仍有借鑒意義。

南北朝的佛教雕刻或唐宋的寺塔，都非中國本有的觀念，但結果以中國風格而馳名世界。這好像“中式為體，西式為用”，在精神氣質和組織布局上保留中式精髓，而在材料和技巧上傾向于借鑒西方。

中式住宅推廣仍有許多問題需要解決。從布局而言，中式傳統(tǒng)建筑內部空間舒適度是不夠，對現代生活中如私家車等功能性使用的增多，再加上現代建筑材料與技術的出現，都需要有的放矢，結合創(chuàng)新。

任何藝術都蘊含“道”和“技”，如無法領悟“道”，建筑文脈終將流失。

建筑中的道，實則是民族的生存和生活哲學。當西方建筑以巨大體量和超然的尺度，堆砌出對永恒渴望時。

東方的傳統(tǒng)建筑選擇用泥土、磚瓦、木頭作為材質，在土地上筑居，隨材料老舊推陳出新，以一種平靜而達觀的精神，對待生命的成住壞空。

當西方留下了林林總總的高層建筑、大跨度建筑、智能建筑、生態(tài)建筑、仿生建筑之時，卻也由于過分強調觀念顛覆，導致過度無紀律的自由主義，造成良莠不齊的局面。

建筑乃是先求功能使用，再求藝術欣賞，故而風骨與本土民風相融不可分割。在中國，從來沒有徹頭徹尾的變革，也看不出鮮明的變化軌跡。故而更像是一種“演化”，在細微的、元素性的改變中，實現整體節(jié)奏的轉化。

這種寄托于細微變化中的建筑靈魂，或許更值得當代建筑設計者，以沉靜之心緩慢體察、領悟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