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是我的同學,我們從一塊橡皮開始做朋友。那時,我用的是那種白色,粗糙的普通橡皮。娟的橡皮是彩色的,散發(fā)著淡淡的水果香。
有一天,我的橡皮丟了,問娟借她的香橡皮。娟說她要送我一塊,筍牙兒似的小手就拿出兩塊橡皮,讓我選。我挑了一塊天藍色的,把那塊粉色的橡皮留給了娟。不到三天,我又丟了橡皮,娟說:“我也只有最后一塊了,我們一人一半吧?!本暧勉U筆刀從橡皮中間慢慢割開,那樣子像忍痛割愛。
后來娟轉(zhuǎn)學了。后來我又丟過許多橡皮,只是娟送我的半塊橡皮我還珍藏著,再沒遺失。多年以后,我和娟重逢在一次同學會上。原來,她和我同在一個城市里工作。兒時的娟仍存留在她舉手投足間,可業(yè)已出落成江南女子,楚楚動人的她,更讓人怦然心動。我開始發(fā)動求愛攻勢,玫瑰與短信輪番轟炸。在西餐廳柔和、輕曼的樂聲中,娟無視我掌中的鉆戒,口中的誓言。她冷若冰霜,心不在焉。直到我從兜里拿出半塊粉色的橡皮,娟的笑才從心底溢出,花兒似的灑了一臉。
橡皮合而為一。我終于娶了娟為妻。娟也不辱使命,為我生下一個胖兒子。于是,工作,買房,還貸……一切圍繞著三口之家的眼下和未來,陀螺般旋轉(zhuǎn)。不經(jīng)意間,歲月從指縫間悄然流失。也不知從何時起,一向細膩而溫情的娟嗓門大了,脾氣暴了,走路的樣子也不淑女了。鍋碗瓢勺的嘈雜中,我們拌嘴,吵架的頻率一次次多了起來。我的耐心,也就在此間一點一滴被磨蝕掉。
一直沒有懷疑過娟的完美,眼前這個嘮嘮叨叨,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還是我的娟嗎?也許,愛情的美好只是瑣碎生活之外的浪漫想象?我很厭倦這種沒有質(zhì)量的婚姻,提出離婚。娟很驚訝,但娟是那種要強的女人,不會委曲求全。
“行,沒問題。先分居吧,真不行咱就離。”娟收拾了行李,很響地摔門而去,天花板上塵粉飛揚。
娟走后,家里變得出奇的安靜。我和我的兒子開始了漫長的獨立生活。沒有硝煙的日子很平靜,盡管這期間我又當?shù)之攱???扇兆泳昧?,便對瑣碎的家?wù)活生出幾許膩煩。最頭疼的是輔導兒子學習,他總不能按我要求,保質(zhì)保量完成作業(yè)。
一個周末,我和孩子一起,擬了個作文草稿。可他謄寫時字跡很不工整。我遞去橡皮,讓他擦掉重寫。告訴他做事要認真,努力。等我做好飯,再去看兒子,他的字比先前寫得還要糟。終于很惱火,我怒吼:“要不要我?guī)湍銓懓??擦掉!”再次扔去橡皮……就這樣,兒子擦了寫,寫了又擦,作文本上居然擦出星星點點幾個破洞。我剛要發(fā)作,兒子卻含著眼淚說:“爸爸,橡皮是用來改錯字的,我再擦,字也寫不成你那樣啊……”
突然襲來一個激靈。我原本是精益求精,沒承想?yún)s在兒子的作業(yè)本上留下了許多破洞。想想兒子的話也很在理,橡皮可以用來修正錯誤,卻無法通過它,到達想象里的完美。我似乎沒有理由強求別人,達到我主觀設(shè)想中的所謂“高度”。況且,并不是任何錯誤,都能拿來橡皮擦掉了事的。比如你無意間傷害了另一個人,就很難抹去當初輕率的一筆……
終于想念娟。想到她由一個纖纖江南女,走向一個手心積滿繭子的家庭主婦。生活抹去了她原本的光澤,我卻也忽略了她,始終存留心底的,那份濃濃的情。打開我們的抽屜,去尋那兩半分了又合的舊橡皮,抽屜里的橡皮,只剩下半塊,有如我被掰開了的心?;秀遍g,猛然明白了娟的暗示,她用心良苦。我握橡皮在掌中,默默地攥緊在心頭。
飛身騎上單車,直奔在去娟單位的路上,頭頂?shù)年柟馀?,有些晃眼。我聽到一陣尖厲的剎車聲,陽光下的道路就飄得很遠。我遭遇了車禍……當我在醫(yī)院明亮的病房里醒來,娟的臉上閃爍著晶瑩的淚光,卻花兒似的笑出來。她伸過她的小拳頭,慢慢打開,那兩個半塊的橡皮,再次重逢,看上去完好無損。
有一種錯注定無法抹去,它的名字叫傷害。有一種東西,可以包容錯與傷害,它的名字叫愛。有一個人值得我用一生去珍惜,她的名字叫娟。我很慶幸,我沒有再次丟失我的“愛情橡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