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0月上旬某個晚上,約摸十點多鐘,我出家門,下樓,行百余步,到一號樓上二層左拐,敲響121室。馮伯伯先探出頭來,再退身開門。我突然說:“四人幫被抓起來了?!敝灰娝o緊盯著我,問:“真的?”我點點頭?!笆裁磿r候?”“就前兩天?!彼粲兴迹鞆堥_,但并非笑容。
要說這“聽風(fēng)樓”,不高,僅丈余;不大,一室一廳而已。此房坐南朝北把著樓角,想必冬天西北風(fēng)肆虐,鬼哭狼嚎一般,故得名“聽風(fēng)樓”。若引申,恐怕還有另一層含義:聽人世間那兇險莫測的狂風(fēng)。
他們家最吸引我的是“文革”中幸存下來的書,特別是外國文學(xué)作品。有一本馮伯伯譯的海明威的《第五縱隊》,再現(xiàn)了海明威那電報式的文體,無疑是中國現(xiàn)代翻譯的經(jīng)典之作。他自己也對《第五縱隊》的翻譯最滿意。在一次訪談中,他說:“你想一次翻譯成功不行,總是改了又改,出了書,再版時還要改,我譯的海明威的戲劇《第五縱隊》,我推倒重來了五六次,現(xiàn)在還得修改,但現(xiàn)在我已沒力氣改了……”
偶爾讀到馮伯伯的短文《向日葵》,讓我感動。這無疑對解讀他的內(nèi)心世界是重要的。 他寫道:“十年動亂中,我被謫放到南荒的勞改農(nóng)場,每天做著我力所不及的勞役,心情慘淡得自己也害怕。有天我推著糞車,走過一家農(nóng)民的茅屋,從籬笆里探出頭來的是幾朵嫩黃的向日葵,襯托在一抹碧藍的天色里。我突然想起了上海寓所那面墨綠色墻上掛著的梵高《向日葵》。我憶起那時家庭的歡欣,三歲的女兒在學(xué)著大人腔說話。而現(xiàn)在眼前只有幾朵向日葵招呼著我,我的心不住沉落又飄浮,沒個去處。以后每天拾糞,即使要多走不少路,也寧愿到這處來兜個圈。我只是想看一眼那幾朵慢慢變成灰黃色的向日葵,重溫一些舊時的歡樂,一直到有一天農(nóng)民把熟透了的果實收藏了進去。我記得那一天我走過這家農(nóng)家時,籬笆里孩子們正在爭奪豐收的果實,一片笑聲里夾著尖叫;我也想到了我遠(yuǎn)在北國的女兒,她現(xiàn)在如果就夾雜在這群孩子的喧嘩中,該多幸福!但如果她看見自己的父親,衣衫襤褸,推著沉重的糞車,她又作何感想?我噙著眼里的淚水往回走。我又想起了梵高那幅《向日葵》,他在畫這畫時,心頭也許遠(yuǎn)比我嘗到人世更大的孤凄,要不他為什么畫出行將衰敗的花朵呢?但他也夢想歡欣,要不他又為什么要用這耀眼的黃色作底呢?”
在我印象中,馮伯伯是個不善表達感情的人。沒想到他在這篇短文中竟如此感傷,通過一幅畫寫盡人世的滄桑。
《世界文學(xué)》要復(fù)刊了,馮伯伯喜形于色,鄭重宣布《世界文學(xué)》請他翻譯一篇毛姆的中篇小說,發(fā)在復(fù)刊號上。但畢竟手藝生疏了,得意之余又有點兒含糊。他最后想出個高招,請一幫文學(xué)青年前來助陣,也包括我。他向我們朗讀剛譯好的初稿,請大家逐字逐句發(fā)表意見。我們常為某個詞爭得臉紅脖子粗,最后當(dāng)然由馮伯伯拍板,只見他沉吟良久,最后說:“讓我再想想?!?/p>
1978年12月下旬某個下午,我匆匆趕到聽風(fēng)樓,拿出即將問世的《今天》創(chuàng)刊號封面,問他“今天”這個詞的英譯。他兩眼放光,猛嘬煙斗。他不同意我把“今天”譯成Today,認(rèn)為太一般。他找來英漢大詞典,再和馮媽媽商量,建議我譯成The Moment,意思是此刻、當(dāng)今。我沒想到馮伯伯比我們更有緊迫感,更注重歷史的轉(zhuǎn)折時刻。于是在《今天》創(chuàng)刊號封面上出現(xiàn)的是馮伯伯對時間的闡釋:The Moment。
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此刻,而這個此刻的門檻在不斷移動。說到底,個人的此刻也許微不足道,但在某一點上,若與歷史契機接通,就像短路一樣閃出火花。
馮伯伯他生活過,愛過,信仰過,失落過,寫過,譯過,干過幾件大事。如此人生,足矣。如果生死大限是可以跨越的話,我此刻又回到1976年10月的那個晚上。我懷著秘密,一個讓我驚喜得快要爆炸的秘密,從家出來,在黑暗中下樓梯,沿著紅磚路和黑黝黝的樓影向前。那夜無風(fēng),月光明晃晃的。我走到盡頭,拾階而上,在黑暗中敲響聽風(fēng)樓的門。
注釋:【馮伯伯】即馮亦代先生(1913—2005年),我國著名的翻譯家、散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