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大三下學期時,因為膽囊炎,我住了半個月的院。那段時間,讓我記憶深刻的,并非來自身體的病痛,而是那個樸實的鄉(xiāng)下男人和他“打”給病床上老婆的那些電話。
男人的妻子是我的病友,從入院的第一天起,這對夫妻便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他們總是在小聲爭吵,雖然有時極力壓低著聲音,生怕引起我這個病友的不滿。
他們爭吵的主題始終只有一個,因為女人患了腦梗阻,中風或腦溢血的可能性極大,男人要妻子留下來住院,而女人大概是舍不得花大錢,就經常吵著要出院,于是,他們便因此而常常拌嘴。在他們的爭吵中,我漸漸了解到了這個家庭的基本情況:女人45歲,有一兒一女,女兒正在上大二,兒子念高中,五畝地、一頭牛、一頭豬就是他們的全部家當。
那時手機還沒有普及,男人當然也買不起,他就常常到醫(yī)院過道里的公用電話機上打電話。那是一部磁卡電話。他每晚都要打,而且很準時,都是在晚上十點半左右,聽口氣,是打給正在讀高中的兒子。我想,他兒子讀書的學校應該離家不遠,有些事囑咐兒子,比較方便一些。
男人每次打電話時,都要關上病房的門,但似乎又不關緊,總要留一點縫隙,讓他的妻子還有我能清晰地聽見他和兒子的對話。
男人的嗓門很亮:“伢啊,豬喂飽了嗎?”“要記住晚上給牛添點料呀!”“睡覺時院門要插緊了!”“晚上早點睡,別耽誤了第二天上學!”最后,他總是要特別強調一句:“醫(yī)生說了,你媽的病沒事兒,等做完手術,一個星期就能回家了!”每次,他都以這句話作結束,然后,趿著拖鞋,輕手輕腳地返回病房,悄無聲息地側臥在妻子的身旁。
女人住進來的第三天,醫(yī)院準備給她做開顱手術。就在手術前的一小時,我看見妻子緊緊拉住丈夫的手,哽咽著說:“孩兒他爸,要是我挺不過來,你就把我埋在咱家那塊棉花地旁,不要大操大辦啊,那樣錢花得冤枉!”
“這事兒你別操心,你一定會順利下來的!”男人顯得很平靜。此刻,作為一個男人,他要給妻子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護士推走了女人,男人目送他走進手術室。然后他就一直站在手術室的門口,坐一會兒,又站起來,或者是抽著劣質的香煙,煙霧嗆得他不住地咳嗽。
中午的時候,女人被推回了病房,她的頭上纏滿了紗布,只露出一雙緊閉的眼睛。
男人趴在妻子的胸口聽了一會兒,感覺到妻子的心跳還在,就長吁了一口氣,然后就呆坐在妻子的病床上,用那雙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摩挲著妻子凌亂的頭發(fā)。
第二天上午,女人醒了。男人看著妻子,眼淚汪汪地笑個沒完,露出一口的黃牙。妻子沒有力氣說話,蒼白的臉上,也是那種劫后余生的微笑。
這天晚上,男人照例在外面的過道里打電話,他的聲音比平時還要大,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牛一天喂兩回就行,冬天又不干活,餓著點沒事兒。豬可要給我喂好了,多長點膘,過年還指望它賣上好價錢呢。你媽恢復得很好,醫(yī)生說再休養(yǎng)幾天就可以出院了。”還是那樣的大嗓門,還是那些瑣碎事兒,還是那些我?guī)缀醵寄鼙吵鰜淼那宦傻膬热荨?/p>
男人說得那樣忘情,那樣投入,以至于根本沒看見就在一旁的我。
當我在一次向他投去佩服的目光時,一瞬間,我目瞪口呆。因為我發(fā)現,他面前的那部電話機上根本就沒有插磁卡。
撂下電話,男人一轉身,看見了身后驚愕的我。看到我的表情,男人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被大人發(fā)現了秘密一樣,紅著臉,用那雙粗糙的大手使勁兒地撓著自己的后腦勺。
“你沒有插磁卡!”我指了指他身后的電話機。男人憋得滿臉通紅,他急忙將我拉到一邊,說:“小妹妹,說話小點聲!”我調侃他:“剛才你囑咐兒子喂豬喂牛時,不是挺大聲的嗎?”他壓低了聲音:“牛和豬俺托隔壁的祥哥賣掉給媳婦治病了!”“那你?哦……”我恍然大悟。
原來,男人每晚十點半的電話,不是打給兒子的,而是“打”給病床上的妻子的!
那一刻,我看了看那個讓我肅然起敬的男人,他的臉上還有一絲的羞澀,但卻是那樣的樸實。我又看了看病床上的女人,雖然她經歷了一場生死的考驗,但她此刻睡得那樣的安詳,因為她的心中是幸福的。有這樣一個為了愛她而撒謊的男人,便詮釋了人世間什么是真正的愛。這一對鄉(xiāng)下夫婦,也許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沒有海誓山盟的表白,但他們的愛卻像一件寒冬里貼身棉襖,在日日夜夜朝朝暮暮的相依相伴中,積淀出人世間最美麗的愛情溫度,體己,暖身,入骨入髓,入心入肺。
(安徽省懷化縣雷埠中心學校 郝金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