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背影

一

8歲的我整天拖著兩串擦不凈的鼻涕，賴混在一群男孩子中瘋玩。突然有一天，一個陌生女人一手扯著你，一手拖著一只棕色大皮箱出現(xiàn)在院子里。在鄉(xiāng)鄰的指指點點中，我知道了那女人就是我的后媽。我意識到你們將長久入住我家。

我不肯接受這樣的事實，愣在原地。那女人和爸爸說笑的畫面是那么刺眼，我突然覺得清晨的風(fēng)竟刺骨般冷。你主動過來拉我的手，說：“小弟弟，我是你的哥哥，我叫莫楚生。”我抬頭一撇嘴，極其鄙視地冷冷回答他：“誰是小弟弟了？你連性別都分不清楚，怎么有資格當(dāng)我哥？”

我發(fā)動院子里的玩伴，用彈弓裝上小石塊躲在樹上打你。看著你的白襯衣被沾著黃泥的小石子擦臟、手臂泛出血印子的窘迫模樣，我笑得沒心沒肺。

無論如何，我就是不肯接受你們。自從媽媽難產(chǎn)死后，我已習(xí)慣與爸爸相依為命。這個家不需要多余的人填補。那段時間，我滿腦子里都是爸爸憂傷的眼神。他摸著我的頭，無奈地對我說：“艾阿姨不嫌棄咱家底兒薄，甘愿下嫁到小鎮(zhèn)子里照顧爸爸和你已經(jīng)很難得，你要懂事。”

但爸爸的說教并不能改變我對你和你媽媽的成見，直到一個意外降臨。

那是一天黃昏，你在溪邊洗腳，一群比我高一頭的男孩子搶去了你的旅游鞋。你光著腳去追，卻被他們壓在地上拳打腳踢。

莫楚生，你知不知道，1997年，那時候的夏雯雯年紀很小、勇氣很少，卻在你面前勇敢得不遺余力。我路過，扔下書包撲上去對準一個高大男生的手臂就咬。我被推倒在草地上，而你落入水中。也許，他們本著好男不跟女斗的“江湖”原則，最后帶走了鞋子，留下了我們。

我拉你上岸，然后看你的狼狽樣，笑你是被人看穿的旱鴨子。而你卻傻傻地抓抓后腦勺：“我以為這些人又是你派來的蝦兵蟹將，原來不是?！比缓?，你伸手握住了我冰涼的手。

我鼻子突然一酸，多年不見的眼淚輕易地掉了下來。原來，你什么都知道，只是你一直在隱忍。

從此，無論到哪兒，我們都結(jié)伴而行，形影不離。阿姨眉里眼里都是笑，每天給我們做桂花糕和豆?jié){讓我們帶去學(xué)校。你從來都是把大份的偷偷留給我，連彈弓高手明子都納悶兒我為什么轉(zhuǎn)變得這么快。我指著他的鼻子警告他：“你要是再敢拿我哥當(dāng)靶子，姑奶奶就廢了你！”

那時候，街頭巷尾貼的滿是毛寧和楊鈺瑩這對金童玉女的大海報，他們對唱的情歌也在年輕人中流行傳唱。我們在上下學(xué)的路上也會一起哼唱，經(jīng)常被同學(xué)們視作情侶。我的臉燙得像火燒云，看著你想解釋又一時說不清的樣子，我常常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

二

時間如流水，一轉(zhuǎn)眼，我們迎來了中考。某天，你高興得像天上掉了金幣一樣沖進我的房間。我拿你送我的公仔貓扔你，心有不悅地說：“不敲門就進來，我還有沒有隱私呀？”你一邊抓著頭發(fā)道歉，一邊對我說：“以后你有福了?！痹瓉?，你向那個鐵面無私的班主任老頭兒爭取到了讓我和學(xué)習(xí)委員同桌的機會。那是一個斯文又挺拔的“眼鏡男”，厚厚的眼鏡片昭示著他的用功和上進。你顯得特別高興，似乎“傍上”他我的未來就一片光明。

彼時的我依然一副假小子的模樣，你指著時尚雜志上的美少女對我說：“雯雯，你是不是該多學(xué)學(xué)她們呀？”

雖然我對你的觀點不敢茍同，不過因了你那句話，我還是蓄起了長發(fā)。于是，我開始陸續(xù)接到很多情書。我選擇了“眼鏡男”，與他出雙入對。有時候，你私下問我，為什么不同你一起回家了，我就嘚瑟地說：“響應(yīng)你的號召，前仆后繼奉獻青春去了！”

中考很順利，我意外地考取縣城的重點高中，和“眼鏡男”稚嫩的愛情無疾而終，我開始迷戀上了泡網(wǎng)吧聊天。

你去看我的時候帶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抓住我的手臂大聲嚷：“你怎么變成了這樣子？現(xiàn)在網(wǎng)上的騙子專愛欺騙你這樣低智商的小女生?！睘榱俗屛倚欧?，你還舉了你身邊的例子：“知道嗎？我一哥們兒玩夢幻西游，一直給他‘老婆’買裝備闖天關(guān)。最后，那個有著美麗名字的‘女飛天’竟然是一位絡(luò)腮胡的大叔坐在電腦前操控的?！?/p>

那名在網(wǎng)上聊得火熱的校草級男生約我在咖啡館見面，你不放心，隨我前往并暗中觀察來人。長了一臉痘痘的那男生居然還帶了兩三個伴兒，個個穿著花哨的破洞牛仔褲、斜叼著煙卷，活脫脫的小流氓形象。他們一見到你大失所望，將煙頭扔在地上踩碎，然后擠出一句：“奶奶的，放老子鴿子！”而后，他們憤憤地走掉。

難以想象，如果那時候沒有你，事態(tài)將會朝著怎樣的方向發(fā)展。

三

2003年，家里遭遇兩件大事：一是喜事，我考上了重點院校；二是不幸的消息，爸爸的單位實行員工精簡，他在名單之中。原本就一般的家庭開始變得拮據(jù)，你突然對家里說你厭倦了讀書準備外出打工。

臨走前，我?guī)湍惆岩路患B好放到旅行箱里。其實，那不必花費多大工夫，因為你本來就打點得很好，爸爸常拿“你哥的房間比你的要整齊得多”來給我當(dāng)?shù)浞?。我卻故意疊得很慢，為的是抓住一點兒跟你相聚的時光。

也正因為此，我才發(fā)現(xiàn)你有多節(jié)儉：白襯衫已洗得發(fā)黃，運動鞋已磨平了底，你都繼續(xù)穿；你幾乎把所有的零用錢都花在我身上，給我買來很多漂亮的頭花和連衣裙。同齡的女孩子羨慕我的光鮮靚麗，我也只知道炫耀，渾然不知這背后的代價是你如此大的犧牲。

那夜的星，裝了我們太多的心事。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無法忘記你那晚說的一句話：“大學(xué)四年說長就長、說短也短，你一定要爭氣，好好學(xué)?！比缓?，你又自言自語：“嘿嘿，這個不說你也會做到，我真是越來越啰唆了?！蔽冶侈D(zhuǎn)身，淚流滿面……

2007年夏天又有兩件大事發(fā)生：一件是，一直對選秀節(jié)目反感的我，竟然一路為參加“快樂男聲”比賽的一名男選手投票，從初選到總決賽一次不落，直到他成為冠軍，只因為那名男選手的名字中有兩個字和你的名字相同；另一件大事就是你結(jié)婚了，是隔壁村子里的一位女孩子。同在外打拼，你說和她相依相靠，生出了感情。我口頭上雖祝福你們，可我從此卻疏離了你們。我總覺得，爸爸有艾阿姨照顧，你也有了美嬌妻，怎么看我都是多余的那一個。于是，我外出闖蕩。

2010年，我順利地坐上了公司總監(jiān)的位置，未來逐漸在我的面前展開錦繡藍圖，我愈發(fā)忘卻了遙遠的家鄉(xiāng)和你們。

某一天，突然接到你的電話：“雯雯，我是哥，想去看看你?！蔽铱陬^上應(yīng)承著，心里卻想：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

那天下午，門鈴終于響起。門開了，伸進一個亂蓬蓬的腦袋和一只紅藍相間的塑料袋。你撓撓后腦勺，四處張望，不住地說：“雯雯，你混得不錯啊，房子很氣派！”我心里暗笑，看來我猜得不錯。

你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起家里的人和事，爸爸老是打麻將、媽媽老年風(fēng)濕病又犯了、嫂子又生了一個男娃、你也在夜市擺了地攤，等等。你說到的這些事，每一樁都牽扯到日子難過。我心里暗想，我猜得不錯，你一準是來借錢的。因此，言語間我不由自主地有點兒肆無忌憚。

你聽了我那些雖不著邊際但暗含推托之意的話，微笑著走了幾步，踱到陽臺上，燃起一支煙，背對著我，說了一番話：“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你得了重病，很多人圍著你哭。這一覺醒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這才決定過來瞧瞧。見你氣色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別怪我無知迷信，你現(xiàn)在連電話都少往家里打了，誰家的父母兄嫂不牽掛……”

不等你說完，我的膝蓋就軟了下去。我想說什么，卻一個字都說不上來。你指著門口那只鼓囊囊的紅藍色袋子告訴我，里面是我最愛吃的蝦干，你從市場買回來、曬干，精心挑揀后專門帶給我的。說完，你就大步邁出了門。我竟連送你的勇氣都沒有，呆在了那里……

腦子片刻空白后，我慌忙跑到陽臺上。午后的陽光很暖和，你離去的背影在暖暖的陽光下顯得那樣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