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本人通相學,據(jù)他說自己天生有個“豬鼻”。因此,他的性情與文章完全不同:文章一出,霸氣天成,滿是傲氣與威風;性格卻是豬的笨拙與樸實,與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閑聊的他便是如此。
“我的精神搖籃是70年代”
1956年,朱大可出生在上海。7歲時,他上了當?shù)匾凰忻男W,卻不怎么被老師喜歡——成績最好、不聽管教,朱大可的這種個性讓老師深感困惑。
小學尚未畢業(yè),“文革”到來。那是個荒誕的年代,但沒妨礙朱大可自由地游戲?!拔疑眢w的搖籃是50年代,而我的精神搖籃則是70年代。在一個壓抑和黑暗的時代,我們茁壯成長,并在殘缺不全的閱讀中找到自我。”至今,朱大可仍然記得家里那臺老舊的鋼琴和同學間相互秘密傳閱的書籍。
越過“文革”的苦難,朱大可剛過20歲。正是愛做夢的年齡,他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能成為一名指揮家,“做音樂永久的囚徒”。而他始終沒能邁進離家一步之遙的上海音樂學院?;謴透呖己螅瑪?shù)學僅得了2分的朱大可被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錄取,畢業(yè)后分配到上海財經(jīng)大學漢語教研室,從此開始了文學研究之路。
1985年,朱大可受邀參加全國文藝批評新方法研討會。會上文化名人云集,而自詡為“無名鼠輩”的他憑借《焦灼的一代和城市夢》一文一鳴驚人。不久后,朱大可又發(fā)表了論文《謝晉電影模式的缺陷》,一石激起千層浪。當時,謝晉的事業(yè)如日中天,朱大可卻敢于指出他的缺點,認為他的電影是“以煽情為最高目標”,“是對現(xiàn)代反思性人格和科學理性主義的含蓄否定”。中國電影評論學會會長鐘惦斐說:“除了理論的概括和勇氣,更重要的是他(朱大可)把電影作為文化現(xiàn)象,表現(xiàn)了對整個社會和文藝的責任感?!?/p>
這種責任一擔10年。1994年,已被認為是知名批評家的朱大可突然決定留學澳洲。在那里,他鮮有著述,但從未放棄對華語文學世界的觀察。他專門跑到澳大利亞的唐人街,探訪華文作家?;貋砗蟠笫?,把那些作家們稱為“盲腸”?!八麄冎皇且环N可笑的修飾,在沒走出唐人街的圍城之前,就已經(jīng)退化成了盲腸,可有可無。西方世界的墻垣對他們來說,不過是遙遠的風景?!?/p>
也許是這種失望讓朱大可決定回國。2002年他回來時,詩歌沒落,文學式微,朱大可放棄了自己的專長文學批評,轉(zhuǎn)身研究大眾文化?!斑@不是我辜負了文學,而是文學辜負了我的期望?!?/p>
2004年,他執(zhí)掌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讓同濟大學成為國內(nèi)文化批評的重鎮(zhèn);2006年出版代表作《流氓的盛宴:當代中國的流氓敘事》;今年結(jié)集出版的“朱大可守望書系”,更是將朱大可近30年來的文字進行了歸納整理。書的自跋里,朱大可說:我們正站在一個偉大的刻度之上,歷史就這樣垂顧了我們,令我們成為轉(zhuǎn)折點的守望者。
文學批評無法代替作家沉思和呼吸
環(huán)球人物雜志:說到文學,有人認為當代中國文學界除了文字與故事,一片虛無,沒有思想。你對此怎么看?
朱大可:你說出了當代文學最致命的問題。作家和作品沒有思想,就無法培育有思想的讀者。當代詩歌和小說在技法上有所進步,卻喪失了精神。對現(xiàn)實與歷史保持批判性思想的作家已是鳳毛麟角,而導致思想缺失的原因,在于信仰的缺席。我之前就說過,中國文學正在“空心化”,而“空心的文學”是沒有未來的。我真的不知道如何解決這樣的問題。令人著急的是,你不能把思想和信仰硬塞給作家。文學批評只能提醒作家,而無法代替他們沉思和呼吸。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從文學批評到文化批評,你的這種轉(zhuǎn)身是基于剛才提到的令人堪憂的文學境況嗎?
朱大可:2000年前后,中國文學已經(jīng)病入膏肓,而大眾文化卻開始生長起來,當時的難題在于,沒幾個知識分子愿意面對這些“低等的文化類型”。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大眾文化”這個概念如何理解?
朱大可:長期以來,我們都以GDP作為衡量發(fā)展的指標,直到這幾年才開始發(fā)現(xiàn)最要緊的其實是軟實力,也就是文化??晌幕皇且粋€抽象的東西,它的核心其實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方式,從我們的餐桌、衣食住行、閱讀方式等開始。正是生活方式?jīng)Q定了文化的命運。
大文化的問題跟單純評論小說、詩歌不同,在整個需求體系中,文化是維系人的精神存在的基礎(chǔ)。日本人嘲笑中國是個沒有未來的國家,因為滿大街都是洗腳城、美發(fā)店,卻找不到一家像樣的書店。這可以當成一種嚴重的警告。中國將要為軟實力的滯后付出沉重的代價。唯一的自救方式,就是讓先強硬起來的經(jīng)濟,去哺育發(fā)育不良的文化。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在你看來,純文學的衰落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嗎?
朱大可:文學之所以能在唐宋時代達到高潮,就因為它曾是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在李杜時代,詩歌就是口糧和日用品,不讀詩的話,靈魂會挨餓而死。而在現(xiàn)代都市生活里,詩歌成了奢侈品,人們拒絕消費他們難以消化的東西。
傳統(tǒng)加現(xiàn)代的多元組合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曾說自己一直試圖在“精英”、“大眾”之外,用第三種視角把脈文化。通過你的第三種視角看,中國文化路在何方?
朱大可:這也是我個人的困境。基于大眾跟知識界的對立,我不得不站在更為邊緣的角度來觀察這個世界。中國文化既不能走回儒家的道路,也不必一攬子地照搬西方文化,而是要走“第三條道路”,那就是傳統(tǒng)加現(xiàn)代化的多元組合。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你曾把儒家文化命名為“點頭文化”,為什么?
朱大可:來自于傳統(tǒng)垂直書寫和閱讀的方式啊。當你快速閱讀時,就會出現(xiàn)某種古怪的“點頭效應(yīng)”,把它跟專制帝國時期的文化習慣加以類比,你可以視之為一個小小的文化玩笑,但它能提醒我們注意儒家文化中的不良因素。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中國的改革開放已經(jīng)30多年了,知識分子似乎從未對這一進程中的問題進行深刻反思,批評界更是處于一種曖昧狀態(tài)。你如何解讀當前知識分子的這種尷尬?
朱大可:政治形勢的變化和經(jīng)濟大潮的來襲,是雙重擠壓,它們改造了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當然,還有第三個原因,那就是大眾借助網(wǎng)絡(luò)、微博,從知識分子手里奪回了話語權(quán)。于是,知識分子注定要面對被邊緣化的尷尬處境。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像微博這種短小、隨意的網(wǎng)絡(luò)書寫方式流行后,也帶來極端化、情緒化甚至充滿污言穢語的弊端。很多人認為中國當今的批評環(huán)境有消極的一面,你怎么看?
朱大可:我是微博堅定不移的支持者。微博的好處遠遠大于它的缺陷。它不僅解決了資訊的多樣性難題,更是學習辨?zhèn)?、尋找真相和探求真理的課堂。
環(huán)球人物雜志:聽說你下部作品的目標是中國文化史,這本書有什么特別之處?
朱大可:我用20多年時間,對中國上古神話和先秦文化的精神源頭做了一次逆向研究,下一步就是重寫中國文化史。此前所有的文化史都立足于這樣一個邏輯假定:中國文化是在封閉狀態(tài)下原生態(tài)孕育出來的。我的目標就是矯正這種看法,讓本土文化史獲得一個更為開放的世界性結(jié)構(g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