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農民工的
內心困頓
大雨傾盆而下。
23歲的顧永松從建行的取款機里取出了上個月的工資,1520元。他把錢揣進包里時,一輛奧迪車從路邊呼嘯而過,泥水濺了他一身。他罵了一句。雨霧里,一切迅速變得模糊……亞熱帶的廣東,所有事情都和這天氣一樣變化無常。
還沒進屋,褲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一接通,是廣州的堂哥打過來的。下個禮拜天堂哥結婚,請他過去喝喜酒。堂哥在一家證券公司上班,年薪幾十萬,電話里說說笑笑的。對堂哥,顧永松只有羨慕。作為廣東南海一家汽車零部件公司的員工,從2009年5月進入工廠的第一天起,學生時代的無憂無慮便從此一去不復返,“錢掙得太少”成了顧永松的一塊心病。
顧永松是地地道道的農家子弟,家在廣東湛江郊區(qū),工廠里的同事、快餐店的老板娘都喊他靚仔。這個二十多歲的打工仔最討厭別人喊他農民工。在顧永松的心里,“農民工”是個帶有污蔑意味的詞。顧永松對于城鄉(xiāng)差別的最初感受源于小時候的一次走親戚。1999年,十歲的顧永松第一次被父親帶到廣州大伯家走親戚。在大伯家,顧永松第一次看到了以前只在電視里見過的電腦,大他六歲的堂哥幫他申請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QQ號。
十多年前的那趟廣州之行,讓顧永松感受到了當公務員的大伯和在老家種田的父親之間的巨大差別,城鄉(xiāng)差別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顧永松的心頭。那一年,國家統(tǒng)計局的統(tǒng)計數(shù)字顯示,全國城鎮(zhèn)居民收入是農村居民收入的兩倍多。
城鄉(xiāng)之間的天壤之別,在顧永松的父輩中就已經存在。顧永松的父親出生在20世紀50年代末,當時正逢三年自然災害,用奶奶的話說,父親的那條命是撿來的。父親讀完初中不久便成了生產隊里一名掙工分的壯勞力。
1949年,當時的中國為了發(fā)展工業(yè),設立了城鄉(xiāng)二元的管理制度,利用工農產品價格的剪刀差,從農村大量獲取工業(yè)發(fā)展所需的廉價原材料。僅1960年至1978年這19年間,據不完全統(tǒng)計,通過統(tǒng)購統(tǒng)銷,農村為城市工業(yè)奉獻了3400億元人民幣的價差。
城鄉(xiāng)差距在1978年改革開放后出現(xiàn)了短暫的縮小,到顧永松這一代又進一步擴大了。
除了種地,打工成了農民為數(shù)不多的謀生出路之一。2009年,顧永松也走上了父親曾走過的打工路。當年,他進入廣東南海的一家汽車零部件廠,成了流水線上的一名小工。在南海工作,收入能夠比湛江多出500元。這種地區(qū)間的差異,也導致大批像顧永松一樣的粵西農民流向了珠三角。
城鄉(xiāng)和地區(qū)差距擴大的同時,行業(yè)收入差距的擴大更為明顯。2009年,顧永松從湛江的一所職高畢業(yè)后,和村里大多數(shù)年輕人一樣,成了一名打工仔;而大伯家的堂哥大學畢業(yè)后,去了廣州一家證券公司上班。在珠三角,顧永松所從事的制造業(yè)工人的年平均工資不超過三萬元,而顧永松堂哥參加工作第一年,其所在的證券公司僅年終獎就發(fā)了九萬多元,總收入是顧永松的六倍多。
中國人的收入差距究竟有多大
中國如今所顯示出的收入差距與菲律賓和俄羅斯不相上下,公平度遠不及日本和美國,甚至連東歐都比不上。官方公布的數(shù)據顯示,中國農村居民的收入還不足城市居民收入的三分之一,收入最高的10%群體的0b6fb943d0d1fdc68edc80fe23a737f225ba4ac95aeda69c140b96453567362c收入大約是收入最低的10%群體的23倍,這一比例還有可能被低估了。
一個頗為奇怪的問題是,在中國貧富差距這么大,究竟錢都到哪里去了?中華全國總工會公布的數(shù)據表明,從1993年到2007年,中國居民勞動報酬占GDP的比重下降了20%,但同期,資本報酬的比重卻上升了20%。與資本回報急速上升相比,政府的財政收入也持續(xù)走高。大批財富向政府集中是導致居民收入分配差距過大的重要原因之一,政府稅收和民眾收入呈現(xiàn)出此消彼長的關系。
中國改革基金會國民經濟研究所副所長王小魯提供的數(shù)據顯示:2009年,中國政府官員的灰色收入總額高達5.4萬億元,比當年的中央財政總收入還要多。龐大的灰色收入來源主要是圍繞權力對公共資金和公共資源的分配而產生的腐敗、尋租、侵占公共資金和他人收入、聚斂財富等行為,以及壟斷性收入的不適當分配等等。
在任何社會中,國家擁有最大的行政壟斷權力,這是人類結成和維護社會必須付出的代價。因此,行政性的制度壟斷是市場之外影響收入分配格局的最大因素。但是,應當指出,在中國至少有三項壟斷性制度安排,由于歷史的原因和追求另外的政策目標,在全局規(guī)模上嚴重惡化了收入和財富的分配。
第一項是土地的制度壟斷。中國在城市化進程中,一方面長期嚴格限制農民進城落戶轉為市民,禁止進城農民工在城市搭建住房,禁止城郊農民自行改變土地性質和用途,而由國家壟斷控制農村土地的工業(yè)化、城市化使用。但在另一方面,農村土地的非農使用的目的和制度設計,又不是為了改善農民的境遇,不是為了已成為工業(yè)化主力軍的農民工及其家庭進城后的安居樂業(yè)93a931ad806e87eea6a9de7b122182bc4e66dc83314cd1a89b606aae0cabf563。巨量的財政收入和土地出讓收入被密集投入到圍繞城市戶籍人口的基礎設施建設和環(huán)境改善方面,造成城市房地產價格的持續(xù)飛漲,從而形成了全國范圍內財富從農村居民向城市戶籍居民以萬億為規(guī)模的持續(xù)轉移。
第二項是壟斷和封閉的城市戶籍制度安排。改革開放以后,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農民工開始逐步成為中國工人階級的主體,但城鄉(xiāng)隔絕的戶籍管理制度近年來除了對當?shù)剞r村人口進入本地小城鎮(zhèn)有所改變,基本沒有松動。隨著這些年來農民工逐步成為中國工人階級的主體,農民工變成了離家別子、居無定所的社會流動大軍。當他們?yōu)橹袊某鞘谢徒洕蚧峁┝藬?shù)萬億的驚人積累,以至全世界都為中國工人其實是農民工的勤勞和奉獻所震撼的時候,他們卻不得不游離于城市與農村的邊緣地帶找不到自我。
第三項是居民儲蓄存款利息的制度壟斷。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化,商品價格和勞動力的價格迅速高度市場化,土地價格隨拍賣而市場化,甚至股票價格也高度市場化了,但唯獨最廣大勞動者的最主要財產性收入即儲蓄存款利息沒有市場化。壟斷性的利息制度,通過人為壓低公眾的財產性收入,既為企業(yè)主要是大中型企業(yè)提供了廉價資金,也為銀行提供了豐厚的息差和低風險的客戶;作為這種制度安排基礎的,是廣大儲戶變成了金融穩(wěn)定的犧牲品。
總之,造成當今中國貧富分化局面的原因,既有制度安排的缺陷、權錢交易加劇的資源分配不公,也有行政權力和資本權力的濫用、貪婪和催肥,還有市場競爭內生壟斷引起的馬太效應。顯然,無視這些多以萬億規(guī)模分配的財富和國民收入大格局,僅著眼于一些并不改變問題本質的枝節(jié)問題乃至虛構的矛盾,不可能真正縮小貧富差距。
國民“弱勢心理”的蔓延
在北京,夜幕降臨后,BOSS、GUCCI……北京“新光天地”的巨幅廣告在夜色里很耀眼,這類廣告在各大城市里大多如此,可這些奢侈品商標,出租車司機李云強一個都拼不出來。
老李一個月3000多元的收入支撐著全家的開支?!霸诒本@點錢真不夠花。老婆從不去超市買菜,總是趕在大市場收攤時買人家挑剩下的‘堆兒菜’?!遍_了16年出租,他的頸椎、腰椎都不好,但還顧不上看病?!凹依锎婵畈欢?,怕不夠孩子上大學用,不敢歇。我不是弱勢群體誰是?”
年近七旬的劉四玲常年在五臺山西峰頂上乞討,高海拔的日曬在她臉上、手上留下了一層硬痂。別人勸她進城去討,她舍不得家里的癱瘓兒子。劉四玲說,家里的地被“開發(fā)”了,但給她的補償款比別人少。她找到村委會,人家三兩句就把她打發(fā)走了?!拔乙粋€沒文化的老太太,能找誰說理去?”
盡管有專家說,“弱勢群體”是個相對概念而非絕對概念,但在當下的中國,像李云強、劉四玲這樣的人,無疑是絕對的弱者。值得指出的是,中國的弱勢群體主要是農民中的一部分人、農民工和城市貧困人口。
不僅是經濟上的弱勢,近年來,在征地強拆、拖欠工資等事件中合法權益遭受侵害的一方,幾乎都是農民、農民工以及城市貧困居民等人群。
“你覺得自己屬于弱勢群體嗎?”
“是的,我屬于?!笨钢幙棿霓r民工這樣回答,大學生、小商販這樣回答,甚至在國企、外企有著固定工作,月收入上萬元的“白領”、“金領”們也這樣回答。
收入差距加大導致的被剝奪感,社會競爭中的不公平感,以及面對權力尋租的無助感,交織成全社會的“弱勢心理”。與其說弱勢群體在擴大,不如說“弱勢感”正在蔓延。
(陳雨欣摘自中國言實出版社《中國成長的煩惱》,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