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覺有情

一

車到大覺寺，雖是正午，天卻有些陰。這座古剎依從遼人“崇尚朝陽”的習(xí)俗，呈東西走向，山門朝東，北京地區(qū)殊為少見。

大覺寺我聞名已久，卻一直未能識荊，少年時讀《帝京景物略》《日下舊聞考》等史地舊書，已知大覺寺是京西十分著名的寺院，寺在陽臺山，建于遼代，存有遼碑、遼塔和明代佛像。舊日友人有踏察長城的成員，文物局?jǐn)?shù)次培訓(xùn)，都在大覺寺，回來后，同我談起大覺寺，言下頗為贊許，不免更加引動我的思往之情。

步入大覺寺，依次行去，覺得現(xiàn)存院落遠(yuǎn)未有書中記載的廣大。從東面的山門到西面的龍王堂，僅僅三四百米，碑亭、拱橋、放生池、鐘鼓樓、天王殿、大雄寶殿、無量壽佛殿、大悲壇、白塔和龍王堂等主要建筑，沿著寺院中軸線，從山腳到山腰，層層疊疊向上鋪展。寺院北側(cè)，依次散布方丈院、香積廚和暢云軒等建筑；寺院南側(cè)，也有戒堂、四宜堂、憩云軒和領(lǐng)要亭等建筑群落。

大覺寺初名清水院，沿用至金，為金章宗西山八院之一，嗣后改稱靈泉寺，明宣德年間重修，改名大覺寺。清初人多欣賞寺內(nèi)玉蘭、銀杏、櫻桃及泉石之勝，以后則以山麓杏林名揚京師。近千年的朝代興替，大覺寺卻是沉靜的，如入定的老僧，恒常如一，緘默無語，一任云卷云舒，聚散離合，一任世間王朝興廢，歲月更迭，它又像一位安詳?shù)睦先?，朝擁晨曦，夕餐暮霞，平靜地度過每一個平常日子。

在這寧靜的寺院中四處踱行，我唯恐匆匆的步履驚擾了這份安寧和靜謐，驚擾了禪房內(nèi)的一簾夢境。庭院深深，花木深深，陽光透過枝葉紛披的古樹，抖落一地細(xì)碎的光影。朱閣依舊，雕欄依舊，沒有了晨鐘暮鼓，沒有了青燈黃卷，繚繞千年的香煙，已被今世的文明阻隔，回廊曲徑中，歷史的沉香還不曾散去。步移景換之間，到處都是歷史留下的蛛絲馬跡，到處都是滄桑歲月的深深烙印，一方漫漶的碑刻，一扇古舊的窗欄，都會在不經(jīng)意中觸動你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令你唏噓扼腕，感慨流連。

思忖之下，難怪季羨林先生在散文《大覺寺》里說：“我每次從燕園驅(qū)車來大覺寺，胸中的煩躁都與車行的距離適成反比，距離越拉長，煩躁情緒一掃而光，四大皆空了?！?/p>

二

沉靜的大覺寺充滿了靈性，靈動的泉水賦予了大覺寺溫婉的韻致?！八魃嵯隆?，源自后山的一脈清泉穿寺而過，澆灌著龍?zhí)吨斜燃绲乃彛虧欀Φ鲁刂写┧蟮腻\鯉。

引領(lǐng)我參觀的是大覺寺管理處的主任孫榮芬，性格豪爽，言辭奔放，人稱“孫二娘”。卻見她立于功德池石橋上，一聲呼哨，“孩兒們”，眾錦鯉蜂擁而至，蔚然壯觀?！皩O二娘”笑言，這些“孩子”與我最熟。

可能正因這豐沛的泉水，古柏老藤蓊郁蒼翠，千年銀杏姿態(tài)萬千。

“陽臺山者，薊壤之名峰，清水院者，幽都之勝概?！?/p>

大覺寺中珍貴的《陽臺山清水院創(chuàng)造藏經(jīng)記》，白描般地勾勒出了昔日清水院的雋秀豐神。寺因水而得名，這一脈清流潤澤古寺，源源不絕，使千年古剎生機盎然。

寺廟和園林的和諧融合使得大覺寺不只是一個弘揚佛法的禪林，花木扶疏，竹影扶疏，大覺寺更是一個充滿詩意的禪林。不只是雅好辭章的金章宗將其辟為行宮，時常駐蹕，附庸風(fēng)雅的康熙、乾隆更是多次登臨，吟風(fēng)賞月，“風(fēng)定松篁流遠(yuǎn)韻，雨晴巖壑展新圖”，“泉聲秋雨細(xì)，山色古屏高”，類似的題詠俯拾即是。“古寺蘭香”、“靈泉泉水”更是引得歷代騷人墨客絡(luò)繹不絕，如醉如癡。一代高僧迦陵住持一定也是一位充滿才情的詩人，因此，當(dāng)年他從蜀中帶來的玉蘭才會數(shù)百年芳香不散，因此，他圓寂之后的墓塔才會青松擁懷。

如今的玉蘭院，已辟為明慧茶院，茶院的主人“國林風(fēng)”，是京城文化界一個響亮的名字。他們別具慧心，把一種文化嫁接到另一種文化上，就像寺中的“鼠李寄柏”，成為別樣風(fēng)姿，別樣情韻。在院中小坐，有微涼的風(fēng)從面龐拂過，飄來馨香淡淡微微。春日的陽光輕輕照耀，玉蘭在靜靜綻放，茶香花香，佛音琴音，在院中氤氳，在院中輕漾，一聲一聲，都融化在這無邊的澄明里了。而方方正正的戒堂，改作了“紹興酒家”。我等眾人，未游古剎之前，邁入高檻，在厚重案幾前坐下，暖一壺成年花雕，點幾碟茴香豆、鹵香干、桂花蓮藕之類的冷盤，要幾樣豌豆苗、醬香鴨、松花醋魚之類的熱菜，呼朋喚友，推杯換盞，此情此景，宛若身在魯迅筆下的“咸亨酒家”。

細(xì)思之，品茗煮酒至此境界，浮世的喧囂和嘈雜，又何足掛懷，面對現(xiàn)實的棲居和靈魂的歸屬，我們又如何能夠舉重若輕，在這流變的世界，什么又是可以永恒留駐的呢？唯有心靈，唯有無比澄明的心境，使我們永生。

三

1930年的一天，學(xué)者陳寅恪剛剛邁入大雄寶殿，突然柱拱上跳落一個灰塵仆仆的“梁上君子”，定睛一看竟是《落花生》的作者許地山。許君子連連解釋：“這是為了看清天頂上那只精美的蟠龍?！?/p>

不只是陳寅恪、許地山，還有溥心畬、胡適、俞平伯、朱自清等一大批名動文壇的大家，都把大覺寺當(dāng)成了憩游之處。1929年，冰心與吳文藻的洞房花燭之夜也是在這里度過的。舒乙在談起西山大覺寺時，對寺里古老的銀杏樹、奇特的建筑大發(fā)喟嘆之后說，“當(dāng)時，司徒雷登是他們婚禮的證婚人，由于新房還沒有完工，冰心與吳文藻就把婚禮選定在西山大覺寺里舉行，認(rèn)為這里清靜、浪漫?！?/p>

我讀過《藏園居士七十自述》一文，其中有一段說到西山大覺寺：

“京西巨嶂，首推旸臺。下有名藍(lán)，是曰大覺，有遼代清水之碑，在章宗八院之列……余中年訪勝，得此幽棲，傍澗筑廬，近山卜墓，春花秋葉，恣意徜徉，結(jié)勝緣已逾二紀(jì)。今雖經(jīng)亂圮敗，游屐久荒，而追憶景光，猶懸夢寐。因輯歷代詩文碑碣及山川寺宇景物，為旸臺大覺寺志四卷?！?/p>

藏園老人傅增湘是我心儀的舊派文人之一，重讀此文，方知傅老不僅在大覺寺造屋幽居，恣意游覽，為寺廟修纂志乘，還把自己的終老之地選在這里，可謂勝緣。不過據(jù)北京名人墓地資料，傅增湘卒后葬于福田公墓，雖也在西山之麓，但相隔甚遠(yuǎn)。未能安眠在生前極為喜愛的大覺寺，不知藏園老人有否遺憾。

但民國時另一個藏書家卻最終與大覺寺結(jié)為一體，他就是吳昌綬。

《晚晴簃詩匯》卷一八二吳昌綬小傳后引《詩話》有“歿后葬西山大覺寺塔院”數(shù)語。吳昌綬有《松鄰遺集》，也是傅增湘等人在他身后編刻的，當(dāng)年僅印刷紅印本數(shù)十冊，傳世極罕。從《晚晴簃詩匯》選的三十幾首詩，可以看出他和藏園老人的唱和很多，想來集中會有不少詩是在大覺寺吟成的吧。

自明清到現(xiàn)在，文人墨客都在這里留下了詩詞文章，他們似乎對這里也有一種特殊的情愫。古樸的建筑，肅穆的造像，繁茂的古樹，每一個角落都是千年歷史文化的堆積和沉淀。正是厚重的歷史文化，引得人們駐足欣賞，流連忘返。

人們喜歡大覺寺，喜歡大覺寺的幽靜，喜歡這里繁盛的樹木花草，喜歡這里高大挺拔的銀杏樹、喜歡這里的鳥鳴，更喜歡這里的野趣。在那紅窗綠葉的襯托下，海棠花朵朵綻放，潔白無瑕。置身于海棠樹下，仿佛來到了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于是陶醉于其中，便渾然忘了滾滾紅塵中的喧囂嘈雜。

大覺寺的靜謐與幽深，能使人遠(yuǎn)離喧囂，能使人從煩躁和無奈中解脫出來，能使人尋到一片凈土和世外桃源。大覺寺那獨特風(fēng)光和歷史人文背后所承載的厚重的文化底蘊，形成了自然與人文的和諧統(tǒng)一，這正是古剎傳承不息的魅力所在。

四

“孫二娘”在向我介紹大覺寺的歷史時，反復(fù)讓我看了一些地契。大覺寺的地契研究，在北京文物界是很有名氣的。這些契約是研究清代大覺寺歷史、北京寺廟經(jīng)濟、北京社會民俗等方面的第一手資料。

契約其實是廢了的寺產(chǎn)證明。寺院的土地也稱“香火地”，自古以來，便是寺院興衰乃至存亡的根本，一旦改朝換代，都需要再認(rèn)證。

這些契約的保存完整，需要感謝一個叫常修的人。

常修是大覺寺最后一個僧人，他將大覺寺數(shù)百年的地契藏在大雄寶殿的頂棚上，使這些珍貴的契約在歷次的政治運動中得以保存。

“王常修乃修佛之人，本能地愛護寺廟里的東西，是人性的一種很自然的現(xiàn)象，也是對自己信念的一種責(zé)任?！北本┦趟囆g(shù)博物館年逾七旬的吳夢麟先生說。

“他是大覺寺最后一個和尚，就是護廟的人，盡了自己的責(zé)任?！蓖醭Ｐ迌鹤油跚锷脑捛『脼榇俗髁俗⒛_，仿佛在為常修這一生作著總結(jié)。

大覺寺歷經(jīng)遼、金、元、明、清五朝，從契約中看，大覺寺的鼎盛時期，乾隆六十年，其田產(chǎn)超過了1600畝，包括北京回龍觀、西北旺在內(nèi)的廣袤土地。而到了清末民初，契約上顯示的廟產(chǎn)已經(jīng)下降至700多畝。大覺寺最后一張契約的截止年份是1924年。此后，大覺寺的廟產(chǎn)更在軍閥混戰(zhàn)、社會動蕩中迅速消減。傳到常修手上，不過剛夠糊口而已。

解放后，大覺寺連廟帶地都?xì)w了公，寺廟已經(jīng)不再是謀生之所，許多迫于生活才出家的僧尼，紛紛走出廟門，或回家務(wù)農(nóng)，或參加其他生產(chǎn)勞動，沒有出路的“唯有失業(yè)”。

1952年的常修，順應(yīng)歷史潮流，還了俗，落戶在毗鄰大覺寺的徐各莊村，土改時還分到了寺前一小塊地。后來經(jīng)人介紹，又重新回到大覺寺看守大門，村里人都曉得他曾是大覺寺的出家人，兒子王秋生從小就被人叫作“小和尚”，但在王秋生的記憶里，家里再沒有一件跟佛相關(guān)的物事。

“文革”中，常修主動將自己的名字改為“反修”，以示與舊時代決裂。常修雖然還了俗，但依然堅守著大覺寺這方廟?！拔母铩睍r，紅衛(wèi)兵也曾經(jīng)試圖沖擊大覺寺，幸虧大覺寺已被林業(yè)部門占用。大覺寺山門緊閉，在王反修和當(dāng)?shù)厝罕姷谋Ｗo下，大覺寺的佛像等文物幸得以保存。而與此同時，無以計數(shù)的壇廟寺觀正從北京地圖上被抹掉，即使還留有殘垣斷壁，雕塑、造像也都被砸毀了。北京著名的古剎隆福寺，僅僅因為人民市場庫房需要擴建，就被拆毀，大批楠木建筑構(gòu)件流落民間。

沒有了對鬼神佛仙的敬畏之心，王反修冷眼旁觀，將大覺寺的契約放回到了大雄寶殿的頂棚上。“文革”一結(jié)束，王反修立即又把名字改回去了，還叫常修。

作為千年古剎的最后一個看護人，常修已經(jīng)無力改變大覺寺甚至是自己的命運。二十多年間，大覺寺都由林業(yè)部、農(nóng)林部使用。常修始終在大覺寺留守，最后作為北京林學(xué)院的職工退休。

常修，這位大覺寺最后的僧人，在大覺寺的絕色風(fēng)光里，安靜終老。1981年，常修因病去世，囑咐后人把自己埋在大覺寺西邊，要在墳上多培點土，那樣就“夏天涼快，冬天暖和”。

2006年，大覺寺寺藏契約展出，破天荒為常修留了一席之地，盡管大覺寺已經(jīng)永遠(yuǎn)失去了那些他曾經(jīng)試圖保留的廟產(chǎn)。

五

1970年代中期的春天，當(dāng)年名列民國四大公子之一的叢碧詞人張伯駒先生說起大覺寺的杏花盛事，準(zhǔn)備舊地重游，同行的作家馮不二說印象中并沒有在大覺寺看到過杏花。張伯駒說，農(nóng)人不植新樹，舊樹日老，哪里還會有當(dāng)年的盛況？

當(dāng)年每逢花期，張伯駒是必往寺中觀賞的，為看杏花，還在大覺寺山門外北側(cè)杏林中建過一個亭子，題曰“北梅”，山門南側(cè)也筑有一亭，名叫“倚云”，是藏園老人傅增湘所建。張伯駒的亭名取義為杏花花期最早，是為北方的梅花；傅增湘的亭名自然是出于“日邊紅杏倚云栽”詩句。每年杏花時節(jié)，兩位先生必邀朋友，如夏仁虎、郭則沄、葉遐庵、陶心如諸老輩在寺前亭上行吟賞花。

這天，張伯駒一行上了西山。行至山門，老人拄著杖率先步入，不想門內(nèi)閃出一個看門人，攔住張伯駒，說這里是研究所，不得隨便參觀。張伯駒大聲說，還有沒有和尚？看門人當(dāng)即一愣，呆了半晌，突然躬身行禮說，您是張大爺吧，我就是寺里的常修啊，我已經(jīng)還俗娶媳婦生兒子了，現(xiàn)在仍在這里干點雜活……

以后幾年，張伯駒老先生每年都要在春天去大覺寺看花，那時他的白內(nèi)障已很嚴(yán)重，所謂“看花”，不過霧里相看，嗅嗅味道罷了。但他仍是年年必去，要人給他講四周的景物，要聽松濤，要聽泉聲，要和同行的老友——夏承燾、黃君坦、徐邦達(dá)、周篤文諸先生殷實唱和。只可惜每年的詩文，因沒有人留意收集保存，都隨陽臺的山風(fēng)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