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雨晴再也不敢正視自己了。真的,半眼也不敢。
藍雨晴每天只愿意戴著一副異常沉重的“面具”痛不欲生地過活。原因在于她的臉已經(jīng)不是一張平凡的臉,而是一張飽受他人評頭論足的臉。更致命的是,藍雨晴每時每刻都活在遮天蔽日的陰霾之中。親戚們的冷眼相對,同事們的指指點點,似乎非要把她不堪重負的脆弱心靈折磨得支離破碎不可。因此,藍雨晴的抑郁癥也越發(fā)顯露,似乎達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從前,藍雨晴睡覺前總喜歡在明晃晃的落地鏡前踱來踱去,搔首弄姿。她必須驕傲地一睹自己風(fēng)姿綽約的容顏才能安睡。有時,藍雨晴甚至懷疑過自己是否成了自戀狂,怎么連快睡覺的時候也得把自己徹底地鑒賞一番才肯罷休呢?
可現(xiàn)在,藍雨晴只能顧影自憐了。
寂寥的電視機前,心力交瘁的藍雨晴正黯然地回首過去的苦況。三個月前的那段苦不堪言的丑事仍歷歷在目。這時,電視里如火如荼地播著一檔美容節(jié)目:自稱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的美容師能說會道地大談著一堆所謂的“真理”,他放言能把極品丑女打造成選美冠軍。許多據(jù)說整容成功的案例女主角紛紛現(xiàn)身說法,展示著美如黛玉的芳容。看到這里,藍雨晴不禁眼泛淚珠,接著就稀里嘩啦地哭個天翻地覆。仿佛電視里播的全是她的丑事。
那樁丑事還得從藍雨晴的愛美之心說起。古語云,女為悅己者容。這已是歷久彌新的至理名言。古代女性為了取悅男性,慣常的做法是涂脂抹粉。而現(xiàn)代女性更甚,她們?yōu)榍笫聵I(yè)愛情雙豐收,哪怕付出任何有損健康的代價,也要以最出眾的容顏示人。
藍雨晴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每逢節(jié)假日,她就特別喜歡逛街。逛街對女人而言,好比男人鐘情于汽車紅酒那樣,癡迷得無法自拔?;蛟S這也是女人展露靚麗容顏的最直接的渠道吧。
某星期天下午,藍雨晴照常在熙來攘往的潮流名店城閑逛。潮流名店城是東籬市人氣匯聚的商業(yè)旺地之一。發(fā)型屋、精品店、皮具店、名牌服飾店等等各式各樣的店鋪林立,它們統(tǒng)統(tǒng)是天生愛購物的女人們的摯愛。而這家名店城極負盛名的,當數(shù)位于負一層的“美鳥街”。這條街上的店鋪除了小部分售賣服飾、化妝品外,更多的是提供美容整形服務(wù)的私立醫(yī)院。為了招攬更多的客人,這些醫(yī)院之間經(jīng)常要斗智斗勇,法寶盡出。不僅這樣,他們還專門聘請了一幫資深的女推銷員派發(fā)廣告?zhèn)鲉?。至于推銷的對象,像藍雨晴這種臉相平平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會陷入她們的“圈套”。
事實也確實如此。
藍雨晴以前來潮流名店城從不逛“美鳥街”,因為她覺得沒有必要。但隨著年齡如火箭般飛速上升(她今年已經(jīng)四十歲),她不得不喚醒日趨萎縮的好奇心,到這個不知俘獲多少女性芳心的地方察看察看,好使自己近乎麻木的精神空間得以放松。
藍雨晴剛走下電梯,就像明星似的被一幫面容扭曲的中年婦女緊緊包圍住。這幫婦女中有矮胖的,也有高瘦的;有和眉善目的,也有滑頭滑腦的。她們忙不迭地從環(huán)保袋里取出一大疊印著靚麗美女頭像的廣告?zhèn)鲉危箘磐{雨晴手里塞。傳單上的美容整形項目琳瑯滿目:隆鼻、雙眼皮、抽脂、去疤、瘦臉8eppCUhXb7vilxp+l3706g==、改臉型、除皺、嫩膚、祛斑、美白針……有些項目的名稱陌生得藍雨晴連聽都沒聽過。其中有一個尖嗓子女人還宣稱她們醫(yī)院的醫(yī)生全部聘自韓國,擁有豐富的臨床經(jīng)驗,曾為許多港臺明星動過手術(shù)。尖嗓子還說:“前幾天來了個方臉女人,她老公嫌她臉太寬,一點兒不像女人,就下決心做了個修臉手術(shù),下頜角磨了骨,沒過幾星期,臉就瘦下來了,現(xiàn)在看起來還真有幾分大美人張曼玉的模樣呢!”接著,尖嗓子又夸夸其談地介紹了一大堆成功案例,主要內(nèi)容仍是在印證美容整形有百利而無一害。尖嗓子說完后,起先還將信將疑的藍雨晴似乎對此有所共鳴,因為她的好姐妹兼初中同學(xué)小妮最近剛做完隆鼻手術(shù),鼻梁高挺,說起話來比從前更有分量,做起事來也顯得自信十足,一副容光煥發(fā)的樣子。她跟小妮走一塊兒,別人還誤以為她是小妮的保姆呢。藍雨晴跟小妮同歲,甚至比小妮晚半年出生,她怎能心甘情愿就這樣給比下去呢?想到這,藍雨晴的心腸莫名地有點發(fā)軟了。此刻的尖嗓子在她眼里仿佛不是油腔滑調(diào)埋沒良心的托兒,而是救苦救難慈悲為懷的菩薩。藍雨晴好奇地問:“你果真能幫我找回十年前的自己?”尖嗓子說:“真不騙你,一次小手術(shù)外加六個藥物療程包搞定,給你一副煥然一新的美麗容顏?!彼{雨晴問:“多少錢?”尖嗓子說:“大概兩萬塊吧,見你是新客,待會兒你跟我到公司去,免費辦個會員卡,可以打八折,術(shù)后還有免費跟蹤貼心服務(wù)呢。”藍雨晴暗想,像她這年齡的女人如果不修整一下,可能多年后便追悔莫及了。唉,豁出去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折騰一會,幸福一輩,超值!
藍雨晴躲躲閃閃地跟著尖嗓子踅進一個狹窄的房間。房間內(nèi)陳設(shè)簡陋,唯獨一張鋪滿灰塵的茶幾閃爍著奪目的光芒。尖嗓子熱情地招呼藍雨晴坐下,還客氣地為她倒上熱茶,簡直跟酒樓服務(wù)員招待客人的模式一樣。藍雨晴趁尖嗓子去拿入會表格的空當,隨意地翻看了茶幾上擺放的幾本八開大的雜志,雜志的內(nèi)容全是介紹那些亂七八糟的美容項目及它們的優(yōu)點。藍雨晴看得入迷竟然睡著了,直到聽見尖嗓子那尖利的聲音她才忙不迭地醒過來。
尖嗓子問:“杜小姐,您帶身份證了嗎?”
藍雨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這是……要來……干嘛的呀?”藍雨晴曾經(jīng)遭遇過幾次被騙身份證號碼的經(jīng)歷,有一次連身份證也給盜賊克隆了。自此以后,每次有人要她拿身份證時,她的反應(yīng)都比平常慢幾拍。而且最近她在電視上看到過有小女孩身份證被盜后還惹上官司,想起那女孩哭得云里霧里的臉,藍雨晴的心不禁顫了一下,就說:“我……我……忘了……帶?!?/p>
尖嗓子聽罷,語帶不屑地說:“那行,你先登記個人資料吧,記住留下手機號,明天我們會有專人通知你過來辦理入會手續(xù)的。”
藍雨晴本想再跟尖嗓子糾纏下去的,但她始終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著了魔似的將自己所有的個人資料,毫無保留地填寫在“××整容整形醫(yī)院”的《VIP會員登記表》上。填完后,藍雨晴無意發(fā)現(xiàn)尖嗓子的牙齒突然變得像黃金般刺眼,臉上還露出了奸詐的壞笑。藍雨晴暗想,她這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呢?這對藍雨晴來說仍是一個未解之謎。不過她還是堅持自己最初的想法,她真的義無反顧地豁出去了。換而言之,就是再也回不去了。
三天后,藍雨晴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對方是個男的,他告訴藍雨晴修臉手術(shù)定在下周六下午三點。他還千叮萬囑藍雨晴切記要準時到達,因為主刀醫(yī)生的工作排得比較密,那天下午他還接了兩個客人的單。如果耽誤了時間,后果自負。
的確,后果最終是由藍雨晴來負,而且后果的嚴重性也是藍雨晴意想不到和無法承受的。
到了動手術(shù)那天,藍雨晴提前來到醫(yī)院等候。步入醫(yī)院門口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那里早已聚滿了許許多多前來整形的女客人。她們站的站,坐的坐,就像一窩靜待黑心屠夫宰殺的病豬。藍雨晴緩了緩氣,壯了壯膽,馬上從茫茫“黑夜”中抽身回來。她或許還沒料到自己等會兒又將陷進另一個“黑夜”當中。
“H389?!弊o士從手術(shù)室里走出來喊道?!癏389”是藍雨晴的會員編號。護士喊出這個編號的嗓音,活像是古代犯人行刑前監(jiān)斬官的發(fā)號施令。
藍雨晴跟著“監(jiān)斬官”進入“刑場”?!靶虉觥崩餅踉泼懿迹魂囮囧F心刻骨的冷風(fēng)撲面而來。主刀醫(yī)生大約四十歲,頭發(fā)疏落近乎禿頂,長滿胡須的下巴翹得嚇人,絲毫沒有韓國男人英俊的氣質(zhì),倒更像是雜七雜八的江湖游醫(yī)。他身穿一件淺灰色的薄外套(連白大褂都沒有),龍眼般的雙眼閃著讓人不寒而栗的精光。手術(shù)臺旁的鐵架上還堆放著一些銹跡斑斑的手術(shù)器具,兩個“體貼”的護士正細眉細眼地為它們消毒,那些灰飛煙滅的毒菌仿佛告訴藍雨晴,這次手術(shù)將為她無瑕的臉徒添幾分意料之外的“驚喜”,她的人生之路因此也會抹上無法褪去的陰影。
在藍雨晴想象著自己手術(shù)之后的模樣的片刻,房間里忽然亮起了金光四射的手術(shù)燈,主刀醫(yī)生心不在焉地戴上血紅色的手套,以寵物醫(yī)院醫(yī)生照料寵物的口吻,呼叫提心吊膽的藍雨晴平躺在松軟的手術(shù)床上。藍雨晴長這么大從未躺過手術(shù)床,那種能自由調(diào)節(jié)傾斜度的牙醫(yī)床她六七歲換牙時倒躺過一遍,但對她來說那已是極限,是她成功挑戰(zhàn)的吉尼斯紀錄,這些年來一直沒被打破過。她怎么也想不到今天居然打破了,世事難料?。?/p>
近年來,風(fēng)靡韓國的修臉手術(shù)在國內(nèi)獲得了做明星夢的少男少女們的青睞。某些打著“明星御用整形醫(yī)院”旗號的醫(yī)院生意異?;鸨?,慕名而來的顧客當中多以藍雨晴這樣徐娘半老的事業(yè)型單身女性為主。替藍雨晴動手術(shù)的這間醫(yī)院大概也是盯上了中年女性的市場。據(jù)醫(yī)院官方統(tǒng)計,該項手術(shù)的成功率達百分之九十以上,失敗的案例微乎其微,但實際情況無需多說,人盡皆知。
修臉手術(shù)的開始也是藍雨晴噩夢的開始。主刀醫(yī)生先為藍雨晴注射了些許麻藥,然后粗魯?shù)赜闷つw筆在她臉上畫了些符號作標記。不一會兒,藍雨晴就成了“大花臉”的睡美人。主刀醫(yī)生手很粗糙,功夫也很粗糙,絲毫沒有憐香惜玉的意識。哐啷作響的手術(shù)刀閃耀著銳利的兇光,折射在藍雨晴光滑的臉上。在麻醉藥的作用下,藍雨晴開始睜不開眼了。她在那兇光的押解下墮入了夢鄉(xiāng)。
蒙蒙眬眬中,藍雨晴驚覺自己竟成了寵物醫(yī)院里終日被困的貓,可憐兮兮的。陽光對于她來說簡直就是奢侈品。她見得最多的是冷峻的寵物醫(yī)生手里顯眼的鮮血,還有經(jīng)久不散的消毒液氣息。她極力想擺脫這種晝夜不分的軟禁生活,但什么辦法都試過了也擺脫不了??磥磉@彈丸之地注定是她余生的容身之所了。正當這恐怖的念頭一閃而過之際,一種無形的神秘力量把藍雨晴拉回現(xiàn)實。
藍雨晴怔怔地瞥了一眼主刀醫(yī)生,那雙攝魂的眼還是讓藍雨晴的心感到七上八下。主刀醫(yī)生的左手捏著一支針筒,據(jù)說是用作消毒的。藍雨晴對于注射是有陰影的,她小時候打針時曾出現(xiàn)過針頭取不出來的意外,因此以后她凡是看見針的影子,腦子里都本能地浮現(xiàn)小時候的那一幕。
沒待藍雨晴反應(yīng)過來,主刀醫(yī)生已經(jīng)手起針落地把針扎在她的右臂上,然后又抽出來,緊接著扭頭使喚在旁幫忙的護士:“可以了,叫下一個進來?!?/p>
藍雨晴不光忍受著臂上的痛感,還隱隱感到腿上有蜂針般的刺痛??赡峭从植粌H僅是落在身子骨上的,有些還絲絲入扣地涌進了她一攻即破的精神堡壘。
第二天,藍雨晴臉上出現(xiàn)了局部浮腫,像被毒蜂狠狠蜇過一樣。而后腫又發(fā)展成癢,范圍從臉一直擴散到頸、手,甚至腿。起初,藍雨晴還以為是藥物過敏,過一陣就會消退,但幾天過后非但沒有消退,反而越發(fā)嚴重。她的臉甚至還星星點點地出現(xiàn)了些黑斑,就像被云遮霧罩的星星一樣黯然失色。
有將近半個月時間,藍雨晴連家門也沒出。她天天在床上呆若木雞地躺著,幾乎沒下過床,更別說干一些正常人該干的事情。當然,藍雨晴的腦子里仍在如火如荼地運作著,但無非是反復(fù)地回放動手術(shù)時所做的噩夢,夢里的一切,尤其是那只象征她的困獸般心態(tài)的貓,越發(fā)地清晰了:窗外慘淡的貓叫聲不絕于耳,有時是一只,有時是幾只,甚至一群,它們的叫聲斷斷續(xù)續(xù),分貝極度微弱,像一排即將沉沒的船。但貓叫聲越小,藍雨晴就聽得越清晰,仿佛一種遙不可及的召喚……
藍雨晴是在一個朦朧的早晨走出家門的。那時的天還沒亮透,霧氣繚繞,如夢初醒的城市籠罩著一層秘而不宣的薄紗,仿佛在昭示著生存的迷茫。
在公交車站候車的人只有藍雨晴一個。
她感覺這世界也只剩下了她一個,這似乎不是錯覺,而是鐵定的事實。
等待的心情理應(yīng)是躁動不安的,藍雨晴卻顯得異常平靜,她凝視著被現(xiàn)代化高樓擠壓得氣喘吁吁的馬路,似是眺望到自己未來的影子。公交車靠站時,車站里已人滿為患,擠著上車的人們蜂擁而上,他們各自顯露出形形色色的表情:狼狽的,痛苦的,疲倦的,惱火的……在他們中幾乎找不到像藍雨晴那樣平靜的人。藍雨晴并不是不急著上車,只是她覺得“擠”是對她的一種雪上加霜的傷害。她的心已承受不了這些附加的傷害。她企盼劫后的重生,卻又難以釋懷。
藍雨晴這趟要去的是一家正規(guī)的三甲醫(yī)院。
經(jīng)美容科主任醫(yī)師診斷,藍雨晴臉上的浮腫和黑斑,是手術(shù)操作不當而造成細菌感染所致。醫(yī)生還鄭重地告訴她,如果再來晚些,恐怕就后患無窮了。
藍雨晴死死地攥著那張傷痕累累的診斷單,半晌不吱聲。直到醫(yī)生喊下一個病號時,她才勉強從恍惚中醒悟過來。她輕輕地摸了摸她那張失去美感的臉,刀絞般的心如同得到上天啟示般打通了出路。
藍雨晴決意為自己浪花四濺的余生下一次賭注。
藍雨晴是在一個刮著凜冽寒風(fēng)的午后找到她動手術(shù)的整形醫(yī)院的。那天恰好是工作日,商場的人少得可憐,像一座陰森得讓人無法闖入的神秘宮殿。下電梯之前,藍雨晴像是早已料到了故事的結(jié)局。果不其然,“美鳥街”那間整形醫(yī)院悄然消失了,那個粗魯?shù)尼t(yī)生,那些“體貼”的護士,甚至那幫七嘴八舌的中年婦女,也隨之人間蒸發(fā)。走廊的空地上,只有幾張不諳世事的封條仍無精打采地橫躺著。這個空空如也的地方好像從未發(fā)生過什么,仿佛一個初生嬰兒充滿童真的臉。
藍雨晴回想著自己在這里所遭遇過的一切,試圖在為眼前的一切制造鐵一般的悖論。但她的腦海也是一片空白,突然出現(xiàn)“斷層”似的,記憶倉庫里壓根也沒有關(guān)于這個地方的痕跡。可有一個人,或者根本不是人,是人死后破敗的魂靈,總是沒完沒了地從她記憶的深溝里跳躥出來,它的臉上鋪滿了灰蒙蒙的愁緒。
當天晚上,藍雨晴又離奇地做了一個理想化的夢。幸好,這次的夢境沒有再浮現(xiàn)任何驚恐的畫面,重又歸于平靜。藍雨晴依稀夢見一張軟綿綿的童床,床上橫躺著一個人,性別不詳。但那人顯然是成年人。他(她)的一只腳蜷縮在床沿,另一只則筆直地敞露在床外的空間。讓藍雨晴匪夷所思的還有一點,就是那人的狀態(tài)不知是睡著了,抑或是暈死過去了。更怪異的是,夢境里的場景并不是像放電影般以接續(xù)的鏡頭來呈現(xiàn)的。它完全沒有動感,仿佛一幅死寂的油畫,木訥地黏合在藍雨晴混亂的思維里。
“難道真的是‘一場春雨一場夢’?”藍雨晴輕輕從床上起來,惺忪著睡眼,自說自話。
樹影搖曳的窗欞外,黑壓壓的天空嘩嘩啦啦地下起了滂沱大雨,舞蹈般的雨聲夾著百靈鳥雀躍的啼叫,宛如一曲雜亂的塞外之音,行軍般從四面八方襲來。而春天的氣息卻像潮水一樣蠻橫地涌進藍雨晴的耳膜。
有一天,藍雨晴突然收到小妮發(fā)來的一條短信,內(nèi)容大致是邀請藍雨晴參加她們班組織的同學(xué)聚會。說起同學(xué)聚會,藍雨晴實在感到后怕,十年前她曾參加過一次,但自那次之后,她發(fā)誓以后再也不去了,原因是受不了那幫好事的女同學(xué)七嘴八舌的語言攻勢。她們總是喜歡拿藍雨晴作笑柄,比如說她不懂打扮、衣著土氣,總之言辭中充斥著許多拔地而起的火苗。所以這次藍雨晴決定履行自己的承諾,對小妮的短信置若罔聞。
小妮見藍雨晴沒回短信,以為是信號問題,于是她特意給藍雨晴打電話。電話中小妮問起短信的事兒,藍雨晴卻裝作懵然不知:“有嗎?我真的沒收到?!?/p>
“我們班打算下星期六在南沙月海灣組織一次同學(xué)聚會,很多同學(xué)都積極響應(yīng),當中包括一些久未露面的從國外趕回來的同學(xué)。”小妮不厭其煩地說,“本地的同學(xué)基本上能確定下來,現(xiàn)在就差你一個了?!彼{雨晴本以為小妮不會給她電話,就算給她也想不接。可她終究是接了,而且還在小妮情真意切的邀約下,背叛了自己當初的意愿。
到了聚會那天,藍雨晴希望能“一雪前恥”。她精心打扮了一番,尤其是她那張飽受磨難的臉。為此她故意把粉底涂厚幾層,試圖遮掩那些尚未完全消退的紅腫。
來到南沙月海灣,藍雨晴才感嘆那是一個供人休養(yǎng)的好地方??上?,她這趟并不是來此療傷,而是參加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喧鬧的飯局上,一張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像博物館的展品般供藍雨晴參觀,無情的歲月在他們的臉上留下了或多或少的印痕。然而他們還是他們,盡管外貌顯老不少,可骨子里那種根深蒂固的品性卻一如既往。
“哎呦,大家瞧雨晴,多年沒見還是老樣子,只是臉上比以前更下功夫了,像白雪公主一樣,她肯定是改行當演員去了。不過女演員是吃青春飯的,雨晴這歲數(shù)……恐怕只能當女演員……的媽媽了,哈哈!”高坐主客位置穿金戴銀的胖妞,公然揶揄藍雨晴。據(jù)說這次聚會的組織人除小妮外,還有胖妞。而且胖妞主動要求所有開銷她全包了,因此主客位置也理應(yīng)由她來坐。每次同學(xué)聚會,她的氣焰都是最囂張的,有一次說得興起甚至把筷子往地上扔。可這還不算厲害,如果胖妞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她簡直就不把自己當人,瘋狗一樣地在地上亂爬,偶爾還會發(fā)出一些刺耳的叫聲,讓人不寒而栗。
要在以往,藍雨晴遭遇這樣的譏笑肯定會忍不住反唇相譏,但此刻她完全沒有任何反應(yīng),包括語言、動作。也許沒有反應(yīng)就是最好的反應(yīng),至少別人會以為她并不在乎。但其實她是在乎的,只是不想表露而已。
眼見藍雨晴沒有怒氣沖天,反而心平如鏡,胖妞越想越難以置信,她堅信人都是有“沸點”的,藍雨晴沒有惱怒只是沒達到她的“沸點”,要是觸碰到她的底線,就不信她不會暴跳如雷。
“我看雨晴是不是想東西想多了,剛才我只是開個玩笑,大家難得聚一聚,怎么連話都不愿多說一句?難道賺錢賺多了,眼睛就長頭頂上去了?或者是現(xiàn)在飛上枝頭了,就不屑于跟我們這幫凡夫俗子聊天?”胖妞張牙舞爪地說。
“沒這意思,胖妞你的話我也沒放心上。出來玩嘛,講笑話就是要讓大家放輕松,而笑話這玩意必然會有被取笑的對象,那么我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因為我的人生本來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以一個笑話引出另一個笑話,這是很正常的呀。在我身上,笑話的資源是取之不盡的?!彼{雨晴邊說邊冷笑著,露出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尤其是胖妞,她做夢也沒曾想到藍雨晴的“沸點”原來是那么高,也許藍雨晴根本就沒有“沸點”,以至于對所有的攻擊毫不動搖,一笑而過。
可藍雨晴并不是沒有“沸點”。換在以前,對這樣的挖苦她早就火山爆發(fā)了。但現(xiàn)在的她已不是以前的她,再無情的挖苦于她也只是過眼云煙,過去便過去了。
第二天傍晚,在一幫同學(xué)的帶領(lǐng)下,藍雨晴第一次與大海親密接觸。在此之前,她所了解的大海形象都是洶涌澎湃的。她從未想過世界上會存在如此親切溫婉的大海,就像養(yǎng)育她的母親。小時候,藍雨晴最喜歡跟著母親去菜市場。每當聞著那股海鮮的腥味,她就仿佛賴在大海的懷抱里,渾身充滿活力。然而,藍雨晴現(xiàn)在聞到的海水味道,卻是一股霉變的味道,大海再也不能給她送來喜悅,送來期待。
一陣陣柔和的海風(fēng)撲面吹來,盡管天空灰蒙蒙一片,但完全無法阻止大伙采風(fēng)聊天的暢快心情。他們坐在火焰般的沙地上,心里似乎住著一個熾熱的太陽。
滿臉書生氣的眼鏡男雙眼發(fā)光,面露笑容地說:“我們這幫人中,要數(shù)小妮最好看了,尤其是她那張臉蛋,十足好萊塢女明星的化身??!”
“哪里,哪里。不就跟讀書時一個樣,只是去年到整形醫(yī)院把鼻子墊高了些,但其他部位都是天然的。”小妮言之鑿鑿地說。
“驟眼看去,怎么看都不像天然的喔,感覺是某個女明星的臉照搬上去一樣?!毖坨R男依然窮追不舍,仿佛要親手揭開小妮臉上深藏不露的“面具”。
“我是不會把上帝給我創(chuàng)造的這張完美無瑕的臉輕易毀掉的,你要是不信,可以過來摸一摸驗證一下,不就一目了然了嗎?”
小妮說得信誓旦旦,反倒把眼鏡男擊垮了。他打圓場地說:“摸不得,男女授受不親嘛,如果我摸了,你老公過來找我算賬就事大了!”他這樣一說,大伙都笑得人仰馬翻,唯獨藍雨晴表情如初。
在大伙還在議論著眼鏡男對小妮的“指控”時,藍雨晴早已借故回到了酒店房間。她急匆匆地收拾好行李,然后在化妝桌上留下了一張給小妮的紙條,便悻悻地離開了。那張紙條像是一首唱不盡的沉重的悲歌,上面的每個文字都是構(gòu)筑和濃縮這首悲歌的音符。后來,當小妮輕輕地拿起紙條,讀著這些讓她共鳴的“音符”時,她也若有所思:
親愛的小妮:
上帝給我們女人創(chuàng)造的這張臉永遠是最漂亮最耐看的,我很喜歡。
撕下抽象的面具,路就無處不在了。切記,不要被生活壓倒。你還是你!
我先回家了,改天再聊,順祝安好!
雨晴
2011.11.11
“撕下抽象的面具,路就無處不在了?!边@句話如電影膠片般時刻在小妮的腦海里運轉(zhuǎn),經(jīng)久不息。當然,藍雨晴也一樣。
如期而至的颶風(fēng)使平日就人煙稀少的海灘憂傷得沉默不語。藍雨晴沒曾想,更沒勇氣把那張抽象的面具徹底撕開。面具里粘得死死的膠水或已成為她繼續(xù)存在的鐵證。路過讓她痛心疾首的空無一人的海灘時,她故意向著一望無際的對岸仰首長嘆:“明天的太陽還會照常升起嗎?也許,也許?!?/p>
離開時,藍雨晴沒有帶走一絲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