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辯與依偎

在《阿克梅派之晨》一文中，詩人曼德爾施塔姆表達過如下觀點：人們往往驚訝于一位數(shù)學家瞬間得出兩個十位數(shù)的平方和，卻時常忽略某位詩人將一個現(xiàn)象提升到它的十次冪——在藝術品普通的外表下，時常包容著極度濃縮的現(xiàn)實。

現(xiàn)實為何要濃縮、要提升？詩人的天然使命，難道不是如早期祭師或吟游詩人般，直接歌唱與贊美？這里，要么是現(xiàn)實出了問題，要么就是詩人的內(nèi)心另有企圖。

兒子自小拒絕吃帶皮的蘋果，父親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說，把蘋果皮削掉再遞給兒子，父子倆也就相安無事。但事情的奇妙之處在于，父親是一位詩人，不甘心只削蘋果皮，他愛千思百慮。

在《蘋果》一詩中，詩人吳少東，由蘋果想到兒子也是“一個天然的果實”，從這個比喻出發(fā)，不斷展開聯(lián)想，直到其心智所能構想的最大范圍。

果實，一條在春天就開始分叉的河流。/我們只好將紅色的綠色的黃色的皮

削去，這卷曲的彩色正是他/一度所熱愛的。他三歲時用過這幾種油彩/繪就一幅斑斕的地球。而現(xiàn)在，我們削去它/從極地，沿著緯度一圈一圈削去……

詩人的意識一旦萌芽，便噼啪分蘗，形成一條由各種現(xiàn)象串聯(lián)的、無始無終的鏈條——滿月，圓規(guī)畫出的圓，開普勒的星球繞行說，分子、原子、質(zhì)子，足球，球星，歐美與中國足球賽實力之別，兒子使用刀叉的用餐習慣，父子之間東西文化代溝……詩中的個個意象，仿佛深夜沼澤上的火苗，成為“意義和形象帝國”的路標。最后，父親感嘆自己“像一雙棄用的筷子”；反思自己“我卻在說服一只蘋果/長出香蕉的模式”。

在這里，“說服”一詞令我警醒，站在傳統(tǒng)中國倫理學角度，“說服”，即“說教”，即父子關系中的“話語雄辯”，這其中隱藏著我們現(xiàn)時文化體系中的全部復雜性——而這種復雜性，則在中國當代詩學上，也激起同樣復雜的波紋。

強調(diào)才智與奇想，把哲學思辯和理性論說運用于詩歌寫作，歷史可謂悠久。在中國，有10世紀的“江西詩派”，在西方，有17世紀英國的“玄學詩”。

把截然不同的意象結合在一首詩中，其中可能隱藏著風險，那就是詩歌會變得怪異和晦澀——因之，衡量一首“玄學詩”的好壞，其關鍵之處就在于，詩人是否有能力將駁雜的材料，組合成為一個新的統(tǒng)一體，從而使思想和情感合而為一。

吳少東的《蘋果》，語句清新，節(jié)奏和諧，聯(lián)想精細，現(xiàn)實描繪和形而上玄思結合巧妙，即便是放在整個中國當代詩的版圖上，也無疑是一首至為優(yōu)秀、重要的詩作。

在論及感受力和理解力時，艾略特曾說過：“普通人發(fā)生了愛情，閱讀斯賓諾莎，這兩種感受是相互無關聯(lián)的，也和打字機的鬧音或烹調(diào)的香味毫無關系，但在詩人的頭腦中，這些感受卻總在那里被組合成為新的整體?！薄剂吭娙说闹T多修養(yǎng)中，第一要緊的還是感受力。詩人的感受力愈強，他對之感興趣的事物也就愈多。由《蘋果》推之，詩人吳少東近期的內(nèi)心狀態(tài)有多活躍。

一個文學常識是，18世紀古典主義詩人重視規(guī)范，19世紀浪漫派詩人強調(diào)自然，為何在20世紀初，艾略特特別重視17世紀“玄學派詩歌”，并指出玄學派詩人是“統(tǒng)一的感受性”的典范？

實際上，“玄學詩”的再度崛起，與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普遍存在的懷疑氣氛密切相關。質(zhì)言之，時代變得險峻、復雜，敘事也隨之顯現(xiàn)危機——過往的浪漫主義直抒胸臆，象征主義迷離的詩意傳達，往往會使現(xiàn)實與精神雙雙落空。因此，艾略特選擇“客觀對應物”，避開直截了當?shù)谋磉_，而采用迂回曲折的方式，把理性與感性結合起來，以揭示復雜的世界與自我的關系。

“用一個蘋果作喻體，說出我的主旨是困難的?！痹娙藚巧贃|面臨著同樣的時代處境——今日中國，因時代劇變，大到國家發(fā)展，小至孩子教育，都處于矛盾叢生之際。

現(xiàn)實繁雜破碎，而詩人的心智又天然地趨向于尋求統(tǒng)一和聯(lián)系。由此，自1987年歐陽江河創(chuàng)作《玻璃工廠》肇始，中國當代詩歌的“玄學”之聲不斷，再歷經(jīng)1990年代的敘事詩，一代詩人的語調(diào)變得更為冷靜、隱晦、間接，趨向于“分析式”、“主智性”寫作。吳少東的《蘋果》，顯然位于這類優(yōu)秀詩歌之列。

“約翰·多恩除看到心靈深處之外，還看到很多其它東西的深處?！鄙頌楦赣H的吳少東，深知對孩子“說教”難以奏效時，我想他不僅僅看到了心靈深處，還看到了大腦皮層、神經(jīng)系統(tǒng)和消化道的深處吧？

一首好詩，難道非得大腦的“邏各斯”作為內(nèi)容，遠離大腦的理解力，唯一依靠心靈和情感就難以言說？看來，事情遠遠不是那么簡單。

在吳少東的近作中，還有一首名為《描碑》的力作——這首遠離“哥特式邏輯深淵”、直接獻給母親的心靈之歌，令人內(nèi)心酸楚、熱淚盈眶，堪稱一代人心靈中的母親挽歌。

前些年，還在怨她，/將最后一升八月的麥面，給了/拮據(jù)的鄰居，讓年幼的我們，觀望/白雪，面粉般饑餓的白雪……而當/我們生氣，堅持去飯館/她屈從地坐在桌旁，小口吃著/埋怨著味道和價格……

77歲的老母親去世，新墳初壘，母子陰陽兩隔。清明時節(jié)，兒子跪下，細心地給石碑上的母親姓名由紅色描成黑色。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春風吹起，往事歷歷：

母親姓劉。我一直將左邊的文弱，當成/她的全部，而忽視她的右邊——/堅韌與剛強。她曾在呼嘯的廣場，沖出/人海，陪同示眾的父親。她曾在/滔滔的長江邊，力排眾議，傾家蕩產(chǎn)，/救治我瀕死的青春……

耐人尋味的是，吳少東的《蘋果》與《描碑》，一首處理的是父子關系，一首寫的是母子關系——兩首詩作，一首主智，一首主情。參照西方文藝理論，我們也會馬上發(fā)現(xiàn)，在處理父子關系時，《蘋果》鋪上拉丁文學中的“雄辯”底色，有明顯的“神智學”傾向；在處理母子關系時，《描碑》忠實于古希臘文學中親切而和煦的“依偎”情感。

曼德爾施塔姆在論述詞語的一篇著名文章中，一語道破俄語是一種希臘化的語言。俄語的希臘化本質(zhì)，指向一種家庭式的溫暖，他比喻說，希臘精神，就是一個陶罐，一座壁爐，一把牛奶壺，是圍繞著身體的任何東西。曼氏繼而指出，象征主義作家安德烈·別雷，為了順從自己的思辨式思想，隨便催逼俄語，對俄語的希臘化本質(zhì)犯下了罪孽。曼氏竭力傾心于阿赫瑪托娃詩歌的心理設計中，“如楓葉紋理”般的自然感。

我不能饒恕自己/對母親誤解、高聲大氣說過的每句話。/而現(xiàn)在，唯有一哭/她已不能聽見。/膝下，荒草返青，如我的后悔。

在我們這個國度，語言難道不是直指心靈和情感？人們?nèi)粘Ｄ钅铍y忘的，難道不總是兒女情長？行文至此，我想起最近看過的一本書《中國哲學該如何登場？》——哲學家李澤厚，在游歷美國二十年后，論及世界思想走向時，他認為21世紀應該由孔子來消化海德格爾。既然西方當代哲學已瀕絕境，人還得安身立命，還不如從語言糾纏回到“情本體”中來，回到倫常日用、世間人際情感中來。

當代中國詩歌，語文學新的抽芽，還必須從詩意沉思的內(nèi)在溫暖中抬起頭來。雖然，真正的詞語出生得十分緩慢，但詞語一旦生出，還得如吳少東先生獻給母親墓前的花束。作為詩壇的“回歸”詩人，吳少東先生正處于創(chuàng)作的“井噴”期，佳作頻頻，一直給人們帶來不斷的驚喜，勾勒人們對詩歌的新記憶。是的，“任何一個詞都是一個花束，意義會從其中向四面八方張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