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攝影師白冬泉 攝
2彌望。攝影師博尚 攝
3馬榮(村民,49歲,男):我喜歡風景,這個好看。
4王強(村民,45歲,男):這是我們的寺,院里有樹,好看,我喜歡。
在上圈,人們是這么打招呼的——
一個人問:“你穩(wěn)靜著吶?”
另一個人答:“穩(wěn)靜著吶!”
陳小波在《隱沒地——上圈組文學與影像的越界實驗》的策展人語中寫道。
在展覽開幕當天,面對蜂擁而至的觀眾,她拿著麥克風,告訴大家:“這個展覽需要安安靜靜地觀看?!?/p>
的確,要想看懂這些帶著“體溫”的照片,心,需要靜靜的。
心靈之旅和初次發(fā)聲
2012 年12 月至2013 年3 月,80 多位藝術家分批次進入寧夏回族自治區(qū)西吉縣沙溝鄉(xiāng)陽莊村的上圈組,和當?shù)?9名村民一起進行了一場影像實驗。
所有參與者進行的是自由的記錄,不做任何前提性規(guī)定。展覽展出的2600余幅作品,既有第一次拿起相機的村民們對即將成為記憶的村莊的感性記錄,也有眾多不同身份背景藝術家的傾心創(chuàng)作,是在當下環(huán)境和認知條件下,對特定生存環(huán)境的族群進行的一次集體描述和多維拍攝。
在這次試驗中,展覽的發(fā)起者王征、曾毅、臧策和陳小波等人想徹底顛覆“田野考察”式影像采集中看與被看的關系,還被攝客體以主體的位置,還失語者以話語權,讓以往只是在攝影家的鏡頭中充當被拍攝對象的村民,也能通過相機“發(fā)聲”,與攝影家擁有平等的主體地位,彼此平行自主地表達,而不再只是被攝影家“代言”。
“拒絕改變和自命不凡是攝影的致命傷。在上圈,看了農(nóng)民影像,哪個人還敢自命不凡?哪個人還敢居高臨下?我注意到:去上圈的攝影師頭一天看到農(nóng)民影像,第二天就放低身段,找到感覺,他們一身輕——不就是‘玩’嗎?”策展人陳小波感慨,“壞的心靈和壞的行為造就壞的攝影。攝影者有個相機在手,搖身一變成為侵略者,毫無敬畏。進上圈前,王征把一些在回民區(qū)應該知曉的規(guī)矩寫到‘須知’里。每個外來者的敬畏之心、對話之心,都在慢慢滋長?!?/p>
透過苦寒人的眼
寧夏西吉縣沙溝鄉(xiāng)陽莊村上圈組,位于寧夏南部,據(jù)傳當?shù)匾桓皇思以谶@一帶分別有上圈、中圈、下圈三個牲畜圈養(yǎng)場,故而得名并沿用至今。
西吉縣與周邊的海原、固原、涇源、隆德、彭陽、同心六個國家級貧困縣一起形成了我國集中連片的特殊困難地區(qū)之一,這里被統(tǒng)稱為西海固。
這里曾是過往千年兵家必爭的戰(zhàn)場,如今秦時明月不再,這片土地成了作家張承志《心靈史》中被遺忘的角落,成了“苦瘠甲天下”的荒涼之地。
不論是黃土、風沙,還是干涸、貧瘠的土地,都證明這里不適合人類居住。鄉(xiāng)陽莊上圈組已經(jīng)被列入生態(tài)移民村莊,計劃于2013年全部從大山中搬離,遷移到平原地區(qū)。
這些展出照片中的色彩,是如此單一,黃的是天,黃的是地(照片以黑白形式展出,作品前附有原始彩色照片)。在展出現(xiàn)場——位于北京的今日美術館的最大一面墻壁上,是一幅幾米高的巨照,畫面里,荒涼的大山中,若隱若現(xiàn)著一個小村落,依稀被村民踏出來的土路,蜿蜒無邊。
在展覽開幕當天,有9位參與拍攝的村民來到了現(xiàn)場,其中包括年僅5歲的孩子馬文河,11歲的馬琴,12歲的馬溫,還有他們的父母……擁擠熙攘的人群,頻頻閃光的相機讓站在視野最中央的他們有些不適,但他們并不閃躲。小姑娘馬琴接過印有自己照片的圖書時,指甲發(fā)出一小朵璀璨的光。來之前,她讓嫂子給她涂上了帶著藍色小亮片的指甲油。
“第一次拿起相機,你拍了什么?”
“我拍了我家的狗,它剛到我家一個半月!”
“我拍了我二丫頭拉驢,她還挺高興讓我再拍兩張?!?/p>
“我不知道,就隨便按了一下。”
“我喜歡拍風景,因為風景比較美,我喜歡大自然。”
……
影像凝固下村民們的“心頭好”。而所有的視角,并沒有聚焦在人們刻板印象中的“窮苦元素”上,取而代之的是溫柔的生活細節(jié),普通的生活場景;這點點滴滴更多的是喚醒了我們的個人記憶,喚醒了那些離家者的鄉(xiāng)愁。
一個可以隨意操控的相機,讓村民們可以肆意表達自己的精神自覺,用本真體驗來創(chuàng)造出詩意化的藝術作品。村民們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塊“隱沒地”,除了自我之外,除了看不到邊的黃天黃土之外,除了貧乏的物質生活之外,還有一種可體驗的、精神上的事物,他們可以用自己的手,實現(xiàn)所謂的、好像高高在上的藝術,并體味它給生活帶來的美好。這是一次藝術上的互相發(fā)現(xiàn),是一次自我、心靈和生活狀態(tài)的反芻。
“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那里面,興許有著阿爾罕布拉宮殿般的華美、幽默和豐富。誰說苦寒人沒有豐富的內(nèi)心,內(nèi)心并不是文化人的專利,山上的石頭,飛過的一只鳥,都有內(nèi)心。我們無法妄測。”參與這次實驗,在上圈組住了一段日子的詩人巫昂寫道。
生活現(xiàn)實,是切切實實的艱苦。村子即將因“不適合人類居住”的理由整體搬遷。以后,這個村將會荒廢,不復存在。只會朦朧地活在老輩人的記憶里?!皫装賯€人的老家沒了,二十多個黃口小兒要跟誰去寫‘我的故鄉(xiāng)’?”巫昂說。
影像中,村民們各安天命,認認真真、老老實實、按部就班地生活著??刻斐燥?,是“我”已有、自有的生活。悲情色彩在他們展出的照片中并不濃烈,仿佛那只是外人對某個地方,某處風景,某種生活狀態(tài)先入為主的想象。
所有的悲情在這里都轉化為穩(wěn)靜。不是村民,而是我們要觀看要思索的。
聽去過的人講故事
在這片“隱沒地”上,精神上的“流浪者”們也在尋找。
他們可以拍,可以不拍;可以寫,可以不寫;就算只跟花草對話,在這里也是理所當然。上圈組給了抵達這里的攝影師、文化人一個“用攝影安撫自己,先和自己發(fā)生關系”的“神祗”。
遵循內(nèi)心,關照自身,在都市生活中的奢侈之事,重新降臨在這里的每位抵達者身上。在這次展覽中,大部分活動參與者都記下了在上圈組居住的那些日子,敘述一段又一段發(fā)生在上圈組的故事,他們寫下了這些文字:
《送你一輛挖土機》(節(jié)選)
作者:攝影師謝瓊枝
我差不多快忘了,我是怎么長大的。如果我用力地回憶,腦海里才會像簽盒樣跳出一兩根簽的畫面來。我的童年基本是孤獨的,但馬小龍的孤獨是物理意義上的、真正的孤獨,這是整個上圈組每一個大人都知道的。
馬小龍今年7歲,他的媽媽因為生他難產(chǎn)而死,不久爸爸也因病去世。
馬小龍說我爸爸上個星期還來看過我,我腳上的鞋子就是他買的。我清晰地看見他的眼神里布滿了畫面,有很開心的馬小龍,有爸爸,有媽媽,還有我,是的,我剛好站在不遠的地方看到了這一幕。這畫面如此真實,他的表情毋庸置疑。我深深地相信了!
走的那天我問馬小龍:“你說吧,你想要什么,我可以送給你一件禮物?!?/p>
“我想要挖土機。”
“還有其他嗎?”
“嗯,還有摩托車,和花生糖?!?/p>
“沒有別的了嗎?”我又問了一次。
“挖土機一定要有!我最喜歡的就是挖土機!”
《上圈組的莫名世界》(節(jié)選)
作者:詩人巫昂
由風土,考及人情,苗苗同志告訴我說,穆斯林重感情,非常深情。房東家倒數(shù)第二個女兒小名和和,也就是在鎮(zhèn)上帶著妹妹上學的十歲的小姑娘,有一天,她拿了作文本找我,聽說我是個作家,讓我?guī)退薷淖魑?。這篇作文居然有九頁長,她寫她爹如何勞作、愛孩子,愛家,跟所有歌頌家長的兒童作文不同,她講了這么個故事:有一次自己推搡妹妹,還說粗口,父親打了她,把她打哭了。夜來,裝睡,父親在她的床前,親吻著她的手,喃喃自語說自己做錯了。
和和被房東太太喊去干活,我拿著作文本問苗苗:“這情節(jié)可是她編的?我們漢族的爹,不要說親吻手了,連臉蛋都少碰?!?/p>
苗苗異??隙?,告訴我,穆斯林的男人,在家就是這么愛孩子,就是會這么表達感情,他們的內(nèi)心非常溫柔、善感。
《和和她大》(節(jié)選)
作者:導演劉苗苗
西海固人把爸爸叫大,卻把叔叔叫爸爸。乍一聽這土語有些異怪,細想?yún)s更有道理,生你養(yǎng)你的當然為大,叔叔能大過大嗎?
……以前我從不動手拍照,因為我是職業(yè)導演,也許是把和攝影有關的事看得太重了,所以從不拍照。那些天在上圈組,大家都在拍,我也耐不住了,就拿了別人的照相機拍開了。離開上圈組的頭一天下午,我正坐在炕上拿著相機回放我的“作品”,和和她大——老馬輕手輕腳地走過來。我看他盯著我手中的相機就對他說:“你來看看我拍的照片?!崩像R猶豫了片刻就把相機接了過去。他蹲下來,把相機端立在炕沿上,我教給他回放,他就專注地看起來,我倚墻坐在炕上看著老馬……一會兒,我看見老馬的手不動了,他靜靜地盯著相機看,淚水充滿了他的眼眶,我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老馬望著我說:“我很感動……”我說不出話,嘴巴可能因為驚愕半張著……老馬又說:“我很感動?!边@次我聽得很清楚,老馬說的的確是我很感動,我看見兩行熱淚涌出他的眼眶……他指著相機哽咽說:“你照的是我的地……我……這一向吃不下,睡不著……啥都不想干,羊都不想喂了……”老馬又在看相機,眼淚不停地流,他一邊抹淚一邊定定地看……
《快樂和悲傷都喊不出來》(節(jié)選)
作者:策展人陳小波
按說,一個北京女人和一個上圈組的村婦應該沒什么好比的
但我在上圈常常忍不住將自己與王鳳梅暗暗對比
大地上比螞蟻大不了多少的兩個女人,命運其實一般細小
我的教育來自學校,王鳳梅的教育來自土地
我寫下一撮撮文字 她養(yǎng)育一堆堆兒女
我們倆,誰比誰過得更實在、更有規(guī)模、更有根基呢
誰比誰更日月平順、知曉天意呢
除了沒有更多的水
除了出生地不同
王鳳梅有上圈,有自己的兒孫,有自己的牛羊
這個大山里女人的悲傷不比我多
快樂更不比我少
天南地北兩個女人最相像的就是:
快樂和悲傷都喊不出來
……
“《隱沒地》所呈現(xiàn)的一切既是一次藝術家接地氣的創(chuàng)作,又是帶著鮮明理論指導的影像實踐。”展覽總顧問、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主席王瑤說,“在豐富的文字和影像中,我們看到了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熱情、看到了村民對文化的熱忱、體驗到了淳樸和純粹帶來的感動?!?/p>
藝術家的視角在與村民呈現(xiàn)的影像碰撞后,讓影像變得更為回歸本心與本性。陳小波說:“我相信,這個展覽對真正思考影像的人會有所啟迪;我相信,這個展覽對真正思考中國文化的人會有所啟迪;我也相信,這個展覽將對關心諸多人類問題的人會有所啟迪?!?/p>
寧夏政府計劃將上圈組的40戶214人生態(tài)移民到寧夏石嘴山市平羅縣。至2012年底,上圈的搬遷工作已接近尾聲,2013年的4月,全體村民即將全部從大山中搬離,搬到更適合居住的平原地區(qū)。告別故土的滋味是復雜的,但很多村民也都期盼著靠這次搬遷來給子孫謀得更好的生活環(huán)境。這次拍攝的參與者、村民李黃鷹說:“搬了也好,吃水沒那么困難了,娃娃們上學也容易了些,不用再走那15里的路了……”
關于未來,借用策展人語里的最后一句:“祝天下所有美好的人:穩(wěn)靜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