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修憲：勢在必得？

日本自民黨在7月參議院選舉中獲得大勝之后，我注意到日本國內(nèi)外有不少媒體持有這樣的觀點： 安倍晉三很厲害，是一個強勢首相。他領(lǐng)導的自民黨先是在去年年底的眾議院選舉中獲勝，奪回政權(quán)，現(xiàn)在又在參議院選舉中獲得大勝。那么，安倍真是如這些媒體所說的“救世主”嗎？

只要稍微留意一下最近幾年日本的輿情走向，任何沒有患健忘癥的人都不會忘記2007年安倍下臺時那幕狼狽的情景。當時日本媒體用的最多的詞是“棄甲而逃”、“不負責任”和“無能”。印象中，有一家日本媒體還刊登了一位有識之士的如下評論：安倍是“日本1885年明治帝國議會實施以來第一個棄甲而逃的首相”。也就是說，一百多年來，別的首相即使做得不好，也會硬著頭皮做到底，而不像安倍那樣當困難當頭、無法應對時，就稱自己身體有病，一走了之。當時緊接其棒的首相是麻生太郎，由于麻生的失策與無能，政權(quán)隨后落到了民主黨手中。

安倍和麻生都是“名門之孫”，他們都曾在極端狼狽的情況下下臺。令人不解的是，這樣兩個曾被視為“阿斗”的“公子哥兒首相”如今卻卷土重來，組成了今日的安倍政權(quán)（麻生為副首相）。而不少當時以譏諷這難兄難弟為能事的日本媒體此刻卻將之捧為了“救世主”。

看來，日本媒體的風向已經(jīng)發(fā)生了180度的大轉(zhuǎn)變。

日本“造神運動”為哪般

在參議院選舉前，對日本政治空氣稍有所關(guān)心的人，都會斷定安倍將獲得大勝。原因并不在于被吹噓、放大的“安倍經(jīng)濟學”的成功，而是因為自民黨的對手民主黨的失策與失敗。自1955年以來，日本政權(quán)基本掌控在自民黨手中，由于長期執(zhí)政的自民黨的腐敗與無能，導致民心思變，政權(quán)在2009年9月旁落到了民主黨手里。但民主黨實際上就是自民黨的變種，二者并無本質(zhì)上的不同。對二者之差異，日本國內(nèi)流傳著這樣的比擬：一個是“咖喱飯”，另一個是“飯+咖喱”。“咖喱飯”不行，那就換“飯+咖喱”吧！“飯+咖喱”不行，只好再吃回“咖喱飯”。這就是安倍順利重掌政權(quán)與勝利的最大秘訣。

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民意”的走向，與日本主流媒體誘導的風向有很大關(guān)系。日本大眾傳媒有一個特色：即遇到問題，與其說是監(jiān)督政府解決問題，不如說是以“國益”為中心，以維護政權(quán)穩(wěn)定為重而掩蓋問題。為此，新政權(quán)基本上都是在一片贊美聲中誕生，然后在低支持率中下臺。安倍如此，麻生也是如此，民主黨的鳩山e499cdcbf033650b93c6ad152d30e56b23a17ce6b547c0d882096e7e8cb7244f、菅直人、野田也不例外。推究其由，無非是要制造“新期待”，從而達到維穩(wěn)的目的。

正是沿著這個傳統(tǒng)，日本主流傳媒這回再次掀起新一輪的“安倍造神運動”，誰也不再提起六七年前安倍“棄甲而逃”的狼狽情景，誰也不愿強調(diào)“安倍經(jīng)濟學”可能帶來的大災難。

從這個角度來看，在主流媒體一窩蜂重炒“安倍熱”的背景下，自民黨在參議院選舉中獲得勝利早已是預料中事。

“優(yōu)質(zhì)基因”與安倍天生使命

了解了安倍卷土重來的真相和背景，也許有人會提出如下的疑問：在日本世襲政壇的眾多人物當中，重掌政權(quán)的為什么不是“劇場政客”的小泉純一郎、不是“幕后將軍”的小澤一郎，而是曾被視為“阿斗”的安倍？安倍靠的究竟是什么？

一言以蔽之，安倍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替他抬轎者所說的“優(yōu)質(zhì)政治基因”。他是前首相岸信介的外孫，是前外相安倍晉太郎的公子。岸信介曾被稱為“昭和妖怪”，他是二戰(zhàn)前偽滿洲國的商工大臣，也是東條英機內(nèi)閣的商工大臣。他雖是甲級戰(zhàn)犯，戰(zhàn)后不但沒有被判處死刑，而且還成為了日本首相，他是日本政壇上少有的“政治不倒翁”。即使1960年因為簽署《日美安保條約》而招致民眾怒火沖天的“倒岸運動”，他在被迫下野之后仍然牢牢地控制著日本政界。他先是扶植自己的胞弟佐藤榮作在1964年11月登上首相寶座，后則有意培養(yǎng)自己的女婿安倍晉太郎成為首相，倘若不是后者英年早逝，來不及接棒，安倍晉太郎早已成為竹下登之后的日本首相。

至于安倍晉三，在日本媒體的一般描述當中，都將其視為“公子哥兒式”的人物。他從政時間不是很長，之所以能夠壓倒群雄，跨越眾多叔輩，在2006年破例成為日本首相，仰仗的就是其外祖父及父親家臣的護駕。

換句話說，具有“優(yōu)異政治遺傳基因”的安倍，天生就容易被保守派所接受。

“普通國家”與“正常國家”

的微妙差異

二度執(zhí)政的安倍，其核心政治思想就是要修改“和平憲法”，“告別戰(zhàn)后體制”，弦外之音就是回歸戰(zhàn)前路線，也就是前首相中曾根康弘所說的“戰(zhàn)后政治總決算”和政壇宿將小澤一郎倡議的“普通國家論”。

針對日文的“普通國家”，中文書刊有些將它翻譯為“正常國家”，我認為這一譯法有待商榷?！捌胀▏摇钡姆戳x詞應該是“特殊國家”。反對日本“和平憲法”的人認為日本應該和一般國家一樣，別人擁有武器，日本也可以擁有武器（包括核武器）；別人可以派兵海外，日本也可以派兵海外。他們給維護“和平憲法”者貼上了“一國和平主義者”的標簽。認真分析，日本之所以被定位為“特殊國家”而非“普通國家”，不讓它松綁、不讓它擁有戰(zhàn)力、不讓它出兵海外，主要原因是這個有侵略前科的國家迄今對其戰(zhàn)前侵略亞洲鄰國的歷史和戰(zhàn)爭責任、戰(zhàn)后責任，并沒有做好清理的工作。只要日本還是這樣一個“特殊國家”，限制它的軍隊、不讓它派兵海外，不論是對日本人民還是對亞洲鄰國來說，都是一件好事。如果將“普通國家”翻譯成“正常國家”，那么反對修憲、堅持維護“和平憲法”的日本人士豈不成了主張繼續(xù)維持日本“不正常國家”狀態(tài)的人士？這顯然有失公平。

“加憲”、“創(chuàng)憲”，無異于“修憲”

安倍重登政治舞臺的一大承諾就是修改憲法。

對此，有些分析人士質(zhì)疑，安倍是想修改憲法，但他修改得了嗎？他能跨越修憲的三個門檻嗎？一是國會眾參兩院各獲得三分之二的贊成票；二是全民公投；三是美國同意。

對于這三個門檻，我認為要與時俱進地看待。

首先，修憲在眾議院早已沒有任何問題了，自民黨這回在參議院選舉中獲得勝利，這個問題也基本解決了。因為主張修憲的自民黨、日本維新會、大家黨，雖然沒有達到三分之二（162個席位），但是如果加上公明黨的席位就已達標。有人說公明黨和自民黨不同，它標榜和平、重視民生，它是牽制修憲的制衡力量，但我將這種觀點稱之為“偽命題”。翻開日本當代政治史，不難發(fā)現(xiàn)，公明黨從來就沒有成為自民黨任何保守政策的牽制力量，恰恰相反，所有的派兵法案以及復古的國旗國歌法案等，無一不是在公明黨的拍板下通過的。公明黨不稱自己為“修憲派”，而是高舉“加憲”的旗號。但如果沒有“修憲”，哪來的“加憲”或“減憲”？足見“加憲派”之言不由衷。

至于有人將投奔民主黨的前社會黨人列入反對修憲的行列，更是荒唐之極。認真分析一下即會發(fā)現(xiàn)，這些前社會黨出身的民主黨人其實就是舊社會黨內(nèi)最親自民黨與“修憲派”的分子。試想，如果不拋棄原有的憲法，怎么能實現(xiàn)“創(chuàng)憲”？所以不管是“創(chuàng)憲派”，還是“加憲派”，本質(zhì)上都是“修憲派”。

隨著上世紀90年代日本社會黨的消亡，“護憲派”作為修憲的最大障礙已經(jīng)被清除了。目前，除了“迷你小政黨”外，日本政壇基本上都是“修憲派”，日本國內(nèi)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一股政治力量可以牽制修憲運動。

實際上，不管是民主黨當權(quán)，還是自民黨當權(quán)，二者在這個問題上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分歧，只不過彼此都不希望在對方當權(quán)的時候完成這一保守派人士夢寐以求的“豐功偉績”。現(xiàn)在，安倍在參議院選舉中獲得大勝，修憲在國會層面上的問題基本上已告解決。

接下來，就是全民公投問題。正如前面所述，日本民眾容易受政治空氣主導，容易盲從大眾傳媒和政府。經(jīng)過大眾傳媒和官方輿論半個多世紀的誘導及在曲解歷史的教科書的引導下，日本民眾反對修憲的聲音已經(jīng)日漸式微。

至于美國因素，在更早以前，比如卡特時代、老布什時代，也許是一個很重要的牽制因素。老一代的美國政治家比如基辛格等都知道養(yǎng)虎為患是怎么回事，所以他們對日本監(jiān)控得較為嚴格。但是，隨著美國重返亞太和對中國因素考量的增大，這一情形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特別是2011年3.11大地震后，日本被迫讓美國軍部高官直接參與福島核電站的危機管理，白宮對日本的核電、核能水平已經(jīng)有了更充分的認識，日本核能的底細已經(jīng)被美國牢牢掌握。對“第三度俯首稱臣”的日本（日本對美第一次敗仗即二戰(zhàn)中廣島、長崎遭遇原子彈襲擊，第二次敗仗是上世紀90年代初的金融戰(zhàn)爭，第三次敗仗就是福島核危機的處理），美國也許會略為放松警惕。從這個角度來看，強調(diào)美國對日本修憲的牽制因素是不現(xiàn)實的，也沒有必要給予過高的期待。當然，在美國重返亞太的戰(zhàn)略中還存有諸多變數(shù)。出自美國最高利益的考量，白宮也許會有諸多不同的應對方案。但與“擁核”和“入?！眴栴}不同，白宮未必能直接插手或愿意正面干預作為日本“內(nèi)政”的修憲問題。

從目前的局勢來看，日本修憲勢在必得，現(xiàn)在過度渲染修憲之艱難與道路之漫長，是自我安慰和自我麻痹，而且還會導致放松對日本修憲的警惕。

謹防掉入日本宣傳的圈套

假如修憲成功，日本將會奔向何方？

近年來，日本官方及其宣傳機器開足馬力，加緊展開的輿論誘導攻勢是：日本即使修改憲法，也不會放棄憲法的和平精神；日本即使成為軍事大國，也并不意味著走向軍國主義。

從表面上來看，修憲、軍事大國與軍國主義的確是三個不能完全劃等號的概念，但是如果對日本戰(zhàn)后的軍事和外交史略為關(guān)注，就會發(fā)現(xiàn)三者實際上有著難以分割的關(guān)系。記得在戰(zhàn)后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日本首相每到東南亞國家訪問，必定要大張旗鼓地宣稱遵守“和平憲法”，強調(diào)“專守防衛(wèi)”政策，同時再三保證“不成為軍事大國”。因為，東京當局相信，只要日本如此保證，各國就不會擔心日本復活軍國主義。1977年福田赳夫首相在馬尼拉訪問時提出的“福田三原則”，第一條就是“保證不成為軍事大國”。足見東京當局明白，軍事大國可能就是軍國主義的前奏曲。但是，在小泉時代，“福田三原則”就已變成兩原則，當時日本官方已經(jīng)悄悄地刪除了“不成為軍事大國”的“保證”。

所謂“即使修改憲法，也不修改憲法的和平精神；即使成為軍事大國，也并不意味著走向軍國主義”，說白了，這是日本官方旨在放松亞洲人民警惕的論調(diào)，如果我們就此信以為真，其實是上了日本官方輿論的當。就像當年歪曲歷史的教科書面世時一般，當時東京傾其全力，宣傳“（歪曲）歷史教科書采用率很低，只有百分之零點幾”，吁請鄰國放心，但結(jié)果卻是，歪曲歷史的教科書大行其道，逐步擴大和占有市場，等到鄰國發(fā)現(xiàn)時，為時已晚。

“價值觀外交”無助擺脫孤立

日本如果一意孤行，不僅會影響日本與中國的關(guān)系，也會加劇日本與韓國乃至與東南亞各國的矛盾。

從日本的戰(zhàn)略角度來看，東北亞最理想的狀態(tài)就是：仰仗美國，拉攏韓國，孤立中國。這也是其推行“價值觀外交”的目的所在。

但是，擺在面前的現(xiàn)實是，從意識形態(tài)來說，韓國和日本的價值觀確實比較接近，兩國又都是美國的盟友，但韓國對日本日趨復古的動向始終未放松警惕。現(xiàn)任韓國總統(tǒng)是當年推行反共鐵腕軍政首腦樸正熙的女兒樸槿惠，安倍原本想借助上世紀60年代其外祖父岸信介與樸正熙的“反共情誼”推行其“價值觀外交”，不料卻碰了一鼻子灰。因為，在價值觀之外，日韓之間還存在靖國神社問題、歷史觀問題以及領(lǐng)土爭端，美、日、韓之間的關(guān)系并沒有因為樸槿惠的上臺和安倍“價值觀外交”路線的加強而有所改變。不僅如此，考慮到中國龐大的市場以及中韓之間緊密的經(jīng)貿(mào)聯(lián)系，韓國方面還主動加強了與中國的雙邊關(guān)系。

由此可見，安倍突出“價值觀外交”，并無法掩蓋或減弱日本因篡改歷史等而與亞洲各國發(fā)生的摩擦與裂痕；恰恰相反，結(jié)合其修憲與整軍的動向，日本在東北亞乃至亞洲將處于更加孤立的境地。

（本文為作者不久前在新加坡怡和軒俱樂部演講的內(nèi)容。記錄與整理者為徐明。本文將同時在該俱樂部刊物《怡和世紀21》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