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和影像里蘊含著歷史的玄機,有時甚至是乾坤性符號??磥?,今后有必要留意一下那些注定史上留名的人物穿什么衣服,那是替歷史多看兩眼。
丁玲和王劍虹離開家鄉(xiāng)后,就在上海、南京漂著。據沈從文《記丁玲》所載,在南京,“兩人既同些名人來往,照流行解放女子的習氣,則是頭發(fā)剪得極短,衣服穿得十分簡便,行動又灑脫不過(出門不穿裙子的時節(jié)次數(shù)一定也不少),在住處則一遇哀樂難于制馭時,一定也同男子一般大聲地唱且大聲地笑。兩人既不像什么學生,又不像某一種女人……”因此,還遭到住處某一“同鄉(xiāng)”的驅逐,她們自然是毫不客氣地反擊。這是青春叛逆期的丁玲形象。
王劍虹去世后,丁玲來到北京,認識了第一個丈夫胡也頻及其朋友沈從文。沈從文第一次見到的丁玲,穿了一件灰布衣服,穿了一條短短的青色綢類裙子。未曾戀愛過的沈從文對于這個圓臉長眉的女孩子充滿迷惑,但并不認為她有多大女性魅力?!队浂×帷穼懙溃骸八苍S比別的女子不同一些,就因為她不知道如何去料理自己,即如女子所不可缺少的穿衣?lián)浞郾拘幸膊粫?,年青女子媚人處也沒有,故比起旁的女人來,似乎更不足道了……她無時髦女人的風韻,也可以說她已無時間去裝模作樣的學習那種女性風韻。她容易使熟人忘掉她是個女人,不過因為她沒有一般二九年華女人那分浮于眼眉形諸動止輕佻風情罷了?!边@時候丁玲已經是一個“凝靜看百樣人生”的女孩子。
丁玲寫的莎菲像黛玉,而且莎菲有她的自我投射,實際她本人至少外在上并非如此。丁玲年輕時有一張明星照,是去上海電影公司試當演員的產物,這段經歷她已寫在處女作《夢珂》中。沈從文記述:(導演)為她懇切說明“一個明星所必需的天分與忍耐”,又曾為她換過一套照她自己說來“做夢也不會穿上身”的華麗絲綢明星長袍,在攝影架前扮成人所習見又俗氣又輕佻的海上明星姿勢,照了一個六寸單身相片。電影夢當然破滅,原因從沈從文說她的“不能如貴婦人那么適宜于在客廳中應對酬酢”,可以想見。
這是莎菲時代的少女丁玲。
結婚后,為了生計,胡也頻到濟南教書,丁玲去找他。當年見過她的人回憶:“她的身材不很高也不很矮,有點肥胖,穿一件寬大的藍布長衫,但從衣衩中,領口外,可以看出,她里面穿著西式衣裙。她粗眉大眼,圓臉孔,微笑得甜蜜?!保▍撬气櫍骸稇涯钗覀儠r代姊妹——丁玲大姐》)可見,初為人婦的丁玲還是洋氣的。
胡也頻成為左聯(lián)烈士,1931年4月,新寡的丁玲由沈從文陪同,將幾個月大的兒子送回湖南老家,由母親照料??催@時候丁玲跟母親和兒子的合影,穿的還是不錯的,皮鞋、絲襪、西式連衣裙。胡也頻的去世是瞞著丁玲母親的,為防露餡,丁玲只在家待了三天。這三天中,丁玲夜夜咬著被角默默流淚;白天卻穿了她母親喜歡的衣服,極力學做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
回到上海的丁玲踏上了胡也頻未竟的道路,她參加了左聯(lián),除了主編《北斗》,還參加左聯(lián)的群眾活動。此時的丁玲穿起布旗袍、平底鞋,到工人中開展通訊運動,到舊書攤做社會調查。這是到女中講課的丁玲:穿著雖然較洋氣、時髦,但并不華麗、庸俗。旗袍的顏色素淡,穿高跟皮鞋,外套一件素色秋大衣。這種打扮,跟社會上普通的知識婦女差不多,但她沒有搽脂抹粉。之所以比較講究,是因為這所女中是外國人管理的。丁玲打扮為闊太太是為了掩護身份,她參加左聯(lián)活動的形象應該更貼近女工。
丁玲與馮達生活到了一起。沈從文從外地到上海,丁玲來看他:“有人拍我的門,門開后,一個胖胖的女人,穿了一件淡藍薄洋紗的長袍,一雙黃色方頭皮鞋,在門邊向我瞅著。如非預先約好,我真想不起就是她。若這人在大街粗粗的一眼瞥過,我是不會認識的。我們還只分手一年,好像變得已太多了……看看她那身裝扮,我有點兒難過,說了一句笑話:‘一切記憶還很年青,人也不應當比印象老得太早!’她便苦笑著說:‘我什么時候年青過?’”(沈從文:《記丁玲·續(xù)集》)丁玲當時雖投身于偉大事業(yè),并不多么注重女性美,但沈從文的反應顯然還是令她發(fā)窘。這是左聯(lián)時代的丁玲,也是丁玲的少婦形象。
真正成為革命女性是丁玲到陜北紅色根據地之后。盡管丁玲的女性意識并未消泯,她的《我在霞村的時候》《“三八”節(jié)有感》可以佐證,但從外在上看,她的女性指數(shù)正在退化,她已經不再是穿西式裙子的女士形象了。這一變化既是戰(zhàn)士化的生活方式所帶來的,又是內在精神為革命所“改造”后的外化,她被視為“克服了母性的中國新女子”。
一張1938年春丁玲與蕭紅、夏革非在西安的合影,令我感慨頗多。蕭紅還是淑女形象——包括中式棉袍、皮鞋、長筒襪、圍巾、齊齊的頭發(fā)以及表情氣質,而丁玲給人的感覺是氣質變了,一副樂觀的大老粗的表情,著裝更不用說,身披黃大衣,頭戴棉軍帽,大衣不僅過大,而且披得相當隨意,軟軟的棉帽不知是小了戴不進去,還是隨便往頭上一丟的結果,松懈地扣在頭上,看起來很外在于她的樣子??雌饋恚捈t還有女孩子的典雅氣息,而那個沈從文筆下“凝靜看百樣人生”的丁玲完全不見蹤影了。身穿日本軍呢大衣的丁玲還把八路軍繳獲的戰(zhàn)利品,一幅皮裹腿,送給蕭紅作紀念。當時的丁玲就是經常打著裹腿的,她與蕭紅不一樣。而蕭紅代表著過去的丁玲,從蕭紅身上可以看見丁玲的來處,那個來處是一類人——原本的丁玲蕭紅們的所在。裹腿是戰(zhàn)士的裝束,丁玲把這幅裹腿看得彌足珍貴,但蕭紅卻未必以為然,以蕭紅那樣的裝束,這幅裹腿往哪打呢?
當時見過丁玲的人,很多都提到她的日本黃呢軍大衣,這件軍大衣,似乎是那一時期的丁玲的符號。這件大衣是有來歷的:1937年11月,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慰問參加過平型關戰(zhàn)斗的八路軍115師685團時,楊得志團長送給每人一件日軍黃呢大衣。革命的中心在江西時,丁玲就向往到紅區(qū)去,這是她不變的夢想,到陜北,穿上革命的軍裝,對她來說意味著夢想的實現(xiàn),所以她格外看重這身軍裝。軍裝,可以使“武將軍”的封號更加名副其實,這可能也會強化她對戎裝的熱情。軍裝是革命身份的象征,楊得志團繳獲的日軍黃呢子大衣,不是隨便什么人可以得到的,它是革命隊伍內部一個較高段位的象征。那時的延安同志穿的,一般都是打補丁的灰布軍裝。黃呢子大衣與打補丁的灰布軍裝相比,當然是一件好衣服,而且這件好衣服的象征意味又如此之好,丁玲怎么能不自豪地穿在身上呢?即便不是御寒的需要,也可能不舍得讓它離身。
那一身穿著的丁玲在蕭紅面前,簡直像一個村支書,尤其那頂棉帽,讓現(xiàn)在的人很容易想起趙本山式的軟帽蓋。可是,丁玲絲毫沒有自慚形穢,相反,她很自豪。固然,當時陜北物質上的匱乏,可能使丁玲顧不上好看不好看了,但從主觀上來說,丁玲會覺得這樣好看嗎?很可能,她真的覺得穿戎裝的自己很美。美和好看是兩個概念。革命本身就是有底氣的,革命美(或曰政治美)勝過一切時尚,所以丁玲自信是美的,這一點,只要想想江青“文革”中的穿著,想想新中國前三十年軍裝的吃香,就可以了然。丁玲在蕭紅面前的自信和對自我形象的滿不在乎,源于她是革命的主人、革命之地的主人,而蕭紅是客人;源于革命美超越于一切美之上,一旦擁有它,女性美就是等而下之了?;蛟S,蕭紅的裝束在丁玲看來,是有些資產階級的,需要嘲諷的,正如資產階級太太冬妮婭在無產階級的筑路工人保爾面前一樣?!讹L雨中憶蕭紅》一文中,對于此時蒼白脆弱的蕭紅,飽滿強健的丁玲是隱含悲憫的,她遺憾蕭紅沒有如自己一樣加入到革命洪流中來,并含蓄地將其解釋為蕭紅蒼白脆弱的原因。丁玲對于歷史、對于革命、對于自己和他人,誤解實在是太深了。
變的不僅是丁玲的形象氣質,她的文學感覺同樣在變,變得粗糙。是外在帶動了內在,還是內在帶動了內在?
到了土改的時候,丁玲已經可以坦然地和一些邋里邋遢、身上長虱子的老太婆睡在一個炕頭上了。隨著自身生活的工農化,丁玲看待女性美也是另一種眼光了。固然,她原本就不喜歡涂脂抹粉,但還沒到視為丑惡的地步,而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當中,她寫涂脂抹粉的地主的老婆,采用了漫畫化手法,將女性美完全寫成了丑態(tài),甚至直接用“妖精一樣的女人”這樣的措辭來將其妖魔化。這個丁玲,已經變得讓莎菲認不出來了。如若莎菲和夢珂拿到此時此地,一定會成為她改造的對象。她對長虱子的老太婆越是認同,對涂脂抹粉的地主老婆就越是不以為然,而這兩種情感態(tài)度對于她來說,都是非常美的階級感情,她可能很滿意自己有這樣的審美傾向。
被丁玲尊為師的葉圣陶在《悼丁玲》中回憶道:“再見面是1949年,我到北平以后。相隔十六個年頭,她還是老樣子,熱情、健談,只是服裝改了,穿的灰布解放裝;先前在上海經常穿的是西式裙子?!比~圣陶的印象是直接從上海到北京的,缺失了延安的過渡環(huán)節(jié),所以會感到一絲突兀和詫異。這可能是國統(tǒng)區(qū)文人與解放區(qū)文人在1949年的北平照面時的典型感受。這一身灰布解放裝會給沈從文這樣的文人造成怎樣的壓抑感,也是可想而知的。這無疑是新中國主人的服裝,它在向那些坐享其成的文人們發(fā)出這樣的強烈暗示:我們,是革命勝利的締造者。很快,連葉圣陶這樣的文人都要自覺并自豪地穿起灰布解放裝了。
此時的丁玲對于自己從前所屬的小資產階級面目有著足夠的敏感和反感,這種感受與灰布解放裝正好合拍。
到了北大荒和山西長治嶂頭村,丁玲不單是認同農村老大娘了,干脆自己就變成了一副不折不扣的農村老大娘形象。痛楚的是,即便改造成這幅模樣,丁玲仍然得不到農村老大娘們的認同和肯定,群眾仍然表示不滿意。
談了丁玲這么多照片,真正讓我驚呆的是丁玲1966年“文革”中被揪斗的照片。先是看到丁玲當時住的草棚的照片,心里就像被一堆草塞住,接著又看到這張被揪斗的照片,那令人恐懼的難堪,簡直使我內心坍塌。照片中的丁玲頭上好像扎著白布,也許是造反派做的高帽子,穿著老棉襖,胸前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書:大右派分子丁玲。她的臉被墨水畫成了小丑,兩頰掛下來,很難看。更難以面對的是她的眼神,那是倒了霉的人的空洞眼神,顯示出內心的頹勢和霧數(shù),說明著落難的丑陋。如果莎菲看到這樣一個丁玲,該怎樣愕然,如何消受?無法想象!這張照片居然是陳明在文化宮樓上偷拍的!可見大浪淘沙的運動,給他們練就了多么頑強的抵御和消化羞辱的能力,以及多么無厘頭的自嘲精神,使他們能夠把自我游離出來,變成旁觀者,看著自己的肉身受辱,仿佛在看別人受辱。
新時期終于到來了,丁玲終于回到了北京,卻又成了“紅衣主教”。如延安時期的黃呢子大衣成為丁玲的符號頻見記載一樣,晚年丁玲的一件紅毛衣也成了丁玲的符號。
這件紅毛衣最早出現(xiàn)時,丁玲曾穿起來讓秘書王增如看。王增如是一個比較正統(tǒng)的人,但她接受老太太出格的穿著,并且佩服老太太“心里始終是年輕的”。丁玲晚年政治思想保守,但在生活觀念尤其是穿衣打扮上,卻一點都不保守。丁玲是身體力行的,她的紅毛衣儼然鐵凝筆下那件沒有紐扣的紅襯衫,宣言一般存在著,引起周圍的喧嘩與騷動。這個紅色的符號有時衍化為棗紅毛衣或紅圍巾,被他人頻頻提起。丁玲不會不知道這有多么扎眼,會引起怎樣的議論,但她依然“臭美”、張揚,毫不在意。拿到當下,這不算什么,當下的潮流就是越是老太太越穿紅著綠,年輕人反而要深沉,但丁玲超前了不止一步。
1984年10月4日中午,朋友們提前為丁玲慶賀八十大壽,丁玲穿了一件棗紅色毛衣,外罩黑絲絨馬甲。四代會期間,丁玲延續(xù)了這一裝束。這身裝束注定要寫進歷史,據王增如記載:1984年12月29日下午,張光年作《新時期社會主義文學在闊步前進》主題報告……主席臺上寥寥無幾,丁玲穿著件棗紅色毛衣,格外顯眼……第二天,香港的一本雜志就刊登了一篇對會內作家的訪談錄,譏諷坐在主席臺上的丁玲是“紅衣主教”,是“左”王。這當然是借紅毛衣之“紅”,說丁玲之“左”。這個“左”王封號,從“清除資產階級精神污染”的運動就開始了。終于,紅毛衣符號與“左”王封號搭在了一起。
從莎菲女士到老年丁玲,從形象到氣質的改變,足以說明丁玲是知識分子與工農結合的最佳范例。最后的一抹夕陽紅,本可以在形象上來點突破,不意卻被演繹成了“左”王符碼,反而更加坐實了原有的形象認定。
丁玲一生的著裝,從中式到西式,再到軍裝、工農裝,基本上是一個性別泯滅、文人氣質泯滅的過程,最后那件解放思想的紅毛衣,也沒能使她的形象真正解放出來。延安時期的戎裝照,成為丁玲流傳最廣的照片之一。在丁玲的遺體告別儀式上,禮堂側門旁,豎立著丁玲的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丁玲在抗戰(zhàn)時身穿八路軍軍裝,打著綁腿的英姿。這張照片的選擇隱含著革命的強調,說明女作家愿意用“革命女戰(zhàn)士”來定位自己、總結一生?當然,這照片可能是別人選定的,那就反映了選定者的意愿。
我喜歡丁玲靈堂使用的那張照片,出自一位法國攝影師之手,它比較恰如其分地反映了丁玲老年的風華,不失女性意味,也不失作家氣質。一生左左右右打轉,一次次矯枉過正之后,最后是這個正本清源的樣子,濾去了一切偏頗與誤會,令人感到安適。
衣服和影像里蘊含著歷史的玄機,有時甚至是乾坤性符號??磥恚窈笥斜匾粢庖幌履切┳⒍ㄊ飞狭裘娜宋锎┦裁匆路?,那是替歷史多看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