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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2月14日,據(jù)說是人類史上最后一個情人節(jié)。沒有情人的情人節(jié)已經(jīng)很悲催,何況還掛上了這樣一個噱頭。滿大街的玫瑰都盛放出了悲壯的意味。
我,樂小衣,決定在這一天蒙被大睡半天,以沉痛反思我這悲催的青春。
蘇沐川把門擂得叮當(dāng)山響的時候,我正在一個打結(jié)的夢里跟個頹廢版的圣斗士似的輾轉(zhuǎn)迂回著。我很惱怒,用力將棉被扯過頭頂。敲門聲不屈不撓。我這才想起來,原來我親愛的老爸老媽特矯情地雙飛度假去了,家里就我一人。五十年是金婚,他們二老現(xiàn)在剛好是五十年的一半,頂多算鍍金。
我頂著一頭特招展的亂發(fā)跳下床,剛打開門,蘇沐川身手矯健地擠了進來。他氣急敗壞地紅赤著脖子臉,比懷里的紅玫瑰更絢爛。
他說樂小衣你有病啊,這么久才開門,我還以為你被妖怪一陣風(fēng)擄走了。說完這句之后他被自己的話逗樂了。他笑了笑又接著說,估計也沒有哪個妖怪這么不開眼。
事實上蘇沐川不那么氣急敗壞的時候,長得還是挺好看的。眼睛很亮,鼻梁挺直,牙齒潔白。喜歡穿顏色明亮的衣服,看起來特別干凈、陽光。我們認(rèn)識多少年了?一雙手伸出來也不夠數(shù)。打從爺爺那一輩開始,我們兩家就來往密切。小時候的蘇沐川很憷我,因為我特別愛哭。用他的話講,是針尖大的事兒也很能讓我哭個昏天黑地的。而每當(dāng)我的哭聲一起,蘇沐川的爸媽總會第一時間沖進來,指責(zé)他頑劣淘氣不懂事。解釋無效,并且往往更可能招致一頓男女混合雙打。因此,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蘇沐川面對我的姿態(tài),是非常小鳥依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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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數(shù)了數(shù)那束玫瑰,27朵。我問蘇沐川:這個嘛兒意思?
蘇沐川答:沒嘛兒意思。那家店里一共剩下這些,那姐姐說要不兄弟你都拿著吧,給你算便宜點兒。我一瞅那姐姐長得還挺漂亮的,八成是急著關(guān)門打烊約會去。不像某些人似的,沒人約只好大白天的一個人躲在家里蒙著棉被睡大覺。
我抬起一腳踏在他的腳背上,他嗷地一聲叫,瞬間閉了嘴。對于某些人,非武力手段不能解決。
當(dāng)然,蘇沐川不是我的男朋友。即使在我們家人和他們家人眼里,這是一件眾望所歸的事兒。如果不用特別嚴(yán)苛的目光來看,我和蘇沐川站在一起也算比較搭的一對兒。只可惜。愛情這事兒在我看來,就如同天雷勾動地火似的,要的就是天崩地裂水倒流、哈雷彗星撞地球的深刻決絕。
這個蘇沐川自然是不達標(biāo)的。最曖昧的時候也不過是我叫他一聲竹馬哥哥,他用甜膩的聲音回我一聲青梅妹妹,然后對視一眼,各自轉(zhuǎn)回頭去狂吐不止。大概是因為太熟了。熟得如同左手和右手。親切卻喪失了新鮮感,以及新鮮感帶來的碰撞的激情。
記得那次我們一位伯伯三十幾歲的女兒出嫁,特喜慶隆重,提前三個月欽點了我和蘇沐川做伴娘伴郎。那天蘇沐川穿了系著黑色領(lǐng)結(jié)的小西裝,而我穿了白緞子露了肩胛的小禮服,鏡頭里看上去還頗有幾分金童玉女的范范兒。然后婚禮錄像的時候,為了鏡頭剪接使用的內(nèi)容更精彩紛呈,在主持人攝像師和大家伙兒的慫恿要求下,伴郎伴娘要喝交杯酒,還得互相喂著吃餃子。據(jù)說這些內(nèi)容屬于傳統(tǒng)規(guī)矩,老祖宗留下來的,不敢忤逆。喝交杯酒的時候,我和蘇沐川彼此對視著勉強忍住了笑場的沖動,可是我剛把那個餃子塞進蘇沐川嘴里,他就噴了。且噴了我一臉餃子餡兒。因為顧及我當(dāng)天良好的淑女形象,我破天荒的沒有和蘇沐川計較。可是不得不說的是,那場婚禮錄像出來的效果比預(yù)想的更加熱鬧喜慶。
然而這一刻,蘇沐川竟用這樣情人范兒的姿勢站在我面前,這造型,估計連他自己都要誤會。
c.
蘇沐川的前女友是我們系的系花。系花啥概念?系花的概念就是帶出去特有面兒,特得瑟。
系花170的身高,大臉盤兒,大眼睛,相當(dāng)壯觀的胸脯和屁股,兩條仙鶴似的長腿。以上這些形容詞曾經(jīng)讓蘇沐川郁悶不已。然而當(dāng)時正處于良好戀愛狀態(tài)中的他充分表現(xiàn)出了作為一個當(dāng)代大學(xué)生應(yīng)有的超高風(fēng)范和素養(yǎng)。他扯著一邊嘴角,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他少有的寬容大度讓我對于自己羨慕嫉妒唯獨沒有恨的語氣姿態(tài)感覺相當(dāng)慚愧。于是我換了一些字眼兒形容,叫做臉如滿月眼如星子豐胸細(xì)腰翩若驚鴻。
我不止一次地對他冷嘲熱諷。我說,蘇沐川,你整天依偎在系花洶涌的波濤中間一定特有安全感吧?
蘇沐川剛喝進嘴里的一口可樂噗地噴了出去,招致嫌惡目光無數(shù)。而我在一旁,咔吧咔吧咬了薯條做出一臉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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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終相信,一個人心底里堅持想要成為什么人,她就一定可以成為那個人。比如系花。據(jù)說她選擇男朋友的標(biāo)準(zhǔn)是倜儻而不風(fēng)流,子弟而不紈绔。
真夠德藝雙馨的。系花高喊著她的口號,踩著清瘦的跳板蘇沐川,往更高更快更強的方向飛奔而去。愛情是場戰(zhàn)役,一將功成萬骨枯。
和系花相比,162公分的樂小衣,最春光蕩漾的時刻也不過就是薄薄的單眼皮上抹層綠色眼影粉,腿上套條艷粉艷粉的長絲襪。大嗓門,口無遮攔。近乎一無是處。蘇沐川這傻孩子就算被系花飛了一腳,也不至于飛壞了腦袋,影響審美觀,墮落至此吧?
我說,蘇沐川,你是不是把我當(dāng)你家卷毛了,閑了沒事兒逗逗?卷毛是他家的小狗,純白,特可愛。用高級香波,每天都噴兒香。
蘇沐川一撇嘴,他說樂小衣你知道嗎,你對于我來說,就像是一根雞肋啊,就算弄碟子醬油醋蘸吧蘸吧吃了,也還是感覺沒味兒??墒蔷退阍贈]味兒,我也不舍得讓狗吃了吧,再怎么說,蒼蠅腿兒也是肉啊。
見過嘴欠的,比如蘇沐川,沒見過嘴這么欠的,比如我。因為我接過他的話頭,我說,你真不知道愛護小動物。
蘇沐川蹬大了眼睛,在他的瞳仁中我?guī)缀跻姷搅俗约恒露哪?。他說,青梅妹子,你不至于吧,我這還沒表達愛情呢,幾朵小花就把你整得大腦短路了?
惱羞成怒。我抬起胳膊就朝他揮了過去。這小子倒是反應(yīng)快動作敏捷,一閃身躲過了我的拳頭。可是,連我自己也忘記了我手里是捏著電視遙控器的,它輕飄飄地飛了出去。蘇沐川嗷地一聲叫得和卷毛被踩了爪子一樣。我還樂著呢,再回過頭來的蘇沐川鼻子下面兩道鮮紅。
我瞪大了眼睛:蘇沐川,你流鼻血了!
e.
蘇沐川嘴里那個雞肋和狗的比喻,說的是許庚。
許庚是特別溫柔的那類男人。不像蘇沐川,整天大放厥詞,一聽就是未成年人,智商停留在小學(xué)三年級階段。許庚是個小海歸,在外企就職,有一雙溫柔的眼睛,會說好聽的話,心思縝密細(xì)致,一看就是潛力股,特有前途的那類人。
我無數(shù)次暢想了和許庚的未來。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希冀和夢想。在我的眼睛里,許庚像極了一棵生花的大樹,賞心悅目的,讓我甘心情愿在上面吊死一輩子。
蘇沐川是不喜歡許庚的。夏蟲何以語于冰。我一向?qū)λ囊庖姵窒喈?dāng)保留的態(tài)度。可是,當(dāng)我向許庚表達愛情的時候,他卻樂了。他一定覺得像我這樣一個整天喜歡擺弄文字的小丫頭片子說出來的話是相當(dāng)不靠譜的,再順帶煽個情,還不就和去校門口的粥店叫碗粥一樣便利。
他拍拍我的頭。他的動作讓我特別反感。因為蘇沐川這小子就總是喜歡拍我的頭。我一直說我不夠聰明就是被他從小拍傻的。
蘇沐川不喜歡許庚,當(dāng)然這中間還有其他原因。
我一直知道蘇沐川人緣不錯,很多人稱兄道弟。可是就是這么曲里拐彎的,他的一個朋友竟和許庚的朋友也成了朋友。蘇沐川說許庚和系花大約是同一武功派系的。他們往往愛無止境,輕易不會確認(rèn)圓滿。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們善于用感情做跳板,一路向更高更強的方向做著撐桿跳。他說,樂小衣就你那小樣兒還不夠人家填牙縫兒的。
我笑一笑沒有和他爭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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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每位武林高手都有一個相對薄弱的命門要害的話,那么蘇沐川的鼻子,算是他最該重點保護的部位。他那脆弱的鼻子,哪怕蚊子蹬一腳也會流幾滴血。而此刻,他的鼻血流得那叫一個浩瀚。
大概是因為久經(jīng)考驗,他一邊用一塊巨大的毛巾捂住鼻子,一邊仰著煞白的小臉兒,特別鎮(zhèn)定地把我推出了衛(wèi)生間,還鎖上了門。我皺著鼻子咧著嘴,眼眶里有液體酸酸熱熱地打著旋兒。只聽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我用力地敲著衛(wèi)生間的門。
開門蘇沐川。蘇沐川開門。
水流終于停歇了,傳出蘇沐川的聲音。這一刻他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動聽。他說,衣衣你不許哭。他說,革命不怕流血犧牲。他說,衣衣你不許哭啊,小爺這輩子最憷兩件事,一件是樂小衣哭鼻子,另一件是小爺我流鼻血,你可別讓我今兒一起攤上。
我吸溜一下鼻子。我說竹馬哥我保證。我說,竹馬哥你一定要狠狠挺住,革命是不怕流血犧牲,可是我們倆真正的革命還尚未開始,你可不能這么著就掛了。
我聽見蘇沐川的笑聲,和在水流中間,特清脆響亮。于是我便安心了。這一安心不要緊,肚子也不爭氣地叫喚起來了。我敲打著衛(wèi)生間的門,我說,蘇沐川,我們打鹵面怎么樣?
他回答:只要不打鼻子,打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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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我把打鹵面做得倍兒精神,顏色鮮亮,紅黃白綠亮晶晶的兩大碗,把蘇沐川吃得滋溜滋溜。
他一邊吃還一邊用著小人得志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語氣和我說,真對不起啊青梅妹子,是不是耽誤你和你海歸哥哥的約會了?
我笑一下,雖然我承認(rèn)與他斗嘴有著無窮樂趣,可是在許庚的問題上我寧愿保持沉默。然而,蘇沐川這廝看穿了我的無力,宜將剩勇追窮寇,他窮追不舍。他放下手里的筷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我,嘴角還沾了一角翠綠翠綠的香萊末。
那香菜末特礙眼,于是我很自然地伸出了手。
可是在我的手指才剛剛觸到他嘴角的那一刻,我確定我錯了。這個該死的末日情人節(jié)。這個該死的香萊末。這個討厭的蘇沐川。他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著我。
我想我的臉,一定紅到可以拿去斗牛了。我垂下頭,準(zhǔn)備找個地縫兒。鉆進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鉆進去。逃。然而,坐在我對面的蘇沐川,輕輕,輕輕,握了我的手。
H.
蘇沐川說,樂小衣,沒有一個男人比我更了解你。從小到大,只要你不管不顧地蒙頭大睡,就一定是不開心了。
蘇沐川說,樂小衣,這些年你遇見了那么多所謂的愛情,你一直把自己武裝得像個美少女戰(zhàn)士似的,其實你很笨。蘇沐川說,樂小衣,其實我比你還笨。我在那一場場自以為溫情而灼熱的所謂愛情里,像一條水煮魚一樣翻滾來翻滾去,直到許庚出現(xiàn)。看到你那副義無返顧的樣子,我才真正如l臨大敵。我心慌了難過了不甘心了。樂小衣,我才明白其實我一直都喜歡你,和你在一起我才真正的安心快樂。
他說,樂小衣,希望我現(xiàn)在把這些話說出來還不晚。他說,那個許庚,不一定適合你。
我當(dāng)然知道許庚不適合我。情人節(jié)前一天的晚上,隔著綠橡咖啡寬大的玻璃窗,我親眼見他把一位長發(fā)及腰的女子擁進懷里,溫情脈脈。而更不幸的是,那位美女我瞅著相當(dāng)眼熟,頗有幾分背景。
所以,蘇沐川,一切都還來得及。
打鹵面之后,我不想再窩在家里流不屬于自己的眼淚,外面陽光正好,我要去逛街,要去坐云霄飛車,要去吃好吃的,還要去看一場抒情的電影。我要拉你的手,像情侶一樣拉你的手。
對了,蘇沐川,請你回答我,情侶這個詞,到底是名詞、動詞還是形容詞?
請你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