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拉特的鉆石迷思

鉆石騾子

印度西部，古吉拉特邦郵政列車晚間又要出發(fā)了。像其他數(shù)百輛列車一樣，十二節(jié)淺灰色車廂在夜色中穿梭于印度西北部的產糧地區(qū)。兩點零五分，郵政列車開始了四小時的旅程，從蘇拉特緩慢行駛到南部的孟買。在三等艙車廂里，四處亂竄的蟑螂和搖來晃去的臟腳丫相安無事；季風雨漸漸停歇，透過裝有鐵欄桿的車窗飄進來，算是一絲轉瞬即逝的慈悲。上百名被迫夜不能寐的人擠在一起，在骯臟的塑料長椅上無助地流汗，夢境隨著沿途每一個轉彎處響起的鐵軌“哐當”聲而破碎。在世界的這個角落，這只是一次極為尋常的旅行。

除了車上載有新打磨的鉆石，市值將近2500萬美元。

一節(jié)破舊的車廂內坐著幾十個“鉆石騾子”，每個人都在帶有暗兜的特制條紋背心里偷偷攜帶著價值數(shù)萬美元的石頭，睡覺時都得睜一只眼睛。盡管想在旅途中隱姓埋名，但售票員的腳步令人神經緊張，怎么都輕松不起來?？偠灾?，當今世界上出售的每一顆鉆石，都是“騾子”通過這種悶熱而緊張的火車旅行運送出去的。

崛起的小鎮(zhèn)

在世界上增長速度最快的城市中，印度蘇拉特排名第四。這里有無數(shù)成排的灰白色混凝土大樓，搖搖欲墜破敗不堪，運來的鉆石就是在這里的微型加工廠中被切割、拋光。蘇拉特有500萬居民，估計有50萬人依靠交易、打磨或搬運石頭為生。寶石通過空運、海運、陸運，由非洲、中亞和其他采礦熱點地區(qū)被運送到這里，充分利用印度的廉價勞動力和不聞不問的氛圍。500年來，比利時的安德衛(wèi)普一直是世界鉆石之都，世代相傳的財富、嚴密的文件資料和高安全性成為這一行業(yè)的縮影。但在6000英里外的蘇拉特，在自由交易中，合法與非法的鉆石商品公開競爭。

在蘇拉特，低廉得掉渣的工資和寬松的監(jiān)管為全球鉆石業(yè)創(chuàng)造了理想的環(huán)境。僅在一代人的時間里，一個昏昏欲睡的偏僻小鎮(zhèn)就變成新興的大城市和商業(yè)中心，如今，世界90%以上的毛坯鉆石都在這里加工和打磨。幾周內，每顆石頭要在加工作坊里轉手十幾次。它們部分取自非法的石頭，可一旦古吉拉特邦郵政列車抵達終點站孟買，石頭曾經齷齪的歷史便一洗而白，購買者每年將超過400億美元的注冊商品運送出國，并且，國際當局說它們是干凈的。

非法變合法

鉆石所擁有的高貴形象，如同危險的陰謀一樣，只是企業(yè)精心編造的神話。他們施展魔法，變出愛情的魅力和承諾。多年來，戴比爾斯（De Beers，世界鉆石業(yè)的卡特爾、跨國公司，一條龍主宰了全球四成的鉆石開采和貿易）是鉆石行業(yè)中最具影響力的公司和代言人，他們利用整個非洲的大量儲備，幾乎壟斷了開采和原石交易，西方人的貪婪成為了助推非洲大陸沖突的幕后黑手。

然而，鉆石世界已經發(fā)生了改變，欺詐者發(fā)現(xiàn)了鉆石行業(yè)的新玩法。戴比爾斯帝國已被拆分，賣給更大的企業(yè)集團；香港和迪拜市場正在取代保守勢力；現(xiàn)在，世界上最大的鉆石交易所在孟買。

與此同時，人們也在為行業(yè)整頓做出努力，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金伯利進程國際證書制度的建立（簡稱金伯利進程）。盡管金伯利進程是當今毛鉆交易中幾乎通用的標準要求，但它依然粗糙地令人臉紅。在這一紙文書上，僅僅印有每批鉆石的原產國、進口國、價值以及總克拉數(shù)，另外還有序列號和一些簽名。偽造這張證書如同偽造老司機的駕照一般容易。業(yè)內人士透露，現(xiàn)在完全沒有必要將鉆石原石走私到歐洲或者美國。因為鉆石既然能在印度境內進口、合法化，并且蓋章批準出售，那么，就不值得再冒走私風險了。

鉆石鏈條

毛鉆在蘇拉特變得熠熠生輝。每年有35噸毛鉆在這座城市被切割和拋光，其中完全通過合法渠道進入的不到三分之二。其他毛鉆則是從安哥拉、科特迪瓦、剛果民主共和國或者其他地區(qū)偷運至蘇拉特。

印度鉆石鏈條建立在一個組織嚴密的網絡上，由包括進口商、經銷商和加工者在內的數(shù)千人構成。這些人來自蘇拉特方圓幾百英里范圍內的小城鎮(zhèn)。新人如果想進入這個行業(yè)，必須有現(xiàn)任員工的擔保。這個秘密組織中沒有來自印度其他地區(qū)的人，當然也不允許外國人進入。

真正的洗錢始于蘇拉特的馬西德哈普拉鉆石市場。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交易商聚集在這兒一條長長的巷子里。這里的每個人都是移動銀行，身上的大汗衫因為塞入鉆石而變得鼓鼓的。交易時，拿出個藍色的毛氈小托盤來展示商品。鉆石交易可在樓外臺階上，或者在一排排停著的看不到盡頭的摩托車上，或者在其他任何一塊空地上進行。交易沒有任何書面憑據(jù)，在這里達成的400億美元交易僅僅通過便利貼完成。每當交易達成，雙方只是相互交換一張方形紙片，上面標有交易日期、參與者、鉆石克拉數(shù)以及交易金額。除此以外，不存在任何交易痕跡。如果有人做手腳，他會被永遠踢出這個圈子，而他欠下的債，則由家人代為償還。

蘇拉特有3000多家大大小小的拋光公司。鉆石世界大樓的安保比商業(yè)街還松散，睡意朦朧的保安倚靠著竹竿，那既是武器也是支柱。在漫不經心的門衛(wèi)身后，是數(shù)百個狹小昏暗的拋光作坊，成排的男孩們14個小時輪班工作，每人每天磨削并拋光大約價值1萬美元的鉆石。

拉梅什·丹基海和表弟卡培什·馬庫凱亞在鉆石世界大樓經營著兩個普通的拋光廠。兩兄弟每月加工價值50萬美元的鉆石。丹基海告訴我，大多數(shù)當?shù)貟伖夤げ恢肋@些鉆石來自何方、去往何處，沒人關心這些。他們的原材料從剛果或加納進口，專門出口到美國?！八械纳舛际呛谑薪灰住保R庫凱亞微笑道，“我們如果想合法進口鉆石，就得按‘金伯利進程’的規(guī)定。一旦進口過來，我們就把證書扔掉——不再需要它了?！?/p>

丹基海的員工完成打磨后，鉆石便開始了它“印度傳奇”中最危險的部分——運到孟買。鉆石的運輸由安佳迪亞士（古吉拉特語，意為“貴重物品運輸商”）完成，該神秘組織的運輸人員來自于北部古吉拉特邦遙遠的馬赫薩那縣。他們大多是穿著褶皺T恤和寬松長褲的中年男子，手提高仿中國皮包——這些大腹便便的男子在印度全國各地屢見不鮮，誰也不會看他們第二眼。而他們穿越印度的配送服務依靠古吉拉特郵政列車完成。

整個運輸過程都很恐怖，精神上非常難熬，“我們能睡著的時候很少?！卑布训蟻喪抠Y深從業(yè)者帕特爾說，當手下700名常規(guī)業(yè)務員中有些人無法攜帶鉆石時，他就要親自出馬。人們之所以選擇這種運輸方式，是因為價格低廉：運輸價值兩萬美元的鉆石，安佳迪亞士只收取兩美元的運輸費，一個人每晚可以運送價值1萬至15萬美元的鉆石。

鉆石肺

雖然從經濟角度來講，蘇拉特是世界上增長速度最快的城市之一，但這里并不是天堂。童工無處不在。當電影《血鉆》于2006年上映后，由于害怕發(fā)生類似的丑聞，印度政府嚴懲了一些雇傭童工的公司——包括那些雇傭多達10萬名童工的鉆石企業(yè)。但童工還是源源不斷。他們只是暫時轉進城鎮(zhèn)郊區(qū)的大型紡織工廠里，等待時機，直到能夠轉回到獲利更大的拋光行業(yè)。

很多男孩子因為長期瞇著眼睛拋光鉆石，而且平均每周工作上百小時，20年后，他們的視力便不再適宜繼續(xù)工作。到了35歲，如果不能幸運地成為交易商，那些患有早發(fā)性視力喪失癥的拋光工作者們就被掃地出門，自生自滅。由于十幾年里不斷吸入微小鉆石晶末，他們患上了肺結核和呼吸系統(tǒng)疾病（當?shù)厮追Q“鉆石肺”），受此折磨的工人數(shù)以萬計。大多數(shù)人返回自己的村莊，試著去耕種早年廢棄的土地。

最后的關卡

在孟買，鉆石會登臺展覽。印度國際珠寶展自稱為世界上最大的鉆石博覽會。每年8月，來自世界各地約2.5萬買家聚集于此，與業(yè)內最大企業(yè)簽訂價值近10億美元的訂單。

孟買正是他們的采購地。大型會展中心的空調系統(tǒng)陳舊，經銷商攤位擁擠不堪，但這里卻在進行著珠寶世界的最大宗交易。一旦買家的眼光被吸引，工作人員將會陪同他到展示樓層，這里被貼切地形容為“成交室”。飲料盤和盆栽點綴著紅木桌子，后面站著來自蘇拉特作坊的高級經理，當潛在客戶的身影在樓梯上緩緩出現(xiàn)時，他們會緊張地快速整理領帶，調整出最佳狀態(tài)。一旦買賣雙方握了手，其他的事情就好說了。

在孟買希瓦吉國際機場不引人注意的位置，海關的鉆石部門總是忙忙碌碌。每天，數(shù)百包價值近6000萬美元的鉆石由這里運往北美、歐洲和東亞。在這間辦公室里，30位檢查人員是印度官僚的縮影：他們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走廊，一邊飛速翻閱大量文件，迅速在上面蓋著章；他們偶爾用開箱刀輕輕劃開封好的包裹，隨機檢查袋里的鉆石。他們如此缺乏警惕有情可原，因為他們的工作不過是走走過場。每箱貨附帶的成堆證明意味著責任已經轉移給經銷商了。檢查人員甚至不能檢查；法律規(guī)定，即使遇到最可疑的貨物，只要通過了金伯利的最低標準，都得任其通過。

檢查人員眼瞅著一名保安用手推車把大量包裹推去飛往紐約、倫敦和洛杉磯的行李艙。僅在美國，每年節(jié)假日期間的鉆石銷售額就高達100億美元。很難想象那些鉆石中的大部分，在某一刻都曾在這間極小的海關辦公室里呆過。

與此同時，在距離機場不遠一處安靜的孟買郊區(qū)火車站里，安佳迪亞士們正在享受難得的小憩。黎明時分，幾人擠在印度普通的茶棚里，吃著微熱的薩莫薩三角餃，交流著驚險經歷、說說笑笑。下一批鉆石很快會裝滿他們胸前的暗兜。然而，當古吉拉特郵政列車返回時，鐵軌發(fā)出的“哐當”聲無比悅耳，因為這一次他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