櫓聲搖月過滄洲

駱玉明：

復旦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yè)教授、博導，兼任《辭?！肪幬⒐糯膶W分科主編。

后人對神秀與慧能的兩首偈子發(fā)表過無數(shù)的議論。要從如此短小的文字中，分析他們佛學理論系統(tǒng)的不同，恐怕是牽強的。這里雖然關系到某些禪修要旨的問題，但更顯著的區(qū)別，卻是他們在禪的修持中所追求的生命狀態(tài)。

禪宗自達摩傳至弘忍，已歷五世，雖然逐漸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相融，但一直延續(xù)著印度禪風，以坐禪靜修為主要途徑。弘忍恐怕已經(jīng)有了改變宗風的想法，他也許是從慧能身上看到了禪宗發(fā)展的新方向。在《禪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中，收有南宋末葛廬凈覃禪師的一首詩，就特別注重這一點：

師資緣會有來由，明鏡非臺語暗投。

壞卻少林窮活計，櫓聲搖月過滄洲。

前兩句說慧能與弘忍師徒間意趣相投。第三句中，“窮活計”本義指辛苦謀生的方法，這里借指由少林寺所建立的苦修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被慧能破壞掉了。而“櫓聲搖月過滄洲”一句，字面說慧能渡江去了南方，同時也隱喻從慧能以后，禪宗轉(zhuǎn)向更灑脫、更富于詩性的方向。

慧能所建立的南宗禪，有如下三個要旨：

一是強調(diào)“心外無佛”，就是說每個人的心性就是佛性，成佛只在自悟本性。因此禪的修持雖然不排斥坐禪、誦經(jīng)，但并不以此為必需的條件。相反，不適當?shù)?、固?zhí)化的坐禪與誦經(jīng)，反而有可能成為“悟”的迷障。高明的禪師遇到那樣的徒弟，只好一腳把他踢翻，把他的經(jīng)書扔到火中燒掉。

二是強調(diào)頓悟。由于人內(nèi)在的佛性是完整而不可分解的，因此達到悟境不能是漸進的、有階次的，而只能是頓悟。而且這種頓悟并無規(guī)則可尋，完全是個體的直覺。

三是強調(diào)不離世間。慧能《六祖壇經(jīng)》中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毙扌胁灰馕吨撾x世間的生活，用大珠慧海禪師的話來說，“饑來吃飯困來眠”就是他的“用功”方法。而悟道的人也只是在現(xiàn)實的生命中完成了超越的佛性和內(nèi)在本性的終極合一，完成了終極的解脫，他仍然和常人一樣吃飯睡覺、擔水劈柴。

這三大要旨歸結(jié)起來，又關系到佛教尤其是禪宗的一種具有根本意義的世界觀，它和一般宗教有很大的不同：世界的本質(zhì)是佛性，而世界的佛性與人的心性是同一的，所以對心性的認識，就是對世界的佛性的認識。

換句話說，個體生命的最高本質(zhì)與世界的最高本質(zhì)是同一的，“上帝”的本質(zhì)就是人的本質(zhì)，人的一切焦慮與困苦，只是因為心性的迷失。

那么禪到底是用來干什么的？一是成佛，很多修禪的人有一個宗教目標，是為了超越生死輪回，進入永恒，即“涅”，這與基督教經(jīng)末日審判到達天國的愿望是一致的。但禪也可以與宗教目標不相關，只是關注現(xiàn)世的生活。

在后一種意義上，禪是一種精神上的解脫與超越，是一種富于智慧的人生態(tài)度，是一種自在的生活方式。用“世界禪者”鈴木大拙的話說：“禪就本質(zhì)而言，是看入自己生命本性的藝術，它指出從枷鎖到自由的道路。”

我們說禪，主要是說一種人生態(tài)度和生活方式。通過禪可以更好地理解自己、理解世界，理解自己與世界的關系。而歸根到底，禪相信生命有一種完美的可能，并要使之在生活中獲得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