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
它用干凈的眼睛善意地上下打量著我。我站在村口,與它默默對視。它很瘦,根根肋骨隨呼吸時隱時現(xiàn),黑白的毛色,在一群灰黃的土狗中很顯眼。我,一個陌生的孩子,村里剛來的客人,有些局促地接受著它的審視,遠遠地不敢靠近。
但未及我反應(yīng)過來,它便搖著尾巴,歡快地奔過來。一眨眼,它已雀躍著,繞我轉(zhuǎn)著圈,無限親密地向我身上蹭著泥土和草屑。
一個孩子就這樣認識了一只狗。他們彼此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不知道對方來自哪里。他們只是安靜地互相友好,如同久別重逢。
那之后,每當(dāng)我回鄉(xiāng)下的爺爺家,打開車門,露出半個身子,它總是突然從不知什么地方躥出,單用后腿站立,前腿上撲,伸出舌頭想要舔我的臉。我從沒見過這樣傻得可愛的狗。它不像那些兇巴巴的黑狗,用威脅的眼光盯著我,從喉嚨深處發(fā)出恐嚇的咆哮;也不像在太陽下懶洋洋的黃狗,見到我立刻跳起來吠叫幾聲,借以掩飾內(nèi)心的怯懦。它的眼睛那么干凈,總是天真友好地望著我,現(xiàn)出與生俱來的信任和依賴的神情。它總是馴服地跟著我閑逛,有時我塞給它一點吃的東西,它會把雪白的尾巴搖成一朵花,細長的腿邁著更加歡快的步子。只差哼起歌了呢,我想。
我們短暫的友誼——沒錯,一個孩子和一只狗的友誼似乎注定不能長久——終止于那個夏日。那天中午,爸爸從村里回來,在飯桌上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那只狗,被賣狗肉的人殺了。我愣了大概一秒鐘,然后放下筷子哭著跑回房間。我隱約聽到些細節(jié):它太天真,見到誰都無比熱情,很容易被村里的人抓住、殺掉。那人還給我的爺爺奶奶送去一碗肉,他們碰都沒碰。后來就不記得了,因為我哭得一塌糊涂,我覺得一只狗的命太賤,覺得一個孩子的心與世俗太不相容。
有位作家說,孩子的眼光不會拐彎。確實,大人的眼光太靈活,就像一把磨得鋒快的刀,三兩下就刺破了那干凈的眼神,刺穿了一場機緣巧合的友誼的安排。還有位作家說,少男少女的心靈在提前硬化。到底是誰的沉淪,使純潔柔軟的心再也不能適應(yīng)這世界?
一個孩子的心得不到應(yīng)有的尊重,孩提時代的盟誓漸漸湮滅,來自大人的尖刀,是最確鑿的罪證。
每當(dāng)我再次站在村口,總希望從哪里再躥出那個瘦削的影子,仰頭與我對視。卻只隱約看到它和童年的我,輕快地離開,越來越遠……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