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九月,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胡適提出,政府應當制訂爭取學術獨立的十年計劃,集中精力辦好五到十所大學,使之躋身世界一流大學之列。一時之間,國內(nèi)學者紛紛做出回應,《申報》、《大公報》等主要媒體進行了持續(xù)報道,大小期刊相關爭論文章不斷,形成了“戰(zhàn)后學術界之首次大論戰(zhàn)”,“情緒之熱烈,為近年來所罕見”(《申報》,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五日)。時光流轉(zhuǎn),當年爭論的聲音早已湮沒在泛黃的故紙堆中;舊事重溫,民國學人對高等教育的關切,卻依舊動人心弦。
事情當從這一年九月八日《大公報》的一篇報道說起。九月初,胡適在南京參加中央研究院院士選舉籌委會,返回北平之后,與《大公報》記者談稱:
此行與蔣主席、張群院長談及希望能定出個爭取學術獨立十年計劃。因今年官費留學生有二百名,自費者亦有一千二百人,考官費未取而為許與自費同等者又有六百人。此筆留學費用共計四百萬美金,而有五千學生之北大,一年所得只一萬五千美金,此浩大支出若給我們學堂,可以做多少事。自己學術上有了地位,又何必一定非要到外國第二、三、四流學校去鍍金不可?美國學術地位經(jīng)三十年努力,已由學術獨立做到領導地位。中國??埔陨蠈W校有一百四十單位以上,大家都在吃稀飯,一千年也爬不上去。中國應學日本,明治維新以后傾全國之力,只辦東京及京都兩帝大,到最近十幾年才以余力在九州、漢城、臺灣添了幾個。
我這個學術獨立十年計劃,就是第一個五年由政府指定五個大學做到第一等地位。這自然非有一點偏私不可。依我推薦,這五個大學應為北大、清華、浙大、武大及中大,到第二個五年再培植五個大學,以此達到爭取世界學術地位,至少要比外國的二、三等大學有地位。
報道刊出之后,南開大學教務長陳序經(jīng)率先發(fā)難,在九月十一日的《大公報》上發(fā)表《與胡適之先生論教育》一文,對胡適的觀點提出質(zhì)疑。陳氏認為,胡適所指出的問題確實存在,然而筆鋒一轉(zhuǎn),又拋出了自己的疑問:“胡先生不知何所根據(jù),而推薦這五個大學?”對于留學問題,陳氏認為,充實國內(nèi)大學的圖書儀器與出洋留學功用不同,不可偏廢:“在一個相當?shù)臅r期里,充實國內(nèi)大學的設備固是很重要,而出洋留學尤宜注意。我們不要忘記世界學界而尤其是自然科學日新月異?!?/p>
與此同時,國民黨元老、原中山大學校長鄒魯也致函胡適,一面稱胡適的計劃“遠瞻高矚,心長語重”,一面則明知故問:“不知所言中大,是指南京中央大學,抑指廣州之中山大學?”(《中央日報》,一九四七年九月十二日)言外之意,自然是希望中山大學也能分一杯羹。
此外,各地學者也陸續(xù)表態(tài),意見紛呈。九月十四日,《申報》刊出快訊,稱胡適所說的“中大”,乃指中央大學,并預告胡適“對各方反響將做總答復”。九月二十八日,“總答復”姍姍來遲。這篇題為《爭取學術獨立的十年計劃》的長文在《中央日報》、《大公報》等報上同時刊出。文章一開頭,胡適便做出聲明,強調(diào)自己所說的“學術獨立”并非“學術孤立”,而是謀求學術的自立。因此,所謂“學術獨立”必須具備四個條件:
(一)世界現(xiàn)代學術的基本訓練,中國自己應該有大學可以充分擔負,不必向國外去尋求。(二)受了基本訓練的人才,在國內(nèi)應該有設備夠用與師資良好的地方,可以繼續(xù)做專門的科學研究。(三)本國需要解決的科學問題、工業(yè)問題、醫(yī)藥與公共衛(wèi)生問題、國防工業(yè)問題等等,在國內(nèi)都應該有適宜的專門人才與研究機構可以幫助社會國家尋求得解決。(四)對于現(xiàn)代世界的學術,本國的學人與研究機關應該和世界各國的學人與研究機關分工合作,共同擔負人類學術進展的責任。
在文章當中,胡適進一步完善了自己的“十年計劃”,認為在第一個五年應該著力扶植先前提及的五所大學,在第二個五年則可視各校辦學成績,再添五所大學。此外,胡適特別指出,“大學”的觀念應當徹底改變:
今后中國的大學教育應該朝著研究院的方向去發(fā)展,凡能訓練研究工作的人才的,凡有教授與研究生做獨立的科學研究的,才是真正的大學。凡只能完成四年本科教育的,盡管有十院七八十系,都不算是將來的最高學府。
如果說,陳序經(jīng)與鄒魯?shù)馁|(zhì)疑尚有意氣之爭的味道,胡適的答復則顯然更具學理性,觸及了更為本質(zhì)的問題:留學之后應該怎樣?中國的大學應當何去何從?文章發(fā)表之后,各類報紙、期刊紛紛轉(zhuǎn)載,引起了更為廣泛、深入的討論。如當時影響極廣的《觀察》周刊,便就此問題先后刊出了季羨林、金克木、陳序經(jīng)三位學者的文章,以及國立七大學研究所同學會的相關意見。政府要員如教育部長朱家驊、國民政府委員翁文灝,高校校長如清華校長梅貽琦、武大校長周鯁生、交大校長程孝剛、復旦校長章益,知名學者如朱光潛、李石曾、胡先骕、齊思和、陳旭麓等均就此發(fā)表了見解。沉寂已久的學術界,難得迎來了一次熱烈的爭論。
仔細讀下來,各方論戰(zhàn)的文章,也不外乎胡適所提及的兩個問題:一是留學,二是國內(nèi)大學的建設。
對于留學問題,學者們或提出加強對留學生素質(zhì)的考核,或強調(diào)充實設備、便利留學生歸國服務,或主張延聘外國學者,不一而足。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季羨林的《論現(xiàn)行的留學政策》(《觀察》,一九四七年第三卷第七期)與金克木的《留學問題·第一流大學問題》(《觀察》,一九四七年第三卷第十二期)這兩篇文章。這兩位日后名滿天下的學者,一位剛結束十年的留德生涯,在北大擔任東方語文學系主任,一位則是從印度學習梵文歸來,此時任教于武漢大學。
季羨林的文章從批評留學的動機入手:“我想有很多人到外國去,并不是想去念書。他們只是想去混一個資格,回來好做事,就是所謂‘鍍金’?!眲訖C既然不純,留學中的種種“怪現(xiàn)狀”也就在所難免了:
他們一下火車或船,第一件要緊的事情就是打聽,哪一個學校最容易,哪一個教授最好通融。教授選定了,第一次見面,談不到三句話,就張嘴要論文題目?!屚鈬淌跊_過幾次鋒以后,論文終于進行起來。這時候需要教授幫忙的地方更多了。于是有許多中國學生就施展出另一套中國人特有的本領:送禮,不客氣地說,就是賄賂?!萌菀踪M盡九牛二虎的力量把論文做完,或請求教授認為是做完,他們就開始預備口試。同時心里已經(jīng)開始做回國的計劃了。
這些留學生好歹還是在念書,最讓季先生憤懣的還是那些游手好閑的“官二代”們:
但也有許多學生根本一句書也不念,終日游手好閑,坐咖啡館,找女朋友,甚至販賣黑貨,上法庭,坐牢獄,專門替中國丟臉。在數(shù)量上說,這一類的學生非常多。國內(nèi)達官貴人的孩子幾乎全屬于這一類。
如果說季先生主要是從消極的一面談當時留學的弊端,金先生則是從積極的一面著眼,觸及到留學政策的整體規(guī)劃,以及出洋留學與學術獨立相配合的問題。其文不唯見解獨到,抑且妙喻迭出:
譬如有一個人到少林寺學打拳,他的目的首先是要學得青出于藍,至少是與老師及師兄弟并駕齊驅(qū),不辱少林派的名目才行。若他僅僅住過少林寺學過拳,即使頭上燒九個香疤,也只能算是游方和尚掛了單,也許還不如寺中挑水的凡夫?!M一步說,他精通了拳術,回到故鄉(xiāng),若丟了拳法,或?qū)R源蛉藶闃I(yè),并不教人,或則也授徒,但一代不如一代;這樣,在他個人算是學過拳,但在他故鄉(xiāng)說,以后的人仍得跑到嵩山去學,仍和沒有這個人一樣。必須有一些人都懷著自立拳派的目的去學,回來后確能把少林的一套在本鄉(xiāng)傳授,使一代勝過一代,甚至別開新派為少林所佩服,這才算建立了少林的一支,或成功了拳術一派。以后也許還有人要到少林去特別學暗箭之類的秘傳,但大多數(shù)卻不必跋涉而能成為技擊名家了。
因此作者建議,胡適先生應當另擬一個十年留學計劃,一方面延聘外籍名家,充實設備,一方面有計劃地派人留學回來傳授,自建根據(jù)地。與此同時,作者又提出幾項原則性建議:首先,有研究經(jīng)驗者應當優(yōu)先出國;其次,政府應當著重考核此人出國期間的研究成果,而非學位頭銜;第三,留學者歸國之后應當有施展的空間與繼續(xù)進修的機會。這些觀點,即便在今天看來也毫不過時,讓人不得不感嘆金先生思想的超前。
相比于留學問題,關于國內(nèi)大學建設的討論,由于牽涉到利益的沖突與政見的分歧,顯得就不那么純粹了。
在推薦名單之內(nèi)的五所大學,自然對胡適的計劃深表贊同。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便表示:“對于胡先生的計劃,在原則上完全贊成?!保ā兑媸缊蟆?,一九四七年十月五日)武漢大學校長周鯁生也認為:“胡適校長是我們的領導者,他的意見也可以說是我們大家的意見?!保ā兑媸缊蟆罚痪潘钠吣晔滤娜眨偷┐髮W校長章益則為復旦、交大等校鳴不平:“如以歷史評定其優(yōu)良,交通大學立校五十年,為我國大學中之最早者。如以辦學努力之成績言,則‘復旦’、‘南開’兩大學,成績卓著……”(《申報》,一九四七年九月二十一日)交通大學校長程孝剛則認為,應當將扶助的重點放在院系而非學校上:“大學包括部門甚廣,各校各有其特長,華西大學之牙科,金陵大學之農(nóng)科,即非北大等五校之長,發(fā)展學術,應就其特長部門,協(xié)助發(fā)展,使臻于國際第一流學術地位?!保ā渡陥蟆?,一九四七年九月二十九日)這一觀點可謂有理有據(jù),也得到了不少學者的認同。而那些無望上榜的高校,則轉(zhuǎn)而主張平均發(fā)展,甚至主張優(yōu)先扶持弱小學校。如國立中正大學校長林一民便認為:“政府對于歷史短、設備差之大學,應盡力扶植,使與歷史久、設備佳之各大學,并駕齊驅(qū),然后再謀各校之普遍發(fā)展?!保ā渡陥蟆?,一九四七年十月九日)
除經(jīng)費的分配外,尚有不少學者提及學術自由的問題。如北京大學教授樊弘在《世紀評論》(一九四八年第三卷第二期)發(fā)表的文章,標題即為《除非教授治校,學術難望獨立》。知名畫家、民盟盟員李慕白也強調(diào):“研究學術,發(fā)表言論必須有充分自由。”(《世紀評論》,一九四七年第二卷第十八期)學術獨立本來便有兩重涵義:學術獨立于政治;一國的學術不依賴于他國。胡適所指的雖是后者,但教授們感受更強烈的,恐怕還是國民政府對學術自由的干涉。
此外,還有學者談及思想自由與思想自主,這些意見或明或暗,均直指胡適本人。時任大夏大學教員的陳旭麓即坦率指出:“胡先生也曾為思想自由奮斗過,也曾為中國的啟蒙運動出過力;而對面臨的重重陰影,連念念符咒的勇氣都沒有了……胡先生有建立學術獨立的雄心,而沒有抨擊惡勢力的勇氣,今日之胡先生與五四時代之胡先生顯然已不可同日而語了?!保ā稌r與文》,一九四七年第二卷第十四期)浙江大學哲學系主任謝幼偉則認為,學術獨立的前提乃是思想自主,進而批評當時思想界盲目崇洋趨新的風氣:“杜威來華,我們的思想界便跟杜威走。羅素來華,我們的思想界又跟羅素走。……思想不自主,胸無定見,內(nèi)失所持,唯盲目的仇舊,或盲目的趨新……”(《申報》,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日)如果說陳旭麓的批評多少帶有左翼知識分子的激憤之情,謝幼偉的論斷則確實直指問題的要害,值得深思。
作為此次論戰(zhàn)的主角,胡適的反應如何呢?從報章雜志的報道來看,胡適雖多次談及這一問題,但基本未對其他學者的看法做正面回應,而只是一再重申之前的觀點。翻檢這一時期的《胡適日記》,除了日常公務與各類應酬,便是對《水經(jīng)注》的研究,對于此次論戰(zhàn)并未提及。這一年年底,胡適因公赴南京,在返回北平之后接受記者采訪稱:“京中甚忙,故連張院長(指行政院院長張群——筆者注)亦未得見。學術獨立十年計劃尚談不到?!保ā洞蠊珗蟆?,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日)這番談話仿佛也暗示著這場論戰(zhàn)終將無果而終。與此同時,在教師方面,教授們不斷抱怨入不敷出;學生方面,抗議浙大學生自治會主席于子三被害的運動席卷北平,北大學生紛紛罷課游行,胡適也已無暇顧及這一計劃了。
事隔半個多世紀,當今日的讀者重溫這場論戰(zhàn),難免會想起胡適早年在《非留學篇》當中的熱切呼喊:“留學者,吾國之大恥也!”而《爭取學術獨立的十年計劃》一文的寫作時間,恰恰是一九四七年的“九一八”紀念日。學術獨立的愿望,幾乎貫穿了胡適的一生。我們或許還會記起陳寅恪先生在三十年代所作的《吾國學術之現(xiàn)狀及清華之職責》當中那擲地有聲的話語:“吾國大學之職責,在求本國學術之獨立,此今日之公論也?!薄獙τ谀且淮鷮W人而言,學術獨立有如民族獨立,是一個難以解開的心結。
事有湊巧,在這場論戰(zhàn)開展的同時,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的選舉也正在進行。十月十八日,包括胡適、陳寅恪、馮友蘭、傅斯年、顧頡剛、竺可楨、李四光、陳省身、華羅庚、蘇步青等學者在內(nèi)的一百五十人的院士候選人名單公布,等待著半年之后的正式選舉。這一個個為今人所羨稱的名字,隱隱透露出民國學術獨立的一線曙光。
然而,這一線微弱的曙光,也很快被戰(zhàn)爭的陰云所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