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第八期“積微覽萃”專欄刊出拙文《王鐸的情緒》后,有朋友希望我就《王鐸草書杜詩卷》后面的吳湖帆跋再聊聊,這也是我曾經(jīng)的想法。吳湖帆是大畫家、大鑒定家和大收藏家,他每每在古人書畫作品上題跋尤其是長題長跋,總有心得,而非言之無物地炫弄文辭,也不是因為寫一手漂亮的瘦金體字而故作書法招搖,所以讀來有味道、有營養(yǎng),裨益于人。其實《王鐸的情緒》刊出后,我對這篇文章又作了修改和補充,但是仍然沒有涉及吳湖帆的題跋。朋友們的提議很好,這段題跋的確值得一說,于是從命,不當(dāng)之處請大家批評。
這段題跋是吳湖帆應(yīng)一位“姻兄”即“公肅”的囑請題寫的,也就是說,《王鐸草書杜詩卷》當(dāng)年是這位“公肅”先生的藏品?!肮C”姓費,蘇州人氏。費姓是蘇州的大姓和望族,自古人才輩出,明清以來,費氏在蘇州地區(qū)主要有三個分支,分別為洞庭包山費氏、桃花塢費氏和周莊費氏,費公肅出自周莊費氏。周莊費氏先人尚武,據(jù)說曾為武官,在近代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中,周莊費氏家族率領(lǐng)鄉(xiāng)勇奮勇抗敵,曾經(jīng)立下赫赫戰(zhàn)功,聞名當(dāng)時。后代中更不乏能文能武者,比如公肅胞兄中便有當(dāng)年與黃興、蘇曼殊、陳去病等一起從事反清革命活動的同盟會成員費公直。
吳湖帆在跋文中稱“公肅”為“姻兄”,是因為費氏族兄中有一位費樹蔚(1884年至1935年,字仲深,號韋齋),聰明過人,讀書過目不忘,且有經(jīng)世之志,深得曾任廣東、湖南巡撫等重要職務(wù)的清廷封疆大吏、吳湖帆的祖父吳大澂的賞識,吳大澂甚至將其擇為女婿,把自己的小女兒吳馨逸(名本靜)許配給他,所以吳費兩家是姻親。
費氏先人中多有尚文好收藏者,這卷《王鐸草書杜詩卷》卷末左下方有朱文“敬齋”鈐印,“敬齋”即乾隆年間費氏族先費孝先的字,也就是說此卷為費家所藏至少從清乾隆年間已經(jīng)開始了。如此淵源,當(dāng)費公肅持卷請吳湖帆作題跋時,吳湖帆自然高興。關(guān)于王鐸,我們很少看到吳湖帆的評述,在《吳氏書畫記》中也沒有找到吳湖帆收藏王鐸作品的記錄,其實他曾經(jīng)收藏過王鐸的作品,并且對王鐸很有研究。就在費公肅請吳湖帆題跋的前一年,吳湖帆也得一王鐸手卷《送郭一章之長沙道詩草書卷》。兩者的書寫時間不過相距三年(《草書杜詩卷》作于順治四年即1647年,《送郭一章之長沙道詩草書卷》作于順治七年),字里行間卻讓人看到了王鐸生命的式微:《草書杜詩卷》通卷使轉(zhuǎn)自如,翰墨通暢,《送郭一章之長沙道詩》情也激越,結(jié)字章法依然,但是使轉(zhuǎn)之間多了一點滯澀。吳湖帆乃大家法眼,自然會有察覺,引發(fā)感懷。王鐸并非老邁而終,一生享年僅六十又一。他因為仕清精神重受壓抑,至晚年尤甚,以至健康狀態(tài)每況愈下,在其書法上也反映出來了。于是吳湖帆筆落紙上,一段長跋,幾多說事,所錄乃其舊作,《摸魚兒》用辛稼軒舊韻,全文如下:
去年余得覺斯送郭一章之長沙道詩草書卷,作于順治七年,此卷作于順治四年,書法張王,龍蛇飛舞,尤見神奇,公肅姻兄出視屬題,為錄舊作于后。
化龍蛇、淋漓醉墨,浮云當(dāng)面飛去?;廾骼子晟耢`怨,齒落顏衰重數(shù)。禁不住,總莫道、君恩臣妾臨歧路。對天獨語。盡東澗文章,西藩功業(yè),已似染泥絮。
忠臣表、些事如棋著誤,鴻毛為甚輕妒。石城一例降幡豎,青史何從冤訴。長袖舞,君不見、花開梅嶺成香土。風(fēng)塵自苦??v王氣消沉,長生學(xué)佛,緣果在何處?
右調(diào)《摸魚兒》用辛稼軒韻,辛未六月朔日。
這是筆者僅見的吳湖帆在王鐸作品上所作題跋的二例之一,另一例為一畫卷,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花卉長卷》?!痘ɑ荛L卷》上的跋文不涉事,不議論,就畫說畫,此卷題跋則步辛稼軒原韻,敘事議論,多有嘆息。
眾所周知,辛稼軒乃南宋詞壇豪放詞風(fēng)代表詞人,與北宋大詞家、亦豪放詞人的蘇東坡齊名,有“蘇辛”之謂。后人一說起辛稼軒都知道他的“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殊不知他也婉約,也有“詞意殊怨”的作品,比如《青玉案》中“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就是他婉約詞中的名句,而這首《摸魚兒》則為其“詞意殊怨”的代表作。其時開封易幟,北宋已亡,辛稼軒出走山東老家南下投歸南宋政權(quán),本為立志抗金,卻遭權(quán)奸排擠壓迫,長期不為重用,令其傷心。就時代背景而言,這與明朝晚年和南明弘光朝時頗有幾分相似,吳湖帆以辛稼軒原韻填這首詞,可見他對王鐸是有幾分同情的??墒峭蹊I后來畢竟仕清了,依封建政治倫理,國之將亡,為臣者當(dāng)與國共沉浮,哪怕朝廷腐朽也應(yīng)該為之殉國,怎么可以作降臣事后朝新主呢?于是遭詬,永世不得翻身。吳湖帆說王鐸是“些事如棋著誤”,“鴻毛為甚輕妒”?其解不言而喻。他理解王鐸晚年“長生學(xué)佛”是為求解脫,但是“緣果在何處”?需要回答嗎?不需要,回答也是嘆息。
還得說明一下,吳湖帆此跋錄的是舊作,那么這首《摸魚兒》最初緣何而作,或者說《摸魚兒》最初題在了王鐸的哪一件作品上?《送郭一章之長沙道詩草書卷》有可能,但筆者未曾見到該卷原作(《送郭一章之長沙道詩草書卷》見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王鐸書法全集》第五冊、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王鐸書法類編·草書詩卷(四)》),故無以給解。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即使不是題在《送郭一章之長沙道詩草書卷》上,這首《摸魚兒》也一定是因為《送郭一章之長沙道詩草書卷》而作,因為《摸魚兒》所云與《送郭一章之長沙道詩草書卷》在內(nèi)容上相互對應(yīng),這只要將二者對照起來閱讀便一目了然。其實有沒有題在《送郭一章之長沙道詩草書卷》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讀到了這首《摸魚兒》——吳湖帆的著述保存并不完整,這首《摸魚兒》在他的《佞宋詞痕》中沒有收入,在《醜簃日記》中因為吳湖帆日記缺佚嚴重也不曾見得,現(xiàn)在在《王鐸草書杜詩卷》上見到了,這不僅讓我們知道了吳湖帆對此卷書法的評價,更讓我們了解了吳湖帆對王鐸的看法,很有意義。
2013年9月15日凌晨于杭州西溪勤禮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