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情懷，述學文體與教育學術研究

一

做歷史者大體不出三路：信古者，疑古者，以及釋古者。過分迷信，有如信仰，做出的不是歷史；過分懷疑，自壞根本，敗壞的可能是文化。所以在這三者中，個人欣賞最后一種，即釋古者。尤其欣賞陳寅恪先生那句人所共知的“同情與理解”。在民國那樣一種學術氛圍下，這并不是史學者的常態(tài)，與之持相近觀點的錢穆先生在當時就是一個異類。但是，錢穆先生畢生不遺余力地宣傳中國文化，浸淫于中國歷史當中，真知灼見至今閃耀。他對歷史采取的態(tài)度，我們依然不得不敬服。他在《國史大綱》中講道：“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亦至少不會感到現(xiàn)在我們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而將我們自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于古人。”

中國歷來是一個史學繁榮的國家，長久綿延的歷史、盛世修史的傳統(tǒng)讓中國的傳統(tǒng)歷史典籍汗牛充棟。官方修成的史書為數(shù)眾多，至于稗官野史更是不可勝數(shù)。在沒有西方學科分類的古老時代，史學承擔著遠比現(xiàn)在更加豐富的功能，也具有更加重要的作用。沒有政治學的時代，史學就是政治學，政治家從歷史中得知興亡治亂的故事，并以此為鑒燭照將來。長久修史帶來的不只是厚厚的典籍書冊，更是深入中國人骨髓的歷史思維。龔鵬程先生甚至認為，國人與西方的根本差異即在于不同的思維方式，中國人持歷史思維，而西方人是邏輯思維。

隨著學科分類的不斷精細，附著于史學之上的種種額外功能層層剝落。在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快的當今社會，史學面臨著危機，史學者不時發(fā)出史學危機的哀鳴。但是，歷史不會消亡，史學也不會消亡，中國人特有的歷史思維方式不會輕易改變。因為歷史是人類存在的明證，正如記憶是個人證明自己存在的根據(jù)一樣。如果不承認歷史存在真實，等于否定了人類曾經(jīng)的存在，會讓那些凄愴、悲苦與崇高等都無處安放，最終流離失所無處容身的是人類自身。因而，歷史的價值不在于致用，而在于證明，證明我們曾經(jīng)活過、哭過、笑過、愛過。

也正由于此，信與疑都不是最好的態(tài)度，懷著同情與理解，帶著溫情與敬意去親近歷史，才能夠體現(xiàn)史學研究的人文情懷，帶領讀者走進那樣的時代，理解古人的種種彷徨、驚惶、無奈，以至種種不得已而為之，種種置于死地而后生。

但是，這樣去做歷史并不容易。因為同情是建立在理解的基礎上，沒有理解得來的是空泛的同情。而理解又來自于最傳統(tǒng)的史學功夫——考據(jù)。仔細爬梳史料以后，才會得知歷史事實是何種情形，在此基礎之上才能出思想、出真知，最后才是與古人思想上的共鳴和對古人精神世界的理解。

我認為，楊國強先生的《晚清的士人與世相》是這樣努力的。所謂“江山不幸詩家幸，詩家不幸史家幸”，歷史上天崩地坼的年代，帶來的固然是生靈涂炭、江山易色，卻是史家之幸，這正為他們提供了縱橫馳騁的空間。

二

剛剛過去的一百多年，中國多災多難，經(jīng)歷從近代化向現(xiàn)代化的艱難轉型，走過了從被侵略殖民到奮起反抗、民族自立的歷程，這為歷史學者提供了最為豐富的言說空間。同時，這一段也是被蓋棺論定的歷史，在馬克思主義史學框架中，這是一個從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線性譜系。其間的眾多歷史人物的形象也涇渭分明、黑白對立，離我們最近的歷史反而成了一段不大好言說的歷史。而這段歷史的豐富、復雜與種種多面、吊詭，也著實考驗著學者的史才。

作史者知道歷史的結果，極容易從結果去尋找原因，以成敗論英雄。如何寫出變革的過程和世道人心的種種徘徊、困惑、抉擇，端賴史家對于那一時代的感受以及對人性的體察。楊國強并非道德決定論者，也非只講勢不講理者，而是以一只生花妙筆，展現(xiàn)了洋務運動三十年來的中國近代化進程。文筆美妙而簡約，議論精彩而短小。

這部《晚清的士人與世相》記述“關于晚清的社會與思想變遷。晚清士人由傳統(tǒng)中國的衰世走入中西交沖的變局。他們在古老中國和西方文明的撞擊中間，一路徊徨，一路回應；其間的緊張、踔厲、憤郁、歌哭與其自身的節(jié)節(jié)丕變相伴隨，促成了傳統(tǒng)中國社會的近代化變遷。然而，這個過程中理與勢的脫節(jié)、義理與事功的脫節(jié)、意識形態(tài)與經(jīng)濟基礎的脫節(jié)等，又深刻地說明了晚清中國的近代化是一種扭曲的近代化”。

全書是楊先生歷年論文的匯總，由《清代的功名與富貴》起，至《歷史的矛盾與“社會主義的討論”》止，年代跨度約400年，論題有社會史、移民史、學術史等眾多方面。這眾多問題龐而不雜，在逐步展開的豐富的歷史圖景中凸現(xiàn)出來的關注問題始終如一：即百年中國的近代化歷程及其中首當其沖的士大夫階層的嬗變歷程。

對于這一段天崩地坼的歷史，他極力以工筆細描出兩個世界碰撞時的捍格難通之處，入微地記述了中華士人值此3 000年未有之變局的心態(tài)與世界觀的轉變過程和其間的彷徨無奈、無計可施與悲愴交加。他還捎帶提及流行于當下已經(jīng)成為常識的一些歷史知識與歷史人物。寥寥幾句話便能撥開歷史的迷霧，向我們展示所謂“常識”的荒謬，也在這個過程中，展示出歷史本來的多面與吊詭，讓歷史變得立體豐富起來。

自鴉片戰(zhàn)爭起，古老中國便一步步被異族侵略欺凌。因為西方近代化與傳統(tǒng)中國的種種不同甚至相反都是超出中國人的認知世界的，不知發(fā)生了多少后人看來荒謬的事件，出現(xiàn)了多少后人看來迂腐甚至迷信的人物。對于這些人，楊國強的眼光與眾不同。他認為這些人和事身上恰恰體現(xiàn)了古老中國的固有認知方式，這些人的迷信、迂遠體現(xiàn)的恰恰是初遇西方強敵時的一種難得的文化自信，這種自信很難見于后人了。只是由于識見不夠，它才成了為人恥笑的東西。

在《晚清的士人與世相》中，楊國強發(fā)出數(shù)處精彩議論：

“千年清議之所以能夠寄托于千年公論，本在于以義理為天下立普遍性、統(tǒng)一性和至上性。裁斷、糾正、評判、褒貶、界分都是義理之外無原有。這種狹而且深決定了千年清議不講利害，只論是非。”（176頁）

“清議與洋務因富國與恤民相辯駁，這種抵牾和辯駁翻出來的正是近代中國歷史過程中內含的深刻矛盾：洋務為富強而借西法，其初心本在與彼族相競逐。然而借來的西法以侵食為本性，從一開始便不能不在撕破舊經(jīng)濟的過程中實現(xiàn)自己，又在實現(xiàn)自己的過程里形成一種新的經(jīng)濟樣式?！保?81頁）

“不識歷史變遷的清議傾力伸張恤民之旨義，又正是以其不識歷史變遷的古老和陳舊，真實而具體地體現(xiàn)了這一段歷史變遷中應有的矜愍與良心?！保?82頁）

“中國社會的近代化過程因時勢的逼拶而傾斜失衡，又在傾斜失衡里漠漠然碾過清議的道德憂憤。實事實功一次一次地碾過義理和道德，兩千年的清議和光緒朝的清流便不能不再而衰三而竭。”（191頁）

寥寥幾段議論，已經(jīng)展示出了古老中國舊有的維系人心道義的東西已經(jīng)不能發(fā)揮價值，在西方侵略者的步步緊逼下越發(fā)顯得不能經(jīng)世濟時。在迫切的時勢面前，氣短的是長遠的“理”；在急切的“事功”面前，義理顯得越發(fā)迂遠無用。而這種感受最為強烈的正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大夫階層，他們的志氣動搖、喪失信心歷經(jīng)了一個漫長但對個人沖擊力極強的過程。隨著這一階層的自信喪失，中國文化也便一點點臣服于西方腳下。楊國強以生動的筆觸描繪出了這一過程，并展現(xiàn)其間士人的不屈而又無可奈何，左突右沖而不見出路，終于“以夷變夏”。

一方面，世易時移不以人心為轉移；另一方面，義理道德存乎人心，又在世事激變中力挽人心。簡單以后見之明，譜系瓜分根本不足以明晰當日之古今中外夾雜纏繞之復雜情態(tài)。

在百多年的“救亡圖存”等致用目標的侵蝕下，傳統(tǒng)中國的“道”“義”幾乎被消磨殆盡。以今日觀之，講技術、技巧、技藝，講速成、直達、捷徑，而于“道”“義”“理”，不僅不信，甚至成嗤之以鼻之態(tài)。我們很難相信，也更難感受到一些歷史人物的內心的崇高精神世界，談“道”持“道”也成了迂遠的表現(xiàn)。

也只有在史家筆下，重新回顧那段歷史，我們才會不由哀嘆中國既有精神價值之節(jié)節(jié)敗退，勢壓倒理，理幽隱不彰，長久之后人們才意識到在學習西方的過程中，我們丟掉了自己最獨特也最重要的東西。這恐怕是那段歷史給我們的最大教訓。只有在我們肯理解古人之后，才會認真地看到這樣一個結論。

三

楊國強先生的著作突出體現(xiàn)了人文情懷，而人文情懷必有人文化之表達方式才能文盡其意。讀楊國強的書與文，最深刻的感受在于其書寫歷史的方式。其遣詞造句風格古樸雍容，優(yōu)美深刻，是最典型的傳統(tǒng)文章。做的是學術，而生硬的學術話語一個不見，行文與引文中的文言融為一體，這種表達方式恰到好處地展現(xiàn)出作者對于古人的同情與理解。

其實，選擇什么樣的學術表達方式，并非只是一個單純的語言文字問題。讀西方漢學家的書，總覺得味道不對，正是因為其研究的歷史是中國的，而表達方式卻為西方的。寫歷史文章，難免不引述古文。古文與西洋表達方式原本就是兩個東西，背后隱含著兩種不同文化，則文章看起來必然隔膜不親。

可惜在百年西潮侵襲之下，中國學人為西方理論所俘獲，研究是中國的，但理論卻來自西方，思維形式和表達方式也日益西化。長此以往，難免喪失中國傳統(tǒng)學術話語。話語產(chǎn)生隔膜，則很難深入到中國問題的肌理中去，更談不上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話。中國學術成了一個既與傳統(tǒng)文化隔絕，也與西方文化隔絕的東西。

特別是中國的教育學術研究、教育學科建制并不存在于中國傳統(tǒng)之中，傳統(tǒng)中與“教”相連的不是“育”而是“化”，教育不獨立成為系統(tǒng)。中國現(xiàn)代教育學自引進之初，就與急迫地造國民、造教師關聯(lián)在一起，急切致用與時不我待的焦灼心態(tài)纏繞在一起，使得教育學多了一分術以致用，而少了一分學以論理，教育學的表達方式更加西化。

當下，對教育學學術水準不足的指責并不少見，我以為以楊國強先生的述學文體為啟發(fā)，探究中國教育學術的獨特表達方式，使這門學科能夠接上地氣，與傳統(tǒng)對話，不失為一條可行之道。尤其是教育史學科，兼具教育學與歷史學的特性，既是社會科學也是人文學科，更應該嘗試人文化的表達方式，親近古人，進入古人的思想世界和話語系統(tǒng)，使教育學科接續(xù)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從而擁有深邃的文化根基。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

（責任編輯：柯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