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喪偶,踽踽獨行于天靜地也靜的羊腸小道上,默默聆聽自己心里的嘮叨,那種無邊無際的寂寞,是能夠把一個人的心活生生地埋葬掉的。
有些老人,在日日復制的孤寂中,忽然天降喜雨般碰上了愿意和他攜手同行的另一個人。
這個人,把亮光帶進了老人的世界。老人知道,這不是陽光,也不是月光,僅僅只是螢火蟲的光,閃閃爍爍、閃閃爍爍,隨時會滅,但是,那一圈晶瑩剔透、渾圓亮麗的光,卻是他或她暮年里全部的璀璨。
鰥夫想再婚而寡婦想要再醮,在盈耳的喧囂里,有真誠的祝福,也有反對的聲浪,其中以后者居多。令人遺憾的是,跳著腳反對的,往往是被他們視如瑰寶的兒女。
說說一則真實的故事。
呂文和蓓蒂是我們的家庭朋友,獨生女荷荷,在呼風喚雨的美好環(huán)境里順順暢暢地長大成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年過半百的呂文和蓓蒂鶼鰈情深,天天花好月圓。然而,現(xiàn)實人生出其不意地閃出的雷電,既毒又狠,硬生生地將這個幸福的家庭殘酷地劈成了兩半。蓓蒂在58歲那年心臟病爆發(fā),猝然而逝,留下了方寸大亂的父女倆。
22歲的荷荷,在葬禮上哭得像個年幼失怙的孤兒;與妻子同齡的呂文呢,沒有流淚,一滴淚都沒有,他不言不語,臉上平平靜靜的,但是,眼里那種近乎絕望的悲傷,卻像尖利的石子,前來吊喪的人,都被刮傷了。
蓓蒂生前,等同快樂的符號。她愛說話,不是唧唧喳喳那種煩人的饒舌,而是平平實實地和人分享許許多多自尋常生活提煉出來的哲學,睿智而又風趣。她的嗓子很甜,每次說話,都讓人誤以為蜜棗忽然發(fā)出了聲音,灌進別人耳里,字字句句都像音樂。一所音符飛繞的屋子,忽然間漲滿了寂靜的聲音,那種感覺,是足以讓人窒息的。
那段時期,呂文像一具被人抽掉了靈魂的空皮囊,活著,又不像活著。和女兒相對時,兩人都刻意回避蓓蒂已辭世這個令人心碎的事實,但是,回避得太刻意了,那種悲傷,反而蕩氣回腸。荷荷是會計師,為了化解悲傷,她沒日沒夜發(fā)狂地工作,早早離家,遲遲不歸。呂文呢,早在55歲那年便退休了,日子里的空白,是尖尖的鉤子,勾出了一波又一波鮮血淋漓的痛楚。
喪禮過去幾個月后,一日,朋友邀他參觀畫展,就在那兒,呂文邂逅了一顆溫暖的心。女子比他小三歲,是退休老師,愛音符愛色彩,優(yōu)雅地活著,也優(yōu)雅地老著。
兩顆遲暮的心,像兩只螢火蟲,彼此以自身的亮為對方照出暮年的絢爛。他想再婚,她要再醮。
荷荷反應的劇烈,全然超乎想象。她哭、她罵、她鬧,只差了沒有上吊而已。父親決定再婚,她認為這是對已逝母親最大的背叛,她也覺得這讓她在親戚朋友面前抬不起頭來。也許,心底深處,她還自私地想到了屋子和財產繼承的問題。最后,她以離家出走的恐嚇讓深愛她的父親作出了與女友分手的決定。
自此,呂文活得像個飄飄蕩蕩的影子。
一年后,荷荷結交了男友,正愛得如火如荼的當兒,悒悒寡合的呂文卻被診斷患上了末期前列腺癌,他一個人孤孤獨獨地進出醫(yī)院,電療、化療。數(shù)月后,撒手塵寰。
在葬禮上,荷荷哭得像個年幼失怙的孤兒……
我覺得,殺死呂文的,其實不是前列腺癌,而是心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