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街坊,他的名字很奇特,叫從阿摩斯福特到內(nèi)梅亨,他太太的名字也很奇特,叫從阿納姆到福爾斯特。用中國大白話來說就是,男的叫“從邯鄲到玉門關(guān)”,女的叫“從天津衛(wèi)到青島港”。聽起來像火車路線,其實不然。男方家族過去擁有從阿摩斯福特市到內(nèi)梅亨市的整個地盤,女方家族擁有從阿納姆市到福爾斯特鎮(zhèn)這塊遼闊的土地。不言而喻,那對夫妻是荷蘭老牌貴族,男的是侯爵,女的是伯爵。
我經(jīng)常收到讀者來信,但有一天收到的了一封信很蹊蹺。發(fā)黃的信紙上左角一對矛和盾,右角一座城堡。字是花體,曲里拐彎的,我正著反著橫著豎著念,還是搞不清有些字到底在講什么。而且信封上沒郵票,我正納悶?zāi)?,突然有人敲門。一看是從這兒到那兒伯爵夫人。她說那封信是她母親寫的,托女兒交給我,可我昨天不在,只好放入我信筒。我一合計,俺這不是在讀曾經(jīng)擁有半個荷蘭的老伯爵夫人的親筆函嗎?雖然我這個靠爬格子混飯的無意攀交達(dá)官貴人,但往日貴族所代表的荷蘭歷史和傳統(tǒng)文化倒蠻吸引我的。從此我和貴族鄰居開始來往了。
說實在的,他們家室內(nèi)裝飾不敢恭維。盡管房子不小,但家具簡單,屋里也不像我參觀過宮殿里那樣整齊,這兒一摞本書,那兒一堆雜志,沙發(fā)一屁股坐下,陷在坑里,拔不出來。有一天我不小心在吃晚飯時來到他們家,看他們在吃超市買來用微波爐加熱的意大利千層餅,外加一盤生菜。他們家汽車一開動,整條街都知道他們要出門了,車年紀(jì)大了,筋骨一活動就嘎吱作響。伯爵太太的穿戴也很一般,瘦瘦的身體在稀里咣當(dāng)?shù)娜棺永飦砘鼗斡疲^發(fā)短短的,沒型,侯爵先生的皮夾克風(fēng)干得恨不得掉渣。
越是這樣,左鄰四舍就越意識到他們的地位、品位和財富。荷蘭一大報刊《郵報》曾登過一篇文章,列舉老牌貴族以及從祖上就腰纏萬貫家族的特征,其中一點就是,越有錢有勢的荷蘭人越貌似平民百姓。原因有二:第一,荷蘭屬清教徒國家,不喜歡耀武揚威有點錢就像母雞下蛋一樣嘶叫;第二,他們低調(diào)以和新貴劃清界限。
會看的人一眼就能把這鄰居從眾人中提溜出來,為什么呢?首先,他們恪守“貴族得有貴族的樣子”古訓(xùn),定期舉行晚會款待賓客。去年冬天我去他們家送去我的第十本新書,碰上伯爵夫人開晚會。好家伙,從寬敞的門廳到客廳廚房,到處擺滿了桌子,三四十位西裝革履的中老年客人坐在那里打橋牌。伯爵夫人帶我兜了一圈,向所有的人介紹她的中國鄰居。這樣我一捎腳大概見到了荷蘭總共三百個貴族家庭中的六七十位賢子賢孫。
他們不僅喜歡辦聚會,還愛張羅事兒。伯爵夫人組織各種文化文藝活動。她自編自導(dǎo)話劇,帶領(lǐng)三四十個演員把荷蘭歷史活靈活現(xiàn)地搬上舞臺;她還開畫展,鼓勵大家在新媒體信息爆炸時代別忘了荷蘭老祖宗的拿手好戲:倫勃朗梵高等大師的繪畫。她還發(fā)起各種慈善活動,到醫(yī)院為重病號服務(wù),到養(yǎng)老院伺候無兒無女的老人。所有費用不是在親朋好友處籌資,就是自己掏腰包。
這一家人教育孩子的方式也很“老牌貴族”。他們家的千金今年十五歲,金發(fā)碧眼,亭亭玉立,和她同齡的女孩兒早就有智能手機(jī)平板電腦,她還用老掉牙的手機(jī);別的孩子周末假期可以去迪斯科玩到夜里十一二點,她必須十點前上床睡覺;別的孩子從十四歲起就可以描眉涂唇,她可不行。在父母嚴(yán)厲的教育下,她被教育得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舉手投足儼然一位小公主,見到長輩先生長太太短的,禮貌得給人以隔世之感。
確實,守舊內(nèi)斂、重文化恪守祖訓(xùn)、負(fù)擔(dān)社會責(zé)任是荷蘭貴族的標(biāo)志。同時,和中國的“暴發(fā)戶”一樣,飛揚跋扈,唯恐別人不知道他有倆銀子是荷蘭新貴的“標(biāo)志”。荷蘭就是這樣在新與舊、貴與富、雅與俗的滲透中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