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芹
晚春經(jīng)寧數(shù)日,偷得一個下午去雨花臺。行至后山景區(qū),見楊邦義剖心處,四周春色濃濃,萬籟俱寂,人蹤罕至,似乎只有花香草熏徘徊不去,猶憶故人。風(fēng)雨合謀已將石碑洗刷成灰黑一塊,斑駁不清的石面映出了時間追逼中的掙扎和無奈。有幾人還記得楊邦義和他那顆心?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建康府通判楊邦義在城破主逃之際,誓不降金,被金兀術(shù)剖腹掏心,罹難于雨花臺東崗,逝時44歲。乾隆年間為楊邦義那顆心追加過一塊碑,其后就沒人立碑了,再無文人為悲憤了九百年的鐵心孤魂題詩作賦。
能為那顆心吟詩賦詞的聰明腦瓜不是在投考托福就是在苦念雅思,一千年的移根,兩百年的斷脈,曾經(jīng)那樣執(zhí)著的枝葉,終于棄樹而去。以今人之見,這位江西吉水人是地道的“歷史傻瓜”,“寧為趙氏鬼,不做他邦臣”為的是哪般?還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尤其在舍生取義而義已不存之時。
“人活一世為了什么”是個老掉牙的問題,如今已鮮有人提及了?;钪找媾c享受并列,意義之類就顯得多余,快樂幾乎掃清了所有的人生目標(biāo)?!靶惺呷狻边@個詞過去一直與無意義的人生并提,活一輩子不過一塊肉,從細(xì)胞之生到細(xì)胞之死,有長達(dá)一百年的,也有短至幾小時的,若從蛋白質(zhì)的角度看,長短也沒有意義。
于是意義就漸漸從人生菜盤上消失了,既然那盤里不過是一塊肉,生死之間就只是腐爛的過程和對保鮮的追逐。虛無的人生仿佛是通向頹廢的單行道,上無意義下無逃路,墮落便成了唯一的出口,那簡直就像偷了一把鑰匙打開獄門,狂奔出去卻發(fā)現(xiàn)門外是一望無邊的荒漠。生之宏大和隨之承載的榮華富貴究竟有沒有邊界?在生與死之間到底有什么他人難以參悟的東西只留給了“歷史傻瓜”?
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人生要到某個關(guān)口,才能體味活著的意義不是知道為什么而活,而是知道為什么而死,這個分岔口為腐爛和保鮮賦予了其本不具有的意義。在知道為什么而活和知道為什么而死的人之間有一條界河,歷史在這界河兩邊穿梭著,宛如縫綴著人類的傷口,那針線一次次失落于只知為什么而活的人之手,又被看清為什么而死的人力挽狂瀾。我是在溝通界河兩邊的獨木橋上,看到那些只知道為什么而活的人將滿腹才情變成雕蟲小技,以及那些知道為什么而死的人將雕蟲小技化做偉大的宣言。那是將一滴血變成鮮花,將蛋白質(zhì)變成歷史的一個創(chuàng)口,讓腐爛和保鮮劃清界限,讓一粒細(xì)胞超脫朝生夕死,讓人對屠場、斷頭臺、沙場、審判法庭瞬間失去恐懼,讓逃跑、背叛、妥協(xié)、偷生、謊言失卻偽裝的魔術(shù)。
這時候,一扇連接白晝和黑夜的門打開了,你看見那充滿寒氣、沒有路的路上走著“歷史傻瓜”的長長隊列,那些在血光四濺的歷史審判臺上出生入死的“傻瓜”踽踽而行,千呼萬喚不回頭,那長長的隊列通向常人難以企及的路口,只有走進(jìn)這道歷史夾縫的人才能窺見死的意義。你追過去,以為可以問到答案,他們站在界河那邊擺著手說,死是沒有答案的,每個人都只能自己找到路口。那是人格與歷史在一個交叉點的碰撞,那是天崩地裂前比他人先感到了逃脫的無意義而去追逐落地前一秒的玻璃球,那是屈原式的投江、岳飛式的赴湯蹈火、辛棄疾式的絕望、文天祥式的視死如歸、史可法式的城亡與亡、林則徐式的引火燒身、楊靖宇式的肝腦涂地!
“你要來會我們嗎?”界河那邊嗡嗡地飄過來這句話。
“我是不是還不夠傻?”
人群里風(fēng)一般卷起一陣聲音:
“你要什么?”
是啊,我忘了在生與死之間還有廣闊的地帶,時間的長度會更細(xì)地追討活著的意義。在“為什么而生”和“為什么而死”之間,還有“你是什么”和“你要什么”的分野,而活著的意義不是知道“你是什么”而是知道“你要什么”。我在20年前碰到過兩個人,那次萍水相逢讓我看到“你要什么”悄悄地決定了“你是什么”。20世紀(jì)90年代初,一位駐聯(lián)合國外交官的夫人帶來一個女孩——浙江來的某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研究生,我們3個人一起去巴黎最大的百貨商店。在電梯里,我問女孩:“數(shù)學(xué)碩士的頭腦有什么打算?”她很干脆:“留下來?!薄澳呐掠肋h(yuǎn)離開數(shù)字去餐館洗碗?”我追問。她點頭并把目光投向外交官夫人。此時我們已經(jīng)走出電梯,眼前是琳瑯滿目的商品,外交官夫人指著滿堂財富反問我:“這還用問嗎?”
在“歷史傻瓜”與“歷史聰明人”之間,只隔著一樣?xùn)|西,那就是活著的意義。然而那樣的歷史夾縫卻不是人人可以鉆入,有幾人能看到活著的意義不是知道為什么而活而是知道為什么而死?又有幾人能看到生之偉大的邊界在哪里?站到那條邊界上的人,才寧愿讓人挖出胸膛里的那顆心,才會生出“身必死國家之難”的傻瓜念頭和“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非分之想。
那天站在石碑前的我,瞬間穿越,見到了最后一刻揣著那顆心的楊邦義,問他:“你為什么不逃?”他反問我:“逃到哪里放得下這顆心?”
(馬 歡摘自《文匯報》2012年12月1日,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