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桶

（張遂濤近影）

在酒店安頓下來，劉思影才發(fā)現(xiàn)把嘟嘟的馬桶落在火車上了。劉思影先自己洗了個澡，換下的內(nèi)衣在洗臉池里揉搓干凈，找了個衣?lián)螔炝似饋恚肿诒愠厣先隽伺菽?。走出衛(wèi)生間的門，她一邊整理衣擺，一邊對正在玩奧特曼的嘟嘟說：“嘟嘟，快點拉個大便——”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臉色有點發(fā)青。但正躺在床上調(diào)頻道的張遠山以及一邊拿著奧特曼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一邊嘴里吃吃有聲的嘟嘟都沒有注意到。

劉思影沒再說話，低下頭在屋子里找，翻來翻去，連床單都掀起來看了一遍。張遠山被她掀得左右騰挪，忍不住問了句：“找什么呢？”

“嘟嘟的馬桶。”劉思影輕聲說。

“什么？”張遠山噌地坐了起來，“嘟嘟的馬桶丟了？”

“你小點聲——”劉思影急切地制止住張遠山，輕聲解釋道：“可能是落在火車上了。”

“這，這，你看——”張遠山電視看不下去了，在房間里亂轉(zhuǎn)，明知道已沒希望，仍也把房間搜尋了一遍，最后絕望而憤怒地輕聲責(zé)備劉思影：“你是怎么拿東西的——”

“你還怪我，你自己怎么不注意——”劉思影也輕輕含恨道。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呆呆地坐著。瞅瞅旁邊的嘟嘟，嘟嘟仍沉浸在奧特曼的世界里，仿佛根本沒有聽到他們說話。過了片刻，劉思影打破了沉默：“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張遠山突然懶懶地往床上一躺，拉長著腔調(diào)說，“就看能不能做得通嘟嘟的工作了?！?/p>

劉思影覺得要做通嘟嘟的工作很難。上火車前，劉思影曾經(jīng)嘗試著不讓他帶馬桶，她說：“嘟嘟，從今天起咱們就要學(xué)著蹲著拉大便了啊——”

嘟嘟說：“為什么？”

劉思影說：“出門旅游當(dāng)然只能蹲著拉大便了?！?/p>

嘟嘟說：“可以把我的馬桶帶上呀?！?/p>

劉思影笑了：“哪里有出去旅游還帶馬桶的?！?/p>

嘟嘟說不要，我就要帶我的馬桶。劉思影后來費盡了口舌，嘟嘟都不為所動。張遠山也加入了進來，他一開始還怪劉思影不懂得兒童心理，不講究說服技巧，但是幾個回合下來，他就暗自心中一凜，悄悄卸掉了輕敵之心。再幾個回合下來，他就失去了耐心，除去了諄諄善誘的偽裝，嗓門開始大起來，他沖著嘟嘟喊：“你聽不聽話？你要是不聽話我可要揍屁股了！”

嘟嘟也喊：“我就是要帶馬桶我就是要帶馬桶我就是要帶馬桶！”

張遠山忍無可忍遂不再忍，拉過來就沖著嘟嘟的屁股打了兩巴掌。打得很用力，手都有點熱辣辣的疼。

嘟嘟看爸爸手伸了過來，感覺不妙，趕忙轉(zhuǎn)身護屁股，到底身小力弱，被爸爸拉過去揍了兩巴掌，內(nèi)心立刻充滿了屈辱與憤怒，一掙脫開爸爸的手，轉(zhuǎn)身就趴倒在沙發(fā)上，哇哇地痛哭起來。

劉思影在旁邊看了，本來還在生嘟嘟的氣，這時轉(zhuǎn)而埋怨起張遠山來：“你下手那么重干什么？你不是說你懂兒童心理嗎，你懂到哪里去了？”

張遠山鐵青著臉不說話，一絲內(nèi)疚卻在心底浮現(xiàn)。他也暗自后悔不該那么急著打兒子，打也不能打得那么重。

最終的結(jié)果還是大人妥協(xié)了。除了一大包衣服食物之外，還專門拎了一個袋子裝馬桶。還好馬桶不大，也輕，不算太麻煩的事。但是想到出門旅游還要專門帶個馬桶，張遠山和劉思影都不由得苦笑。

在火車上張遠山埋怨這一切都是劉思影的錯，早就該學(xué)著讓嘟嘟蹲著拉大便了。劉思影沒有反駁，她默認了，其實她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她也不是沒有嘗試過，只不過每次都以失敗而告終。她現(xiàn)在后悔的是當(dāng)時態(tài)度太不堅決。

嘟嘟從開始學(xué)會自己拉大便就是用這個馬桶，很普通的一個塑料兒童用馬桶，在超市里買不過是十塊錢左右的東西。但是當(dāng)嘟嘟習(xí)慣了用它之后，他就再也不肯用別的馬桶了。一開始張遠山他們并沒有意識到這會成為一個問題，只要嘟嘟肯拉大便，他們就謝天謝地啦。因為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嘟嘟拉大便都不正常，便秘，經(jīng)常是四天五天甚至一周才拉一次，為此他們發(fā)盡了愁，也費盡了腦筋，找遍了醫(yī)生，用盡了偏方，可是結(jié)果仍然一樣。他們根據(jù)同事朋友老人們的推薦，天天大量給嘟嘟吃水果蔬菜，每天至少兩根香蕉，蔬菜他不肯吃，就給他榨蔬菜汁，但是沒用。醫(yī)生的建議他們也一條條落實了，到后來，連醫(yī)生會說什么他們都能掰著手指頭一一數(shù)出來。唯一有一次起色，是大清早起來花五十塊錢從號販子手里買了一個掛號單請一個著名的兒科專家看，專家開了一堆中藥，價格倒不貴，才二十多元，回去熬了給嘟嘟喝了幾天，果然就有了效果，效果最好的時候兩天就能拉一次大便，而且大便都是濕濕的。夫妻兩個為此歡呼雀躍了一陣，以為自此嘟嘟的大便就會正常起來。兩天一次也沒有關(guān)系，只要能保持這個頻率。甚至因此成為那個醫(yī)生的義務(wù)宣傳員，逢人就講這件事，然后豎起大拇指說：“莊醫(yī)生果然名不虛傳?！蹦且婚_始讓他們心疼的五十塊錢掛號費在他們心中也覺得值了。

然而過了一段時間，嘟嘟拉大便的頻率就又慢了下來，開始是三天，后來是四天，再后來就又恢復(fù)到了以前的五天六天，不過一開始大便仍是濕的，到后來才慢慢變成干的。

夫妻兩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后來又去找那個莊醫(yī)生開過一次藥，但是這次藥效就沒有那么明顯了。

嘟嘟真正徹底解決大便問題已是在他三四歲讀幼兒園的時候，有一天他又吵著要張遠山買車，不是玩具車而是真正的汽車，他說幼兒園別的小朋友家里都有汽車就我們家沒有。張遠山隨口說了句，只要你天天拉大便，爸爸就給你買車。沒想到嘟嘟還當(dāng)真了，從那天晚上起，就算拉不出來，嘟嘟也會響應(yīng)號召坐在小馬桶上坐半天，經(jīng)常為了擠出一根大便，憋得臉紅脖子粗，有時看得劉思影都于心不忍。但是又不能說不讓擠。終于擠出來了，張遠山和劉思影的心情都是一松，每到這個時候兩個人就蹦呀跳呀像遇到了多大的好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兩個人買彩票中了頭彩呢。

那時根本沒有想到后來會出現(xiàn)馬桶問題。直到有一天嘟嘟在外面憋得難受，感覺都快要拉在褲襠里了，仍不肯上廁所，劉思影才意識到嘟嘟對那個馬桶的依賴。

當(dāng)時劉思影拉著嘟嘟去廁所，嘟嘟死活不肯去，抱著她的腿哭著要回家拉。

劉思影后來生氣了，強拉著他往廁所走，他就躺倒在地上打滾。劉思影看看周邊停下來圍觀的人群，覺得臉一陣臊紅，暗自罵道：“你這孩子干嗎非要回家拉？在哪里拉不是一樣？”

但是嘟嘟仍然堅持要回家拉，劉思影無奈，只得花了三十多塊錢打的回來。回到家，嘟嘟立刻在小馬桶上坐下，然后就拉了出來。劉思影看著嘟嘟，想著打的花的三十多元錢，真是又想笑，又心疼。

馬桶應(yīng)該是放在火車臥鋪下面忘了拿。一上車，先是跟其它行李一起放在了行李架上，后來劉思影要讓嘟嘟拉大便，就拿了下來，嘟嘟不肯拉，勸了半天到底沒有拉，劉思影想也許是在火車上嘟嘟不習(xí)慣，算了，那就到酒店再拉吧。就收了起來，隨手放在了鋪位底下。當(dāng)時怕忘掉，還專門提醒了張遠山一句：“下車別忘了提醒我拿馬桶?！睆堖h山“哦哦”著答應(yīng)了。然而到底還是忘了。

其實也不一定會忘，說到底還是火車晚點惹的禍，火車晚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也就罷了，一晚竟然晚了四個小時，火車上的人都等得心焦，早早就在準備東西了，然而火車總不見進站。劉思影也急，主要是怕太晚去酒店不方便，又怕酒店預(yù)訂的房間會被取消，畢竟是節(jié)假日，游客多。想打個電話跟酒店確認一下，又忘記把酒店的電話記到哪里了，忙得一團糟。好不容打過電話確認了，突然火車就進站了，等得心急的旅客一起拿起行李往外涌，劉思影就一手拎包一手拉嘟嘟跟著人流出去了。裝馬桶的那個袋子就放在腳下，竟然沒有看到。

說服嘟嘟的工作首先落在媽媽的頭上。張遠山怕自己脾氣躁，講幾句嘟嘟不聽忍不住又會生氣。劉思影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梳理好了思路，然后輕聲咳嗽了一下，很溫柔地叫了聲“嘟嘟”。

嘟嘟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應(yīng)聲，仍在玩他的奧特曼。這個奧特曼是在火車上買的，很廉價，但是能發(fā)聲，一個紅色按鈕一按就發(fā)出一種單調(diào)的人聲，但是嘟嘟玩得不亦樂乎。

劉思影只得先阻止住他，說：“嘟嘟，先不要玩奧特曼了——”

嘟嘟不理。

劉思影又說：“先拉大便，拉完大便再玩?！?/p>

劉思影已經(jīng)想好了策略，先不提馬桶，如果嘟嘟能夠忘掉最好。如果實在不肯，再做說服工作。

嘟嘟這次很懂事，他跟媽媽講條件：“我再玩五分鐘——”

“不行，先拉完大便。”

“三分鐘。”嘟嘟討價還價。

“一分鐘?！眲⑺加巴讌f(xié)了。

“兩分鐘，成交，耶！”嘟嘟伸出手要和劉思影擊掌。這是他們在家談判時慣用的伎倆。劉思影苦笑了一聲，只好迎過了他伸出來的小手掌。

兩分鐘到了，劉思影叫停，但嘟嘟反悔了，仍要接著玩：“再兩分鐘，就兩分鐘?！?/p>

“不行！”這次劉思影雷厲風(fēng)行，直接從他手中奪過了奧特曼。

嘟嘟無奈，只好脫掉褲子準備拉大便，但當(dāng)他看到不是平時用的小馬桶，而是酒店的大馬桶時，他立刻變色了。

“我要用我的小馬桶。”

“乖，你看酒店的馬桶多漂亮，你不是最喜歡住酒店嗎……”劉思影想用甜言蜜語迷惑住嘟嘟，但嘟嘟根本不吃她這一套。

“不要，我就要用我的小馬桶，要不我就不拉了?！编洁秸f著，拉起了褲子。

這分明是威脅！小小年紀竟然動不動就威脅大人。

劉思影只得跟他說實話，沒想到她剛說出馬桶落在了火車上，嘟嘟竟然哇地大哭了起來。劉思影有點不知所措，求援似的看了張遠山一眼。

張遠山也擺出一副柔情的樣子，仿佛嘟嘟不吃媽媽這一套就會吃他這一套似的。他說：“嘟嘟，乖，嘟嘟是個乖寶寶對不對？”

嘟嘟仍哭。

張遠山又說：“爸爸知道嘟嘟喜歡那個馬桶，但是沒關(guān)系，丟了爸爸再給嘟嘟買個更漂亮的——”

話還沒說完，正哭得梨花帶雨的嘟嘟突然揚頭來了一句：“我不要，我就要我原先那個！”

張遠山被他噎了一下，有點生氣：“你這孩子，你怎么這么死腦筋呀你！”

劉思影看氣氛不對，忙拉扯一下張遠山的衣角，勸他退后，自己重新披掛上陣。她仍然甜言蜜語地勸嘟嘟：“嘟嘟，你看，東西丟了，都怪爸爸媽媽，但是再哭也找不回來了，總不能因此就不拉大便了吧？不拉大便——”劉思影調(diào)皮地拍拍嘟嘟的肚子，“肚子——嘣——就破了?！?/p>

劉思影以為這句話會把兒子逗笑，從而使氣氛改變，也使對話能繼續(xù)下去。沒想到兒子根本沒笑，而是冷冷地給她來了一句：“那我就不拉大便。”

劉思影無技再施，看看張遠山，張遠山也一副技窮的樣子，兩個人只好草草收兵。算了，他不肯拉大便就不拉吧，等到他想拉了他自然會拉出來。

因為馬桶的事，這天晚上的氣氛有點壓抑。三個人吃完晚飯，簡單看了會兒電視就上床睡覺了。第二天按計劃是去一個風(fēng)景區(qū)，早早三個人就起床了，洗漱拉撒。嘟嘟聽話地站在馬桶邊尿了尿，尿時褲子褪到了腳踝，小雞雞用力地向前撅著，一股細流猛然射出，在空中劃了一條柔美的拋物線，然后落入馬桶，激起一串清脆的水聲。劉思影一邊刷牙一邊斜著眼睛看著，看嘟嘟尿完彎身準備要拉起褲子了，心中一動，忙三口并作兩口，把嘴里的泡沫吐了，口漱干凈了，叫住嘟嘟：“嘟嘟，拉個便便?！?/p>

劉思影這么說完全是出于僥幸心理，明知道他不會拉，仍想，萬一呢？

嘟嘟還是讓她失望了，他看了看身前的馬桶，一句話也沒說，毅然地就把褲子拉起來了。

“我說的你聽到了沒有？”劉思影還不甘心。

“我要我的小馬桶?！编洁交亓艘痪?。

“你說你這孩子——”劉思影說了一半噎住了，不再說下去，悻悻地搖搖頭。

張遠山已經(jīng)把要帶的東西準備好了，站在旁邊等著，看了母子這場短短的交鋒，一句評論也沒有發(fā)表。

風(fēng)景區(qū)人很多，拍個照都要等半天。劉思影等得不耐煩，心里更不舒服?？粗懊鏀€動的人頭，劉思影回頭問張遠山：“都快三天了，還沒拉，怎么辦？”

張遠山眉頭皺著，沒有應(yīng)她。

劉思影繼續(xù)說：“他要是一直不肯拉，那可怎么辦？”

張遠山眉頭繼續(xù)皺著，皺了半天，冒出一句：“他該拉的時候肯定會拉?！?/p>

劉思影怨道：“你說他什么時候該拉？都三天了。再不拉，存在肚子里水分吸干了，又變成了硬屎蹶子，看到時怎么拉出來?！?/p>

張遠山不是不清楚，也不是不憂心，只是他一時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纯磁赃叺泥洁?，倒仿佛沒事人一樣，照樣玩得很快樂。

“再等等看?！睆堖h山最后只好這樣說。

一天玩下來，兩個人都筋疲力盡，只有嘟嘟仿佛還有著無限的能量。等車的時候，劉思影看著嘟嘟，半帶羨慕半帶欣慰地說：“到底是小孩子，不知道累?！比欢壬狭斯卉嚕洁皆趧⑺加暗膽牙锾上?，還沒一站路工夫，竟然就睡著了。劉思影又說：“到底是孩子，玩了一天可累壞了?！睖喨徊挥X剛才這兩句話有什么矛盾。

然而等車快到酒店，要搖醒他時，卻搖不醒了。嘟嘟在劉思影的懷里胡亂扭動，一邊扭動一邊哼哼著表示抗議。

張遠山見了，說：“算了，不用叫醒他了。”就把包交換給劉思影，自己來抱。抱到酒店，嘟嘟仍然沒醒。劉思影又要叫，張遠山說：“算了，讓他睡吧?！?/p>

劉思影說：“那怎么行？還沒吃東西呢，也沒有拉大便?！?/p>

張遠山說等他睡醒再吃。

沒想到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早上。中間幾次劉思影要叫醒他，都被張遠山擋住了。后來劉思影有點生氣，說：“不吃東西也就罷了，再不拉大便怎么行？已經(jīng)四天了?！?/p>

其實只有三天半，但是張遠山?jīng)]有糾正她。

“你說再這樣下去怎么辦？”劉思影已帶了點哭腔，“他再不拉大便，萬一再變回以前那樣，怎么辦？”

張遠山不知該如何應(yīng)答她，只好在她再一次叫醒嘟嘟時，持壁上觀態(tài)度，不再阻擋。嘟嘟睡得正甜，突然被叫醒，大哭，哭著一轉(zhuǎn)眼又睡過去。劉思影拼命搖他，嘴里叫道：“嘟嘟，快起來，快起來拉大便！”

嘟嘟被她搖得渾身搖擺，睜睜眼，像是說夢話：“我不要拉大便我不要拉大便！”

“嘟嘟——”

劉思影還要搖，張遠山看她搖的時候咬牙切齒，已經(jīng)有點歇斯底里，突然心生一計，趕忙攔住了她。

“你有什么好辦法？”劉思影聽他說了一遍，沒聽明白。

“很簡單，我們?nèi)コ性儋I一個，跟他那個一模一樣，就說是找回來了?！睆堖h山喜滋滋地說。

這回劉思影聽明白了，想了想，確實是個辦法。只是不知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能不能買到跟他們那個一模一樣的？

“找一找唄，說不定就找到了。”張遠山正在興頭上，熱情很高漲。

兩個人就約定張遠山留在酒店陪嘟嘟，劉思影出去買，順便捎點吃的。之所以讓劉思影出去，是因為劉思影對小馬桶更熟悉，張遠山怕自己出去買錯了。

說出去就出去，劉思影拿了錢包，轉(zhuǎn)身就出去了。張遠山坐在房間里等，他把電視打開了，聲音不敢放大，調(diào)得小小的，像看無聲電影。等了半天，劉思影還沒回來，張遠山有點心神不安，走到窗口，拉開窗簾看看，外面已經(jīng)黑了，燈光一盞盞地亮了起來。再等了半天，劉思影還沒有回來，張遠山打開房門看了幾次，好幾次聽到腳步聲以為是劉思影，結(jié)果打開門不是。還有一次，竟然是一個投黃色卡片的。張遠山?jīng)]有心情再看電視，不住地在房間踱著腳步，一會兒低頭看看熟睡中的兒子。兒子很像他，大家都這樣說，看著兒子熟睡的面孔，他內(nèi)心一陣暖流流過，但是想到兒子的大便問題，眉頭立刻又皺了起來。

又等了半天，劉思影仍然沒有回來。張遠山有點沉不住氣了，他幾次想下樓去找她，但是又擔(dān)心自己走了，萬一嘟嘟醒過來怎么辦？還擔(dān)心和劉思影走岔路。心情矛盾著，這時恨剛才為什么不自己去，劉思影該不會遇到壞人吧？就算遇到壞人，劉思影應(yīng)該懂得求助報警吧？這么一想，仿佛電話隨時會響，會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對不起，請問您是張遠山先生嗎？您的太太剛剛……”這么一想，他更覺得呆不下去了，頭皮開始發(fā)麻，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門敲響了。

一開始他沒意識到是敲這個房間。直到聲音變得急促，開始充滿怒氣時，他才意識過來。他一個箭步就沖了上去，打開，門外站的果然是劉思影。張遠山感覺仿佛已過去了幾個世紀。

張遠山有點惱怒地責(zé)問：“你怎么回事？怎么去了這么長時間？”

劉思影反身把門關(guān)上：“你還敢講，你知道我跑了多遠？”

張遠山看看她的手里，有一個大大的塑料袋子，忙問：“買到了？”

劉思影得意地把手里另外一個袋子先放到桌子上，袋子塌了下去，露出了里面的飯盒。劉思影又把另外一個袋子，寶貝一樣舉了起來：“當(dāng)然。”

張遠山趕忙搶過來，打開，果然與嘟嘟那個小馬桶一模一樣。張遠山忙問：“在哪里買到的？”

劉思影不回答，趴下去看兒子。張遠山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回應(yīng)，知道劉思影是在賣關(guān)子，仍討好似的重復(fù)了一遍。

這次劉思影才說了。原來劉思影確實跑了很遠，去了好多個超市，都沒有見到一模一樣的，直到在她失望了，準備回來，在一個小吃店買小吃時，才在旁邊一條小巷子里的一個小雜貨店里看到。

“真幸運，還就剩了這最后一個！”

張遠山聽劉思影說完，忍不住把她抱了起來，在空中旋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嘴雞啄米似地在她臉上亂啄起來。

然而嘟嘟第二天早上醒過來，一眼就看穿這個很像他的小馬桶的小馬桶并不是他的小馬桶。

買回馬桶那天晚上，劉思影就要把嘟嘟叫起來用。張遠山看嘟嘟睡得熟，不忍心叫醒他，說：“也不急在這一時?！眲⑺加耙驗楦吲d，也就忘了嘟嘟已經(jīng)四天沒拉大便這件事。兩個人把飯吃了，又喝了一瓶啤酒，像提前慶祝似的，總覺得這件煩心的事這下總算可以解決了。

誰能想到會被嘟嘟一眼識破呢。

嘟嘟到底是從哪里看出這個小馬桶不是那個小馬桶呢？兩個人研究來研究去，也看不出這兩個馬桶到底有什么不同。但是嘟嘟一口咬定，這個馬桶就是不是他原先那個馬桶。因此，堅決不拉。

劉思影本來就心虛，被他這樣一否定，更沒了底氣。但仍強撐著：“你看哪里不一樣了？不就是你那個馬桶嗎？昨天晚上你睡覺時，你爸爸專門去火車站了一趟，剛好人家把馬桶放在失物招領(lǐng)室了，你爸爸過去一看，嘿，還真是嘟嘟那個，就問人家要回來了……”

劉思影越編越玄乎，編到后來連自己都相信了。

但是嘟嘟仍然堅持這個馬桶就不是他原先那個馬桶。

“哪里不一樣，你給我指指看?！眲⑺加霸铰犜綒狻?/p>

嘟嘟用手亂指了一氣：“這里，那里，哪里都不一樣。”

張遠山實在忍無可忍，終于憋不住爆發(fā)了，他大吼一聲：“嘟嘟，你不要太過分了。”

這一聲吼，把嘟嘟嚇愣了，然而等他明白過來，立刻扯著大嘴巴哭了起來。

張遠山一把把他拉過來，巴掌順勢就揚了起來，嘟嘟早已習(xí)慣了這個架勢，屁股連忙跟巴掌玩捉迷藏，張遠山手往左，他的屁股就往右。然而終于沒能躲過去，還是被狠狠揍了幾巴掌。嘟嘟哭得更兇了，聲音到最后變成了干號，還一嗝一嗝的。

這次劉思影沒阻攔，反倒在一邊抽氣：“該打，這么不聽話，怎么就不是你那個馬桶啦？你這么不聽話！”

但是劉思影編的那個瞎話倒是提醒她了。嘟嘟哭完，劉思影對張遠山說：“要不，咱真的去火車站看看，說不定那個馬桶還真的送過來了?！?/p>

張遠山覺得不可能，就算乘務(wù)員真的發(fā)現(xiàn)，估計也當(dāng)做垃圾掃掉了。但是，也許自己猜錯了呢，也許真有個負責(zé)認真的乘務(wù)員，猜想著會有他們這樣一家子，少了這個馬桶就生活不過去，專門送到火車站失物招領(lǐng)處，現(xiàn)在那個馬桶正寂寞地躺在失物招領(lǐng)處眼巴巴地等待他們前去招領(lǐng)呢。

想到這里，張遠山也坐不住了。兩個人當(dāng)即出發(fā)。嘟嘟聽說要去火車站找他的小馬桶也很高興。然而到了火車站，找了半天根本沒見有什么失物招領(lǐng)處。到問詢處問了一下，才知失物招領(lǐng)處就在行李寄存處里面。三個人又眼巴巴跑到行李寄存處，劉思影心怦怦直跳，既充滿了希望又預(yù)感著失望。

行李寄存處人很多，他們耐心等了一會兒，看人少了，才叫了一個胖胖的女工作人員一聲，女工作人員以為他們也是要寄存行李的，隨口說道：“一件五塊，兩件十塊?！钡强此麄兪掷锊]有行李，不免有點奇怪起來。

張遠山鼓了一下勇氣，問：“這里是不是失物招領(lǐng)處？”

女工作人員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沒有回答，而是問：“你們有什么事？”

“是這樣——”張遠山感覺嘴唇有點發(fā)干，“是小孩子，馬桶——”

“馬桶？”工作人員更加奇怪地揚了揚眉毛。

不遠處一個人拖著行李過來了，劉思影看女工作人員明顯已經(jīng)對他們失去了興趣，忙補充道：“是這樣的，我們前幾天坐火車過來，小孩子的馬桶落在火車上了，你看不知有沒有送到這邊——”

“小孩子的馬桶？”女工作人員的表情更加疑惑，她像是側(cè)頭用力回憶了一下，然后斷然說：“沒有，我們這里沒有馬桶。”說完她就把臉轉(zhuǎn)向那個要寄存行李的客人了。

劉思影跟著求她：“麻煩您幫著看一下，小孩子沒有這個馬桶不肯拉大便——”

女工作人員已經(jīng)把那個人的行李提到了柜臺上，聽到這話，回過頭，吃驚地重復(fù)了一句：“小孩子沒有馬桶不肯拉大便？”說著把目光移到嘟嘟身上。那個寄存行李的男顧客也跟著把目光移了過來，并且嘴角露出一絲詭譎的笑。

劉思影覺得有點難為情，但仍然點了點頭。

女工作人員仍在忙著存行李，劉思影耐心地等著，她看到女工作人員的嘴唇輕微地張合，像是在說：“怎么會有這樣奇怪的小孩？”但她裝作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盡量顯得無動于衷。等那個女工作人員忙完，她又把一張準備好的笑臉湊了過去。

女工作人員又好奇地看了嘟嘟一眼，嘴里嘟囔著：“我看一看，你們等一下……”

等了一會兒，女工作人員終于出來了，手里像拿著個什么東西。劉思影的心立刻急促地跳了起來，但等女工作人員走近，看清后，劉思影的心立刻又沉了下去。

“你看是不是這個？”女工作人員說。

這哪里是馬桶？劉思影不知道女工作人員的眼神兒是怎么看的，但她不敢把心中的鄙夷表現(xiàn)出來，仍然笑著說：“不是這個，他那個馬桶是這樣……”她連說帶比劃，最后央求道：“您能不能幫著再看一下?！?/p>

“不是這個就沒有了。這里面只有這個?！迸ぷ魅藛T斬釘截鐵地說，一邊說著一邊把不是馬桶的那個東西扔在腳下，就再也不肯理他們了。

從火車站出來，劉思影是徹底絕望了。張遠山也是一片茫然。嘟嘟跟他們轉(zhuǎn)了半天，聽說沒找到小馬桶，又開始大哭，央著一定要幫他找回馬桶，否則他就不走了。

他說著，做出一副氣鼓鼓，不找到馬桶絕不罷休的樣子，賴蹲在地上。

“不走就不走，你就一個人呆在這里吧?！眲⑺加罢f著拉起張遠山的手就往前走。張遠山被她拉著，也不好甩開，只好配合著往前走，但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

嘟嘟蹲在地上，緊盯著他們，一開始還沒怎樣，等看他們漸漸走遠了，突然就又大哭起來，并且開始躺在地上打滾了。

張遠山不忍心，站住了。劉思影正在氣頭，不管，非要繼續(xù)拉張遠山走。張遠山一甩手，把她的手甩開了。劉思影也站住，孤零零的一個人站著，突然淚就流了下來。

張遠山看了她一眼，沒說什么，轉(zhuǎn)身回去把嘟嘟從地上拉起，嘟嘟已哭成了個淚人，但是很順從，他一拉就起來了，順便就趴到了他的懷里，繼續(xù)哭，一邊抽噎一邊投訴：“媽不管我。”

張遠山摸著他的頭安慰他：“還不是都怪你不肯拉大便……”

嘟嘟仍抽噎：“我……我……就是……要……小馬桶……嘛……”

回酒店的路上，劉思影陰沉著臉，一句話也沒說。嘟嘟偎在張遠山的懷里，一直偷偷觀察她。劉思影看到了，故意別過臉去，裝作沒看到。

回到酒店，關(guān)上門，劉思影命令嘟嘟把褲子脫下來，立刻蹲到馬桶上去拉大便?！傲⒖?！”她強調(diào)道。嘟嘟躲到爸爸后面，看爸爸的反應(yīng)。劉思影看他要躲，一把就扯住了他的胳膊，嘟嘟又開始撕扯著哭叫，一邊躺倒在地上作勢掙脫。

“我就不信你不拉！”劉思影急紅了眼，又撕又拽，脫他的褲子。嘟嘟用手抓著褲腰帶不肯放手，一邊哭，一邊求援地看著張遠山。

張遠山又想勸，劉思影突然歇斯底里地沖他喊道：“五天啦，再不拉就真的拉不出來了。你以為我想這樣呀！”說著她開始哭哭啼啼起來，“你還想像以前呀！”張遠山聽她這么一說也不敢再勸。嘟嘟也仿佛驚呆了，哭聲明顯小了，手也停止了掙扎。劉思影又轉(zhuǎn)向嘟嘟：“嘟嘟，媽求你了，你趕快拉大便好不好……”

雖然經(jīng)劉思影這么一鬧，嘟嘟仍然沒有拉大便。哭鬧過，三個人都像是累了，躺在床上不肯動。午飯也沒有出去吃。張遠山提議了一聲，沒人附和，他也就不再吭聲，繼續(xù)躺在床上想心事。雖然他也擔(dān)心，但他仍然覺得劉思影有點小題大做了。雖然是五天沒拉大便，但嘟嘟并沒有表現(xiàn)出想拉大便的樣子，他總認為等嘟嘟想拉了，他自然就會拉出來。

劉思影明顯不贊成他的想法，她激動地說：“就是他沒表現(xiàn)出想拉大便的樣子才更讓人擔(dān)心，這說明他大便里的水分都被身體吸收了，只怕等他想拉了，大便干結(jié)反倒拉不出來了?！?/p>

張遠山?jīng)]話反駁她，只好不再反駁，但仍有點不以為然。

誰知道后來的情況真是這樣。就在那天晚上，嘟嘟突然提出要拉大便。劉思影一聽，幸福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但是嘟嘟提出仍然要用他的小馬桶，否則就不拉。兩個人難免又因此哭鬧了一場，哭到最后，嘟嘟勉強妥協(xié)了，但是提出要讓媽媽抱著拉。

酒店的馬桶是坐式的，抱著拉，身子就只能半蹲著。劉思影抱了一小會兒，腰就酸得受不了了。張遠山接過來繼續(xù)抱，一邊抱，一邊還噓噓地吹著口哨，給嘟嘟助陣。嘟嘟在他的噓聲中，倒是尿了兩股尿，但是大便仍沒有拉出來。

“你快點拉呀?！睆堖h山最后也受不了了，兩只腿麻得已快沒有感覺，腰也酸得像鋼板一樣硬。

但是嘟嘟仍然沒有拉出來。不是他不配合，要說他也盡力了，他不時地用一下勁，幾次臉都憋紅了，但是仍然沒有拉出來。最后他不得不承認他拉不出來。

劉思影和張遠山輪換了幾次，嘟嘟仍然拉不出。最后嘟嘟不想拉了，蹭著身子要下來。劉思影不讓，抱著他繼續(xù)拉。

到后來眼看沒有法子，只有給他屁眼抹香皂，嘟嘟掙扎著不讓，劉思影哪里肯由她，讓張遠山控制住他的手腳，就在哭叫聲中完成了。

但是仍然沒有拉出來。

三個人足足折騰了一個晚上，到后來劉思影的精神都要崩潰了，她不停責(zé)怪張遠山，我跟你說了吧你還說到時候就能拉出來，現(xiàn)在拉出來了嗎拉出來了嗎？你倒是說呀！張遠山自覺慚愧，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是低著頭按照她的意思做著各種配合。嘟嘟在他們的手里被折磨得死去活來，一直在干號，號到后來累了，竟然哭著睡著了。

第二天兩個人更無心旅游，一心只想著嘟嘟拉大便的事。又試了幾次，還是不行。最后沒辦法，決定去醫(yī)院。出門旅游最怕生病，所以每次出門他們都做好了各種準備，但是沒想到這次會因為嘟嘟拉大便的事進醫(yī)院。

醫(yī)院跟他們所在城市的醫(yī)院一樣雜亂，但是因為陌生，顯得更亂。他們無頭蒼蠅一樣轉(zhuǎn)了半天，才終于掛上號。排了半天隊，終于等到。是個女醫(yī)生，按照常規(guī)先問了一通，也許是熟悉了這些套路，醫(yī)生問話時面無表情，就像答案早在她們的預(yù)料之內(nèi)。但是等她聽完劉思影的回答，仍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

“你是說他以前大便正常？”

“是。來之前都正常。以前不正常過一段時間，但是現(xiàn)在都正常了。就是這次出門把馬桶落在了火車上——”

醫(yī)生捏著筆愣了一會兒，又問：“有沒有試試開塞露……”

“試過了，沒用?！眲⑺加皳屩f。

“那你現(xiàn)在是……”醫(yī)生疑惑地抬起了頭。

“看有沒有辦法能讓他拉大便……”

“辦法是有，但是那是針對像一般的便秘，像你小孩子這種情況不大適合，要不，灌腸試試？”醫(yī)生最后像是自己也拿不準，征詢她意見似的問。

從醫(yī)院出來，嘟嘟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干，走起路來腿一拐一拐，不時用手摳摳屁股，像屁眼里還塞著個什么東西。張遠山和劉思影走在前面，時不時要回頭等他一下。

兩個人心里的包袱卸了下來，但總覺得還有塊陰影存在。雖然假期還有幾天，也基本上哪里都沒有玩，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決定回去了?；鼐频甑穆飞?，順便買了火車票，還是來時那一趟?；氐骄频?，兩個人開始整理行李，一開始兩個人都沉默著，行李快整完的時候，張遠山停住了，抬起頭看著劉思影，笑了笑說：“你說咱會不會剛好在回去的火車上找到嘟嘟的那個小馬桶？”

他這話是當(dāng)做笑話說的。劉思影聽了，愣了愣，嘴角撇了一撇，但到底沒有笑出來，手一動，繼續(xù)默默地整理起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