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19世紀著名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 (Emily Dickinson,1830-1886)生前默默無聞,死后被發(fā)現(xiàn)留下了近兩千首詩歌和一千多封信件。19世紀末90年代她的親友們從她的遺稿中選出幾百首詩分了三批整理出版,引起轟動,頗受好評。但是她在美國文學史上的地位確立卻始于20世紀中葉,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約翰遜(Thomas Johnson)編輯的三卷本《艾米莉·狄金森詩歌全集》(1955)和《艾米莉·狄金森書信全集》(1958)后,美國文學界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深入全面的研究狄金森的熱潮,研究專著和各種讀本層出不窮。她被譽為自公元前七世紀古希臘的薩福以來西方最杰出的女詩人,并且與惠特曼一起被視為標志著美國詩歌的新紀元的里程碑。狄金森的研究也走向世界,影響所及達十幾個國家。艾米莉·狄金森國際學會(Emily Dickinson International Society)經(jīng)常主辦國際研討會,還出版半年刊《艾米莉·狄金森通訊》(Emily Dickson Journal),為世界各地的狄金森研究者們提供了學術(shù)交流的舞臺。
相比之下,中國對狄金森的研究就起步較晚。中國國內(nèi)對狄金森詩歌的譯介始于20世紀80年代,各種外國文學史和讀本中開始出現(xiàn)對于狄金森的簡介,但是研究缺乏深度。
艾米莉·狄金森詩歌有廣大的讀者群,至今共出現(xiàn)了13個漢譯本,港臺地區(qū)有三個漢譯選本,即臺灣的董恒秀、賴杰威譯《艾蜜莉·狄金森詩選》(2000,50首;2006,60 首)、 李慧娜譯 《我為美殉身》(2008,102首)以及顏斯華譯《狄金森詩選》(2009,90 首)。狄金森詩歌的漢譯本在中國大陸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至今,根據(jù)狄金森的最新譯者周建新的統(tǒng)計,江楓于1984年出版了首個狄金森詩歌漢譯本 《狄金森詩選》,書中收錄了216首狄金森詩歌譯文,江楓譯本分別于 1988、1992、1996、1997、2004、2008 和 2010 年再版,共譯出245首狄金森詩歌。除江楓譯本外,大陸出版的其他漢譯選本還有8種,它們是:(1)張蕓譯《狄金森詩鈔》(1986,104 首);(2)關(guān)天睎譯《青春詩篇》(1992,78 首);(3)木宇譯《最后的收獲:艾米莉·狄金森詩選》(1999,576 首);(4)吳均陶、吳起仞譯《狄更生詩選》(1996,124 首);(5)孫亮譯《水草與珍珠:埃米莉·狄金森詩選》(1999,107 首);(6)王晉華譯《狄更生詩歌精選》(2000,243 首);(7)蒲隆譯《我們無法猜出的謎:狄金森選集》(2001,71 首)、《艾米莉·狄金森詩歌與書信選集》(2010,98首)以及《艾米莉·狄金森詩選》(2010,600 首);(8)馬永波譯《為美而死:愛與美流光溢彩的詩章》(2005,149首)。2011年9月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周建新譯的 《艾米莉·狄金森詩選》,譯者選取了約翰遜全集本1775首詩歌中有代表性的200首。目前的13個譯本共譯出艾米利·狄金森全部1775首詩 (按約翰遜版本)中的1077首,余698首沒有譯出。眾所周知,狄金森詩歌形式短小奇特,語言凝練,內(nèi)容含蓄甚至晦澀,使得翻譯她的詩歌格外難,也許是至今未出現(xiàn)一個全譯本的原因之一。這13個譯本中,江楓譯本出現(xiàn)最早,譯本再版次數(shù)最多,發(fā)行量最大,影響也最大。因為江先生本人是資深詩歌翻譯家,對譯詩有獨到造詣,一向提倡譯詩要形神兼似。他的譯文體現(xiàn)了他一向倡導(dǎo)的譯詩原則,在形式上和措辭上都盡量與原文契合,具有狄金森的簡約特點。他對原文的誤讀很少,能較準確地傳達原詩的意思,即使因為簡約過了頭而偶有生硬、機械之感,或者對原詩個別字句理解有誤,但一般也不會對整首詩的理解和表達產(chǎn)生大的影響。他有時會調(diào)整原文的特殊形式,如標點符號、字詞的順序等,總體江楓的譯本翻譯質(zhì)量上乘,受到研究同仁和廣大讀者的普遍贊譽。而另一名出版過三個選本的著名譯者蒲隆教授曾到美國哈佛大學和狄金森家鄉(xiāng)做過狄金森研究,對其詩歌研究也較深,比江先生誤讀更少,譯文形式上與原文的形式上對稱更嚴謹些,能基本保留原文的標點與押韻形式。蒲教授的譯本雖然比不上江先生的簡約,卻更多了一分流暢,也是較為成功的譯本。另一名譯者周建新博士后也長期研究狄金森,曾出版過專著《艾米莉·狄金森詩歌文體特征研究》,對狄金森詩歌語言的風格有深入的了解。他對目前的十多個譯本的特點、江楓譯本的特點以及銷售情況均作過調(diào)查研究,而且在他的譯本中為難懂的詩提供了題解,為難懂的詞句與典故提供了詳盡的注釋,這使他的譯本區(qū)別于以往任何一個譯本。他的譯作對照嚴謹、語言優(yōu)美、表達貼切,很好地表現(xiàn)了狄金森詩歌含蓄神秘、細膩唯美的詩歌風格,也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譯本。中國大陸的譯本中,這三位譯者的譯本質(zhì)量好于其他六位譯者的譯本。這三位譯者的譯作各有千秋。
早在1926年,中國著名學者聞一多就曾在“詩的格律”一文中指出“詩的實力不獨包括音樂的美、繪畫的美,并且還有建筑的美”,正式提出了詩歌的“三美”說。1983年,許淵沖先生在《翻譯通訊》第三期上發(fā)表“談唐詩的英譯”,文中指出“翻譯唐詩要盡可能傳達原詩的‘意美’、‘音美’和‘形美’”,三美中“最重要的是‘意美’,其次是‘音美’,再次是‘形美’”,再次確認了詩歌翻譯中的“三美”原則。許淵沖說翻譯要傳達原詩的“意美”,是指“保持原詩風格,傳達原詩情趣”,即要翻譯出原詩的意境美;許淵沖的“音美”,指用“押韻”、“迭字(重復(fù))”、“節(jié)奏”等方式表現(xiàn)出詩歌的音樂美;而“形美”則是指“句子長短”和“對仗”給讀者視覺上的美感,表現(xiàn)詩歌的形式美。本文借用許淵沖先生的“三美”原則,分別從音、形、意方面比較,選取三位不同譯者對艾米莉·狄金森詩歌第1540首的譯文進行對比,分析三人翻譯的各自特點,便于讀者更好地領(lǐng)略譯家風范。
原文:
As imperceptibly as Grief
The summer lapsed away—
Too imperceptible at last
To seem like perfidy—
A Quietness distilled
As Twilight long began,
Or Nature spending with herself
Sequestered Afternoon—
The Dusk drew earlier in—
The Morning foreign shone—
A courteous,yet harrowing Grace,
As Guest,that would be gone—
And thus,without a Wing
Or service of a Keel
Our summer made her light escape
Into the Beautiful.
江楓譯文:
像憂傷一樣難以察覺
夏季已經(jīng)消逝——
過分難以察覺,以致
不像是負心而去——
昏暗早早開始
分餾出一片靜謐,
也可能是自然自己
把午后的明光遮蔽——
黑夜提前到來——
黎明有異樣的景色——
彬彬有禮而令人心酸
像行將離去的賓客——
于是不用羽翼
于是不用舟楫
我們的夏季輕盈地逃逸
消失在美的境域。
蒲隆譯文:
不知不覺如同憂愁
夏日流逝而去——
不知不覺地過了頭
不像是背信棄義——
暮色早已開始
蒸餾出一片寧靜 ,
或是自然獨自消磨
隱退的午后時辰——
夜色過早地潛入——
清晨閃著異光——
斯文而磨人的典雅
猶如想要離去的客人——
就這樣,不用振翅
也不靠舟楫逾越
我們的夏天輕輕地逃逸
進入美的境界。
周建新譯文:
像憂傷一樣難以察覺
夏日悄然遠去——
太過隱秘
不像背信棄義——
一種寧謐滲出
仿佛早已日暮,
或大自然消磨自己
在幽寂的下午
黃昏早早降臨——
晨光已然陌生——
一種殷勤卻惱人的風度,
像意欲離去的,客人——
就這樣,無需翅翼
或勞煩舟楫
我們的夏日飄然逃逸
進入美的境地。
艾米莉·狄金森的詩歌具有很強的音樂性,她的許多詩歌都模仿贊美詩形式,即基本上采用抑揚格(Iambic Meter)的普通格 (Common Meter,格式是8,6,8,6)、長格(Long Meter,格式是 8,8,8,8)或短格律(Short Meter,格式是 6,6,8,6)形式。 艾米莉·狄金森偏愛普通格,并在使用普通格方面表現(xiàn)了她最高超的智慧,運用得更加自如,有更多的跨行(enjambment)。 狄金森吟唱式的詩行(the sing-song lines)所使用的長短格和普通格其實一直都在她詩歌藝術(shù)中有所體現(xiàn)。三個譯本中有一點共同之處是三名譯者都盡量保存了原詩的韻律,尤其是尾韻,較好地傳達了狄金森詩歌中獨特的音樂美。江譯本中,“逝”、“去”、“謐”、“蔽”、“色”、“客”、“翼”、“楫”、“逸”、“域”, 浦譯本中“義”、“始”、“靜”、“辰”、“人”、“越”、“界”,周譯本中“去”、“秘”、“義”、“己”、“翼”、“楫”、“逸”、“地”、“出”、“暮”、“午”、“度”、“臨”、“生”、“人”,這三位譯者的譯文中韻腳轉(zhuǎn)換自然,讀起來朗朗上口,體現(xiàn)出詩歌的韻律美。
狄金森的大部分詩都以四行一小節(jié)押韻的贊美詩體形式出現(xiàn),但是在這首詩中詩人并未將四個小節(jié)明顯分開,而是連在一起的。在江楓譯文中,雖然原文行內(nèi)的破折號在譯文中得到了保留,但是在譯文中表示停頓的逗號不見了,在譯文中按照漢語的表達習慣在原文中沒有逗號的地方添加了逗號,不知是編輯排版的疏忽,還是江先生有意稍稍調(diào)整了這首詩的形式,將這首詩分成了四個小節(jié)分節(jié)排列,雖然使詩歌更具形式美感,但是改變了原詩中如水流般的連貫感覺。江楓在自己的譯文序言中寫道:“狄金森的詩歌一掃鉛華,不事雕飾,質(zhì)樸清新,有一種粗糙美?!倍谧g文中也體現(xiàn)出了狄金森詩歌的這種有骨而無肉,簡約而內(nèi)斂的風格美,譯文基本按詩人的原意表達,簡約、含蓄。
而蒲隆和周建新的譯本在原文形式的保留上更勝于江楓譯本。蒲譯本和周譯本完全保留了原詩中的破折號、逗號,除了原詩中的大小寫字母無法在漢語中表示出來,其他的形式完全保留下來,使?jié)h語讀者可以從直觀形式上了解狄金森詩歌的原貌。尤其是周譯本長短相間的句子非常契合原詩的吟唱詩行形式。
狄金森熱愛大自然,她纖細敏感的心對于四季更替有超出常人的細膩感受,留下了幾百首關(guān)于自然的詩作。這首詩表達的是夏日美好時光的短暫,對夏日無聲無息的離去有一種淡淡的憂傷感。狄金森去世后,詩人的好友希金森在她的葬禮上朗誦了這首詩,哀悼這位女詩人無聲無息地離世。詩人選取的透視點是夏日的黃昏早早來臨,一片寂靜,distilled一詞表達出寂靜之純,夏去秋來,萬物凋零,似乎大自然扣押了午后的陽光。五、六行作用于聽覺意象,七、八行作用于視覺意象,詩人運用通感,實現(xiàn)了精彩的音色聯(lián)覺。從狄金森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出她擅長運用視覺、聽覺等意象,清新的美感躍然紙上。原文中用了7個破折號,停頓以增強表達強度,制造一種朦朧的氛圍。狄金森其人感情雖熱烈、深刻卻比較克制,表達比較間接,詩中破折號的使用恰如其分地向人們揭示了真實的狄金森和她所慣用的表達方式。
在詞匯表達上,三位譯者稍有不同。第一句中,原文“As imperceptibly as Grief”江譯本和周譯本都譯為“像憂傷一樣難以察覺”,但是蒲譯本中譯為“不知不覺如同憂愁”,雖然意思都一樣,但是“憂愁”程度上要比“憂傷”更重一些,詩人表達的是一種夏日流逝而生出的憂傷情懷,而不是為了生計的憂愁,因此譯為“憂傷”更符合狄金森的原筆原意。第三四句中江譯本為“過分難以察覺,以致/不像是負心而去”,“過分”和“難以察覺”組合在一起稍顯別扭;而蒲譯本中“不知不覺地過了頭/不像是背信棄義——”把原文中詩人那種內(nèi)心無法言說的細膩感覺表達得有點過了頭;周譯本中“太過隱秘/不像是背信棄義”用詞非常簡潔準確,了解狄金森其人其詩的人一眼就看出這是狄金森的特有語言風格,周譯文中傳神地表達出了詩人內(nèi)心的淡淡憂傷情緒。第五六句中,江楓調(diào)整了兩句的表達順序,如果按照英文原意,應(yīng)為“分餾出一片靜謐/昏暗早早開始”,不過這樣的調(diào)整不影響原意的表達,更符合漢語表達習慣。蒲譯本中“暮色早已開始/蒸餾出一片寧靜”也調(diào)整了順序。這兩個譯本都強調(diào)黃昏早已經(jīng)來臨,好像是詩人早都意識到的事實一樣。但周譯本“一種寧謐滲出/仿佛早已日暮”這兩句和原文幾乎是對等,無論是從字面意思還是隱含味道都極為契合。在寧靜的氛圍中,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日暮了,這種寧靜才使詩人意識到黃昏來臨,而不是黃昏引起了寧靜,因此筆者認為調(diào)整這兩句的順序就調(diào)整了寧靜和日暮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七八句中江譯文是“也可能是自然自己/把午后的明光遮蔽”和原文的意思稍有不同,只是在強調(diào)黃昏的時間。蒲譯文“或是自然獨自消磨/隱退的午后時辰”與周譯文“或大自然消磨自己/在幽靜的下午”表達和原文的意思一樣,蒲譯文更典雅些,周譯文更親切些。第九十句中江譯文為“黑夜提前到來——/黎明有異樣的景象”,“異樣的景象”顯得突兀,原文中foreign本意是指陌生,詩人感覺到似乎黎明有些陌生,表達了一種感覺,而不是指黎明真的顯現(xiàn)出異樣的實景。江譯文把這種朦朧感實體化了。蒲譯文“夜色過早地潛入——清晨閃著異光——”是直譯。而周譯文“黃昏早早降臨——晨光已然陌生——”則準確傳達出狄金森詩歌中那種朦朧感。第十一二句中江譯文“彬彬有禮而令人心酸/像行將離去的賓客”表達較為簡約,但是詩中晨昏交替只是讓詩人有些感慨時光流逝,如客人離別般依依不舍,而不是“心酸”的痛苦感受。蒲譯本中“斯文而磨人的典雅,猶如想要離去的客人”顯得狄金森過于典雅。周譯本中“一種殷勤卻惱人的風度,/像意欲離去的,客人——”準確傳達出原詩歌中的味道,而且保留了原詩中的逗號,這種停頓使人可以體會狄金森那種欲言又止的矛盾感。最后四句三位譯者的表達非常相似,都很好地表達了原詩的味道。
綜上所述,對于這一首詩的翻譯,江楓譯文簡約含蓄,蒲隆譯文典雅流暢,周建新譯文嚴謹貼切,三位譯者的譯作各有千秋,都能盡量從音、形、意方面?zhèn)鬟_原詩的含義,都是成功的譯例。
注釋
①文中引用的詩歌(依慣例用“P”表示)及其編號源自約翰遜(Thomas Johnson)編輯的三卷本《艾米莉·狄金森詩歌全集》(1955).
[1]Dickinson,Emily.The Poems of Emily Dickinson:Including Variant Readings Critically Compared with All Known Manuscripts.Ed.Thomas H.Johnson.3 vols.Cambridge:Belknap-Harvard UP,1955.
[2]許淵沖.談唐詩的英譯[J].翻譯通訊,1983.
[3]狄金森詩選[M].江楓,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6.
[4]艾米莉·狄金森詩選[M].蒲隆,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5]聞一多.死水[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6]艾米莉·狄金森詩選[M].周建新,譯.廣州: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2011.
[7]周建新.江楓和艾米莉·狄金森詩歌翻譯[J].華北電力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6):102-106.
[8]周建新.從詩歌“三美”談詩歌批評[J].廣西社會科學,2004(3):11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