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雪英
鐵凝新時期以來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玫瑰門》,出版以來一直受到人們的關(guān)注,這與小說中所采取的獨特的敘述策略是分不開的?!睹倒彘T》通過多重敘述視角的糅合,敘述了三代女性人物的不同經(jīng)歷,展現(xiàn)了“文革”時期女性的命運?!懊倒彘T”既是女性之門,同時又是女性的生命之門,通過生命的成長歷程來審視歷史燭照下的女性命運。
《玫瑰門》采用的是全知全能的敘述,敘述聲音在故事之外,敘述眼光聚焦于眉眉。小說以眉眉被寄放在婆婆家為緣由,敘述了發(fā)生在響勺胡同里的一系列事件,從孩童眉眉的眼光來觀察“文革”對人們的迫害,并以眉眉的內(nèi)心透視來審視婆婆、竹西和蘇眉三代女人的生存境遇,產(chǎn)生了特殊的敘述效果。
兒童時期的眉眉不諳世事,敘述者通過眉眉的眼睛,將一系列事件呈獻給讀者:婆婆為躲避“文革”迫害主動交出財物,姑爸的被虐殺,姨婆被親生兒子潑熱油燙傷乳頭,舅媽和大旗的偷情等。作者將對于兒童來說過于殘忍的畫面不動聲色地呈現(xiàn)給讀者,以兒童精神上遭受的震動來引發(fā)人們思考這個特殊的社會環(huán)境。
兒童的眼光即經(jīng)驗自我,小說采用這種敘述眼光來講述故事,具有戲劇性的效果。如小說中司猗紋將家里的家具主動交出來放到院子里,經(jīng)過一夜的雨水淋洗之后,婆婆帶眉眉擦洗家具上的污泥時寫道:
“婆婆站著擦上面,她就蹲著擦下面。上面是家具面,下面是家具腿兒。她面前的家具就是山澗就是山的懸崖絕壁。她在山澗里挪來挪去,就像一只失散在山里的小動物?!?/p>
一個“挪”字寫出了在此間行走的艱難,眉眉從面前的家具山感受到自己的被疏離被遺棄,表露了對前行的路的一種迷惘心態(tài)。這里把眉眉看家具的心理形象地描繪成小動物迷失在山澗里的感覺,是基于兒童的心理所描繪的經(jīng)驗自我,不僅在家具山里迷失,更是對婆婆行為的不解,對于自己被寄放在婆婆家的困惑,從孩子的眼光寫出了“文革”造成的人們心理壓抑的現(xiàn)狀。而在婆婆看來,這些家具是資本主義家庭的象征,無法引起更多的聯(lián)想,只有丟之而后快。敘述者在此處以孩子的眼光來觀看,不僅把此期孩子孤獨彷徨的心理刻畫出來,也從另一方面描繪出了婆婆畸形的討好心理,引發(fā)文本之外的讀者的反思。
再如眉眉親眼目睹竹西和大旗偷情時的第一反應(yīng)是“魚在水中游”,直至她帶著妹妹逃離北京,“魚在水中游”這句話以一個短句的形式先后出現(xiàn)了九次。這是一個孩子對性的第一反應(yīng),新鮮而又模糊的印象第一次赤裸裸地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這也是導(dǎo)致她離家出走的一個直接原因,是她對自己內(nèi)心聲音的聽從?!棒~在水中游”是以一個孩子的眼光來敘述性的單純,對比了竹西對自己內(nèi)心欲望主動的追尋,司猗紋殘忍地拿眉眉當(dāng)見證者,把竹西當(dāng)做她在羅大媽面前耀武揚威做墊背的畸形的心理。司猗紋對同性的窺視和鄙視使她成了一個 “浸著毒液的美麗的罌粟花”。
在全知全能敘述的小說中,敘述者往往可以根據(jù)作品需要不斷轉(zhuǎn)換敘述視角,由全知敘述轉(zhuǎn)向人物敘述,熱奈特稱之為不固定的內(nèi)視點聚焦。人物內(nèi)視點聚焦,既為了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服務(wù),同時調(diào)節(jié)了敘述距離,使讀者親歷人物的內(nèi)心,增強對人物的同情感。對于主要人物司猗紋這一形象,敘述者通過故事距離的調(diào)節(jié),模糊了人物道德感,使讀者對她既愛又恨,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
眉眉作為一個十二三歲的兒童,她看司猗紋的眼光比較單純,作者故意拉開讀者與司猗紋的距離,使讀者放棄對司猗紋內(nèi)心的透視,站在眉眉的角度客觀地看待司猗紋。當(dāng)司猗紋發(fā)現(xiàn)眉眉珍藏著大旗每天帶給她的“特大喜訊”的紙張、葉龍北看眉眉時的異樣眼光及對眉眉胡言亂語時,司猗紋故意刁難眉眉要與她說個清楚。文中寫道:
“眉眉低頭去了廚房,又低頭回到南屋。那步態(tài)、神情顯然也告訴婆婆:你以為開火門有多難?火門,開了。就這么簡單,這么快,你快看看吧。她又故意當(dāng)著婆婆坐了下來。
……
眉眉這才有些明白了,明白婆婆剛才的羅列并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對她“鬧”出點什么。她想到北京人一句俗話叫“找茬兒”,“找茬兒”就是要鬧出點什么的第一步。
聚焦于眉眉來觀望婆婆的心態(tài),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此時才明白婆婆的目的不過是要找茬兒并鬧出點什么來。孩童對于男女關(guān)系的理解始于婆婆的追問和鬧騰,司猗紋對于孩子的教育是威脅以及恐嚇,作者此時與眉眉同步觀望婆婆的無理,她的窺視癖與破壞欲望讓讀者不自覺地感受到一個惡婦的形象。敘述者把讀者和司猗紋的距離拉遠(yuǎn),通過這種疏遠(yuǎn)來審視司猗紋,在道德上增加了對她的憎惡。十二三歲的眉眉雖然不太明白什么,但是當(dāng)婆婆為她化妝,說她像18歲時的司猗紋時,眉眉明顯表露出了拒絕,對這種相像的、被迫的親近的拒絕。她掙脫了這種相像,她每發(fā)現(xiàn)一個共同點就努力去克服那個共同點,但卻一次次地失敗著。眉眉從內(nèi)心去抵制這種相像,側(cè)面也顯露了婆婆的控制癖。司猗紋對小孩子的追問又一次顯露了她的惡,讀者遠(yuǎn)距離地觀望著婆婆的這些行為,對婆婆的心理有了更加客觀化的評論,使這朵“浸著毒液的美麗的罌粟花”的形象在讀者心中扎根定型。
司猗紋眼中的自己是高傲美麗的,受過新式教育并知書達理的,感性的同時又強大的,故事中聚焦于司猗紋時所采用的敘述語氣是冷靜的自我欣賞,體現(xiàn)了大家族中受過教育的女子的端莊。當(dāng)司猗紋白天為了討好羅大媽而蒸了一鍋窩頭,夜晚卻獨自一人吃床頭柜里的零食來填補精神上的空虛時,作品中寫道:
只有在孤寂的夜間,司猗紋才不可抑制地體味著一陣陣突然的空虛。她越是用床頭柜里那些積蓄補充著白天她對腸胃的糊弄,那空虛的感覺就越甚。那時由咀嚼所引起的太陽穴的轟鳴常常使她對黑夜產(chǎn)生恐懼,她止住咀嚼,靜靜地注視著四周的黑暗,注視著對面黑暗中的那個小人。面對這個小人她會突然升起一種要叫醒她對她說點什么的念頭。她想告訴她,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她絕不是只會蒸窩頭的那種被人稱做家庭婦女的人物。
通過對司猗紋內(nèi)心的透視,引導(dǎo)讀者站在她的角度,探析她的內(nèi)心感慨。一向拒絕做家庭婦女式的人物,為了掩飾自己逃避“文革”年代的懲罰,她不得不違背自己的良心顯露自己的蠢笨,似乎連窩頭都蒸不好,也只有在黑夜里獨自一人的時候,才會反省自己的虛偽。后文中司猗紋出賣自己的妹妹、安排場景捉竹西和大旗的偷情時對司猗紋內(nèi)心的透視,都使讀者站在她的角度,和她一起去反思“文革”帶給人們心靈上的扭曲,拉近了讀者與司猗紋的距離,使這個惡婦的形象雖可憎但更多的是帶著些可憐,在道德上減少了對司猗紋的批判,轉(zhuǎn)而使讀者去反思年代帶給人們的罪惡與畸變。
《玫瑰門》在敘述上最獨特的一點就是在每章含有5序號的小節(jié)中安排了敘述者與人物的精神對話?!拔沂刈o你已經(jīng)很久了眉眉,好像有一百年了。我一直想和你說些什么,告訴你你不知道的一切或者讓你把我不知道的一切說出來。你沉默著就使我永遠(yuǎn)生發(fā)著追隨你的欲望,我無法說清我是否曾經(jīng)追上過你”,“你就是我的深處蘇眉”,“我還曾以為我的深處是你但是錯了,我對你的尋找其實是對我們共同的深處的尋找”。成年的蘇眉和兒時的眉眉面對面,一個人分裂為兩個人,敘述者的聲音表現(xiàn)為兩個人物的精神對話,使作品呈現(xiàn)出復(fù)調(diào)意味,兩種聲音的交流反映出了眉眉作為一個在“文革”時代成長的兒童,經(jīng)歷了驚嚇與恐懼的艱辛成長歷程。成年后的蘇眉知曉眉眉的一切,但卻以似乎不知道全部的長者出現(xiàn),甚至說“我追隨著你”,小說對幼時的眉眉的心理進行了剖析,也對幼時的眉眉所經(jīng)歷的驚嚇與恐懼的成長過程給予撫慰,兩個年齡層次的思想聚焦在一起,讀者此時被拒在兩人之外觀看兩人的對話和思想的交鋒,從而客觀深刻地反思“文革”帶給人的精神上的傷害。透過這些精神對話,我們看到一個成年女性對自己兒時心態(tài)的反思,以及對兒時自己的寬慰。本應(yīng)聚集在一起的聲音以對話的形式出現(xiàn),既補充了全知敘述中眉眉的內(nèi)心獨白,同時也隱性地流露出隱含讀者對于時代環(huán)境的評價。作者通過思想的交流剖析了女性成長的艱難狀態(tài),反映了女性艱辛的對抗過程,只有像蘇眉一樣自我覺醒、自我剖析之后才會有心靈上的自主意識,也才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獨立女性。敘述者以蘇眉和眉眉的精神對話見證與剖析了三代女性的命運,從而找到了新的女性成長的出路,也為玫瑰門中的女人找到了自我解放的道路,只有自我拯救才能成長,才能找到自我。
《玫瑰門》通過多種敘述視角的糅合和精神對話的方式對三代女性的生活世界做了一個完整全面的描述,為我們呈現(xiàn)出了20世紀(jì)中國女性多重壓迫的處境和這種處境之下女性的不同出路,在她們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是女性整體的成長、女性成長所付出的痛苦的代價以及女性成長的必然。女性解放的出路必然是在女性覺醒并且具有自我意識的基礎(chǔ)之上的,只有這樣,女性才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
[1]鐵凝.玫瑰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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