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宜君
評論家傅雷對張愛玲的《金鎖記》贊不絕口,張愛玲自己卻對這部享譽(yù)文壇的作品評價(jià)不高,認(rèn)為這是部太過“徹底”的作品。的確,沒有哪部小說的結(jié)構(gòu)、修辭像《金鎖記》這么極盡巧思,也沒有哪個主人公像曹七巧瘋得那么極端而富有戲劇性。文章精巧得像是完成某種論證,曹七巧這一人物,更像作者為完成論證而設(shè)置的概念,成為作者對女性幽暗心理的闡釋工具。而“金鎖”,便是作者意欲證明的終點(diǎn)。
小說末尾引出篇名“金鎖”,對“黃金的枷”的理解,較有代表性的是傅雷以“迅雨”為名發(fā)表的文章《論張愛玲的小說》,將“黃金的枷”依字面理解為“黃金的情欲”。①
曹七巧的前半生為了爭黃金飽受屈辱,后半生則瘋狂釋放為爭黃金而得的屈辱,從這個角度看“黃金的情欲”是合理的,但這無法解釋曹七巧為何一手毀掉兒女的幸福。如果因?yàn)榍橛麎褐茖?dǎo)致對兒子長白畸形的愛挑唆兒子夫妻失和尚可理解,作踐女兒就有些莫名其妙?;诨槭浅鲇趯碛袗矍榈呐畠旱募刀剩敲唇o女兒纏小腳、抽大煙是為什么?長安不漂亮又安分守己,退學(xué)后甚至漸漸變成另一個“七巧”,跟七巧成了“同一陣營”,金錢和情欲實(shí)在構(gòu)不成“劈殺”女兒的原因。
從“金鎖”的表面含義跳脫出來,還可以察覺到另一層深意:“金”是表面的光輝燦爛,而“鎖”則是內(nèi)心陰冷黑暗的象征;“金鎖”便是女性美麗外衣下深藏的心理陰影。②
一
未出閣的曹七巧是個活潑有人氣的姑娘。嫁入姜家后,七巧才開始變得暴戾乖張,用她嫂子的話說便是:“我們這位姑奶奶怎么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qiáng)些,嘴頭上瑣碎些,就連后來我們?nèi)デ扑m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diǎn)兒得人心的地方。”③
當(dāng)初姜家下聘時,擺在她面前的是兩條路:成為豪門少奶從此衣食無憂,但要忍受丈夫的殘疾無能和婆家的冷眼;或者嫁給“肉店里的朝祿,她哥哥的結(jié)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中的一個,繼續(xù)市井小民的生活。曹七巧這樣一個“要強(qiáng)”而“瑣碎”的人,對前者的選擇更多出于主動。因此,曹七巧后來非人的生活并不完全是外界造成的,這種壓迫是當(dāng)初自己選擇的。
這是“金鎖”的第一層:曹七巧虛榮又愛占便宜,占了便宜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沒占到或者付出了相應(yīng)代價(jià)才換來“便宜”便是對她不公。若反吃了虧,就更是理直氣壯以血淚控訴的受害者,罪責(zé)一概是別人的。曹七巧是不會自省的典型,嫁給殘廢是哥哥定親的緣故,受排擠是家族中人勢利??傊e誤總是別人的。
二
嫁入姜家之后,曹七巧因身份低微不受待見,連丫鬟都輕看她。七巧是個生命力旺盛的女人,得不到認(rèn)可不會輕易就范,與被她折磨致死的兒媳壽芝不同,七巧永遠(yuǎn)不會在哀怨和沉默中消亡,她會拼命掙扎。
為了顯示“二奶奶”不是連話都說不上的虛名,七巧跑去老太太那嚼舌根催著把小姐嫁了,惹得上下對她一片反感:
云澤把臉氣得雪白,先是握緊了拳頭,又把兩只手使勁一灑,便向走廊的另一頭跑去。跑了兩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傴僂著,捧著臉嗚嗚哭起來。玳珍趕上去扶著勸道:“妹妹快別這么著!快別這么著!不犯著跟她這樣的人計(jì)較!誰拿她的話當(dāng)樁事!”云澤甩開了她,一徑往自己屋里奔去。
豪門大族看不起曹七巧的不自重,她卻偏偏極盡諂媚、尖酸、刻薄、挑撥之能事。然而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尋求一種存在感,“要強(qiáng)”的、有生命力的七巧不甘于就這么默默地?zé)o人問津,她的做法甚至有些像為獲得更多關(guān)注而任性哭鬧的孩子。
這是“金鎖”的第二層。女性在千百年來的男權(quán)統(tǒng)治中一直處于弱勢失語的地位,有生命力而不甘沉默的女性便以各種形式抗?fàn)幾C明自己的存在。傳統(tǒng)女性價(jià)值觀“溫良恭儉讓”就是要女子發(fā)不出聲,于是真正發(fā)出聲的就免不了要尖銳刺耳。曹七巧的刺耳在于她用各種手段證明自己的存在,但證明的方式卻讓人再一次對她的存在予以否定。存在感燦爛如金,邁向它的步伐卻丑陋無比,最終成了鎖住自己的枷。這不能不說是一場徹底的悲劇。
三
十年后,七巧的丈夫死了,婆婆也死了。雖然分家時“孤兒寡母”被“欺負(fù)”了,但畢竟搬出去獨(dú)門獨(dú)戶住,全家大小事由她說了算。她從沒人理睬到掌握絕對話語權(quán),真正是曹七巧的時代。于是她的權(quán)力欲望開始急速膨脹,掌控著身邊一切能掌控的人和事。
首先是給13歲的長安纏腳:
七巧的一只腳有點(diǎn)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腳。僅僅是一剎那,她眼睛里蠢動著一點(diǎn)溫柔的回憶。她記起了想她的錢的一個男人。
她的腳是纏過的,尖尖的緞鞋里塞了棉花,裝成半大的文明腳。她瞧著那雙腳,心里一動,冷笑一聲道:“你嘴里盡管答應(yīng)著,我怎么知道你心里是明白還是糊涂?你人也有這么大了,又是一雙大腳,哪里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沒那個精神成天看著你。按說你今年十三了,裹腳已經(jīng)嫌晚了,原怪我誤了你。馬上這就替你裹起來,也還來得及。”
很多人認(rèn)為,對女兒長安的虐待源于同性嫉妒。但是,蒼白委頓又乖乖聽話的女兒實(shí)在沒有任何可以引起母親嫉妒的地方?!袄p腳”一節(jié)實(shí)為“損人不利己”陰暗心理的真實(shí)寫照。
魯迅曾說過:“現(xiàn)在做人,似乎只能隨時隨手做點(diǎn)有益于人之事,倘其不能,就做些利己而不損人之事,又不能,則做些損人利己之事。只有損人而不利己的事,我是反對的,如強(qiáng)盜之放火是也。”④
在所有的“壞”中,損人不利己是最壞的。曹七巧為女兒纏腳便是一種損人不利己的報(bào)復(fù)。她的腳被纏了,一輩子走不出姜家的陰影,那一點(diǎn)點(diǎn)因麻的小腳而起的柔情也在三爺姜季澤的虛情假意被揭穿后煙消云散。七巧要把女兒拉進(jìn)和她一樣的黑暗中,她受的苦也要別人嘗嘗,在她掌控的小小王國里,女兒是最好的攻擊對象——她毫無還擊之力,更重要的是,她是“姜家的人”。
“纏腳”一節(jié)是七巧開始瘋狂害人的序幕,但作為重點(diǎn)投入分析的文章并不多。其實(shí)到這里,作者已經(jīng)挖掘出“金鎖”最深層也是最可怕之處。余下如逼死兒媳、毀掉女兒婚事等不過是這一幕的延伸。七巧能毫無緣由地?cái)嗨团畠阂浑p健康的腳,就能斷送一雙兒女的終身幸福。
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我是受害者,便見不得你不是。即便你不是害我之人,也不見得成功得引我發(fā)妒?!澳恪笨梢允侨魏稳?,只要我能傷害到“你”。而曹七巧最令人發(fā)指的地方,在于她傷害的對象,竟是毫無抵抗能力的親生女兒。同恐怖襲擊專找沒有反抗能力的平民,“損人不利己”者往往專找最無辜弱小者發(fā)泄,哪怕是親生女兒。這層藏于人性幽暗深處的“鎖”是何等恐怖。
四
曹七巧在給兒子長白娶了親后,對媳婦壽芝百般刁難。媳婦在這“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的家中輾轉(zhuǎn)難眠,最后在種種精神折磨中送掉性命。
女兒長安好不容易有門好親事,受著愛情的滋潤,“人變得異常沉默了。時時微笑著”,七巧見了,卻是不由得有氣:
“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稱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別這么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
這里的“有氣”不只是對長安擁有愛情的嫉妒,更是不愿面對這些年“姑娘難得開個笑臉”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事實(shí)。前面分析過,曹七巧是不會自省的典型,罪責(zé)一概是別人的。甚至傷了人,反怪受傷的人把哀怨讓人看見,佐證她傷人的事實(shí)。
壽芝的悲劇或許不可避免,畢竟要嫁進(jìn)來與七巧朝夕相對,長安卻不同,嫁出去就能擺脫這一切。她曾有過半年離家住校的日子,一離家便不同了,“臉色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為了迎接愛情擺脫萎靡還努力戒煙,可見她的墮落是后天壓迫的,一旦有機(jī)會擺脫她是會積極爭取的。但她母親不給她“逃生”的機(jī)會,為什么?因?yàn)檫@“絕境”正是七巧造的,但她絕不承認(rèn)。放出去過得好了,便是對她過去一切“統(tǒng)治”一切存在價(jià)值的否定。被忽略存在時她是失敗的,再沒人能忽略其存在時,她的存在是沒有價(jià)值甚至負(fù)面價(jià)值的。這是更徹底的失敗,這是曹七巧無法容忍的。
五
曹七巧的一生都在“要強(qiáng)”,和不同的人打仗。遇到迫害她的“敵人”時,她用盡辦法掙扎反抗,久了便草木皆兵;權(quán)力在握沒有“敵人”時,便隨意劈殺毫無反抗能力的人(至親也不放過),宣泄過去被壓抑的怨毒。造出這種“被人吃”也“吃別人”的瘋子,全是外界的緣故嗎?張愛玲給出了不同答案:問題的根源同樣在女人身上,女人需自救。
曹七巧三十年來一直戴著沉重的枷:虛榮、愛占便宜、尖酸刻薄、挑撥是非、損人不利己……一層層枷以害人的方式保護(hù)著自己。這些人格的缺陷是她抗?fàn)幍奈淦?,隔絕了自我與他人。但終究,這是一場空虛的勝利,贏得既不愧疚,也不得意。⑤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
為何還沒完——完不了?張愛玲在《談女人》中給出了答案:“女人的缺點(diǎn)全是環(huán)境所致,然則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望,像她的祖母一樣地多心,鬧別扭呢?當(dāng)然,幾千年的積習(xí),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只消假以時日……”⑥
無論是受過近代教育的知識女性,還是曹七巧一類的人物,都無法立刻擺脫這些為生存而承襲千年的枷?!督疰i記》以藝術(shù)的手法警示今人,“枷”不是某個人所特有的,而是一種普遍的心理積習(xí)。人須得自省,女人須得自救。這便是“金鎖”的寓意。如同魯迅的“阿Q”是警醒世人的符號一般,“金鎖”也寄托著張愛玲對女性解放自己所存的憂思。
注釋
①迅雨.論張愛玲的小說[J].萬象,1944(11).
②宋建華.“金鎖”未必是“金錢”——論張愛玲《金鎖記》的女性自省意識[J].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8(3).
③張愛玲.金鎖記[J].雜志,1943,12(2),(3).(以下作品引文同)
④魯迅.書信·致曹聚仁[A]//魯迅全集·第十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
⑤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十五章[M].香港:香港九龍友聯(lián)出版社有限公司,1979.
⑥張愛玲.談女人.http://www.5article.com/topic/252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