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瑩雪
《三國演義》濃墨重彩地描寫了一系列蜂擁在三國歷史舞臺上的忠臣良將、明君賢相,他們皆是一群須眉男子,或金戈鐵馬耀武揚威于戰(zhàn)場之上,或心藏天機,舌戰(zhàn)群儒、雄辯滔滔于他國君臣之前,或海納群賢招攬四方之士,縱橫海內。須眉英雄固然在三國歷史舞臺上輝煌一世,但巾幗英雄諸如貂蟬、糜夫人、徐氏、李氏以及孫尚香、徐母等女性形象無不性情剛烈,負有氣節(jié),深明大義,表現(xiàn)出了浩然正氣,令那些弱男子蒙羞。
貂蟬,并非歷史人物,而是后人僅憑陳壽《三國志》[1]中董卓侍婢與呂布私通,因之呂布與之反目而與王允聯(lián)手除掉董卓之本事,冠“侍婢”以貂蟬之名。最早出現(xiàn)貂蟬名諱及其故事,是在元無名氏《三國志平話》[2]卷有“王允獻董卓貂蟬條”,記述貂蟬原是呂布失散多年的妻子,流落王允府中,后得團圓。
羅貫中吸取《三國志平話》與元雜劇中呂布與貂蟬的素材,設置了王允巧施連環(huán)計的精彩情節(jié)。貂蟬是連環(huán)計的關鍵人物,在整個過程中表現(xiàn)出男子胸懷與機智靈敏的過人膽識。貂蟬受王允恩養(yǎng),王允以親女待之。知王允為國事憂心忡忡、心急如焚,貂蟬頓生報恩、為主分憂之心,即刻表明心跡:“妾蒙大人恩養(yǎng),訓習歌舞,優(yōu)禮相待,妾雖粉身碎骨,莫報萬一……倘有用妾之處,萬死不辭!”[3]知恩圖報的大義凜然,赴湯蹈火之錚錚誓詞,使得貂蟬身上的弱女子氣息驟然化為氣壯山河的雄壯之氣,這種豪邁而陽剛之氣魄唯有女中丈夫貂蟬有之。當王允說出連環(huán)計,欲以貂蟬為誘餌,離間呂布與董卓,令布殺死卓,貂蟬斬釘截鐵、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巧妙周旋于呂布和董卓之間。貂蟬一邊于呂布面前涕泣含嬌說不盡的愛慕之情,流不完的不舍之淚,其激將之法既能表達對呂布的無限愛意,又在無形中加深了呂布與董卓的矛盾;另一邊又在董卓面前撒嬌邀寵,加私通之罪于呂布,惑亂視聽,加速了董與呂的矛盾,成功離間二人。貂蟬不辱使命,皆在于其高超的演技,因而毛宗崗在《三國演義》第八回評之曰:“為西施易,為貂蟬難。西施只要哄得一個吳王;貂蟬一面要哄董卓,一面又要哄呂布,使出兩副面孔,大是不易?!盵4]
糜夫人,糜竺之妹,乃劉備的患難夫人?!度龂萘x》對其著墨不多,在其遇難之前,文中有5處提到過,皆是一筆帶過,其形象極其模糊,未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糜夫人人格魅力達到極致,是在小說第四十一回“劉玄德攜民渡江 趙子龍單騎救主”,劉備攜民渡江,令趙云保護其家小。糜夫人被困在亂軍之中,“抱著孩兒,左腿上著了槍,行走不得,只在前面墻缺內坐地”。[3]糜夫人抱著阿斗啼哭,其傷心并非懼死而是擔心阿斗性命。這從其對趙云的一番話見出:“妾得見將軍,阿斗有命矣。望將軍可憐他父親飄蕩半世,只有這點骨血,將軍可護持此子,教他得見父面,妾死無恨?!鄙P之際,考慮的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全心全意保護劉禪性命。毛宗崗對其人品大為贊揚:“阿斗乃甘夫人所生,而患難之中,糜夫人能攜持付托,勝如己出。”[4]但當趙云請求騎上馬突圍時,糜夫人理智地認為不可:“將軍豈可無馬,此子全賴將軍保護。妾已重傷,死何足惜!望將軍速抱此子前去,勿以妾為累也。”[3]毛宗崗于此批注曰:“好夫人!”[4]李贄亦有評語贊糜夫人行為乃大丈夫之所為:“夫人,夫人,丈夫,丈夫?!盵5]當曹軍喊聲四起隨時將至,形勢萬分危急之時,糜夫人決然棄阿斗于地,勇敢地投枯井而死,趙云才得以輕裝上陣沖出重圍保得幼主性命。糜夫人之于救幼主之事功不可沒,毛宗崗給予高度評價:“人但知趙云不惜死以保其主,不知糜夫人不惜死以保其子。趙云固奇男子,糜夫人亦奇婦人?!盵4]李贄贊曰:“好夫人,好子龍,兩丈夫也。阿斗,阿斗,人知子龍保之,安知夫人之功更偉也?!盵5]鐘伯敬也稱“糜氏夫人,女中丈夫也。”[6]
徐氏乃孫權的弟弟丹陽太守孫翊之妻,“美而慧,極善卜《易》”。[3]“善善卜《易》”是古代軍事、謀士所具備的技能,非常人所能及。而徐氏乃一介女流,卻深得占卜之法,實謂謀士之才。孫翊“性剛好酒,常鞭撻士卒”。[3]丹陽督將媯覽、郡丞戴員常有殺翊之心,勾結孫翊從人邊洪共謀之。孫翊設宴款待諸縣令,將參會,徐氏為之卜卦,卦象大兇,勸其“勿出會客”。孫翊不聽徐氏之言,暢飲酣歡至晚將歸,在毫無防范的情況下,被從人邊洪抽刀砍死,正應了徐氏“卦象大兇,不宜外出”之卜,可見徐氏占卜之效如神,具有洞察先機的本領,毛宗崗稱其為“慧夫人”,足見其聰慧過人。及孫翊亡,媯覽見徐氏貌美,欲據(jù)為己有,以死脅迫其就范:“吾為汝夫報仇,汝當從我,不從則死?!盵3]從之,貞節(jié)不保,不從則死。對此難題,徐氏溫和、而妥善答之:“夫死未幾,不忍便相從??纱粱奕赵O祭除服,然后成親未遲?!盵3]徐氏既不言不從,亦不立從,而是借口拖延十日,其理由合乎情理使得對方絲毫未察覺,寥寥一句話不經(jīng)意間將緩兵之計運用得天衣無縫。毛宗崗批贊之道:“既不從,又不死,權變之極。”[4]徐氏泣對孫翊心腹舊將孫高、傅嬰曰:“先夫在日,常言二公忠義。”[3]徐氏先稱贊孫、傅二人品格,次敘遭遇:“今媯、戴二賊,謀殺我夫,只歸罪邊洪,將我家資童婢盡皆分去。媯覽又欲強占妾身,妾已詐許之,以安其心?!盵3]后獻計于二人:“二將軍可差人星夜報知吳侯,一面設密計以圖二賊,雪此仇辱,生死銜恩!”[3]徐氏假意從賊,家中設宴,房中設伏,誘媯覽至,一聲令下孫、傅二將躍出手刃媯賊。
徐氏殺賊雪夫仇計劃何等周密,徐氏之才可見一斑。毛宗崗為之大加贊賞:“其卜《易》則知是女先生,其用兵則是女軍事。如此奇婦人,恐不讓南陽臥龍也?!盵4]《三國演義》引詩贊曰:“才節(jié)雙全世所無,奸偽一旦受摧鋤。庸臣從賊忠臣死,不及東吳女丈夫?!盵3]李卓吾先生于詩后由衷地贊評道:“如徐氏權智,孔明、公瑾、孟德、仲達俱遜一籌。千古一人,萬古一人也,婦女之乎哉?”[5]毛宗崗、李贄將徐氏與諸葛亮并論甚至認為有過之而無不及,確有過獎之處,但二人都高度贊揚了徐氏的謀略,這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社會是難能可貴的。
自古忠臣皆須眉,《三國演義》中的忠臣亦不乏男性,諸如諸葛亮、伍孚、丁管、伏完、馬騰、吉平、王經(jīng)等忠臣。但作者在描述可歌可泣的大丈夫為國盡忠之余,著力刻畫了一位不讓須眉的女忠臣,即江油守將馬邈之妻李氏。李氏見馬邈不以軍情為重,耽于酒色,責問之:“屢聞邊情甚急,將軍全無憂色,何也?”[3]馬邈的理由是軍事決于姜維,于己無干。李氏馬上反駁說:“雖然如此,將軍所守城池不為不重?!盵3]李氏一語道出了江油作為成都屏障的戰(zhàn)略地位,其卓越見識躍然紙上,同時自然流露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家國意識,這一點遠遠讓須眉男子馬邈汗顏。馬邈說出蜀國將亡,魏兵一至,自己將率眾投降的打算時,李氏怒斥之曰:“汝為男子,先懷不忠不義之心,枉受國家爵祿,吾有何面目與汝相見耶!”[3]李漁閱讀至此評論道:“點染出此婦,便抹殺許多不忠不義不孝男子。警醒之極?!盵7]鐘伯敬先生稱之為“偉丈夫,奇男子也?!盵6]
馬邈出城投降魏將鄧艾,李氏自縊身亡,以死表明對自己國家的忠心?!度龂萘x》的作者羅貫中引后人詩贊頌李氏:“后主昏迷漢祚顛,天差鄧艾取西川??蓱z巴蜀多名將,不及江油李氏賢?!泵趰弻⑾暮钆闹邑懪c李氏的愛國做了精當?shù)谋容^:“夏侯之女,但知有夫婦;馬邈之妻獨知有君臣,其節(jié)義更勝夏侯女矣。”[4]由此可見,李氏不僅是位賢妻,更是一位關心國事,反對投降賣國的“偉丈夫,奇男子。”
《三國演義》盡情謳歌了貂蟬、糜夫人、徐氏、李氏等四位可堪與男子相媲美的才能與氣魄。孫尚香的性情剛烈、做事果斷的男子胸襟,吳國太摒棄眾議嫁女于劉備的遠見卓識,徐母(徐庶之母)的大義凜然、視死如歸,夏侯女不嫁二夫的忠貞不移等等女性形象氣質皆充滿了至剛至勇之氣,即真丈夫本色。羅貫中對女性的贊美,彰顯其陽剛美,卻具有一定的局限性,那就是囿于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或如貂蟬、糜夫人、李氏的行為受到忠義思想的支配,為了盡忠才付諸行動;或如徐母、吳國太、孫尚香是“尊劉貶曹”思想的傳聲筒;夏侯女誓死不嫁二夫之感人行為,是封建社會夫為婦綱的倫理道德的集中體現(xiàn)。
總而言之,羅貫中一方面彰顯了女性才智與思想,贊揚她們男人般的智勇與胸襟,體現(xiàn)了女性自我價值,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社會,無疑是具有進步意義的。但作者終究不能超越階級立場,筆下的女性的陽剛之氣與大智大勇之舉始終是以忠義為核心的儒家倫理道德為準繩,這使其行為具有一定的階級局限性。
[1]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三國志平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5
[3]羅貫中.三國演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
[4]羅貫中著,毛宗崗評.三國演義[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
[5]羅貫中著,李贄批評.李卓吾先生批評三國志[M].臺北:天一出版社,1985.
[6]羅貫中著,鐘伯敬批評.鐘伯敬先生批評三國志演義[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0.
[7]羅貫中著,李笠翁批閱.李笠翁批閱三國志[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