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全唐詩》異文語料的語言學(xué)價值

張可婧

一、《全唐詩》異文語料概述

《全唐詩》是一本清康熙年間編撰的唐人詩歌總集，卷帙浩繁，總九百卷，共收詩四萬八千九百余首，作者兩千二百余人。①由于編撰所依據(jù)的底本和參校本的不同，難免在同一詩人的同一詩作上會產(chǎn)生一些字、詞、句差異，這些差異，《全唐詩》編撰人全以“一作”的形式在字詞下方標(biāo)注出，這就是所謂的《全唐詩》異文。據(jù)統(tǒng)計，《全唐詩》異文材料達(dá)七萬二千條之多，②平均兩首詩中就有三條異文。

從異文產(chǎn)生的外部原因來說，這是反映了唐人的詩歌在產(chǎn)生、傳抄、整理、翻刻等等過程中產(chǎn)生訛誤的過程。但如果從語言學(xué)內(nèi)部原因來看，異文的產(chǎn)生實際上恰好反映了漢語語文學(xué)科內(nèi)部的種種共時的和歷時的特征，它本身即是一種語言材料，蘊涵了豐富的音韻、語法、訓(xùn)詁、文字各方面知識。另外，唐代上承六朝下啟宋元，處于中古與近代漢語的交接點，全唐詩異文能為研究漢語史、解決各方面的問題提供依據(jù)以及參證材料，具有極高的語料價值。

下面我們具體從四個方面來看《全唐詩》異文的語言學(xué)研究價值。

二、異文與詞義訓(xùn)詁學(xué)

具體考察異文內(nèi)部各項之間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我們會發(fā)現(xiàn)，大部分唐詩產(chǎn)生異文的語言學(xué)原因是由于組成異文關(guān)系的各項在詞匯意義上有某種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可能是同義近義、反義以及隨文同義。利用這一點我們可以讓異文在訓(xùn)詁上起到極大的作用，使其成為解釋詞義的參證材料。

首先，在一組異文中，我們可以利用一方的已知意義去推求另一方的未知意義。

最為經(jīng)典的例子當(dāng)屬郭在貽先生在《杜詩異文釋例》中提到的“委”與“知”、“時”與“特”,郭先生分別從“知”知“委”義，從“特”知“時”義。 從而得知“委”與“時”在中古時期的新義。③

除此之外，另有杜甫 《憶昔行》：“更討衡陽董煉師，南浮早鼓瀟湘柁?！薄坝憽弊值某Ｓ昧x為“征討”或“討論”，但在這里都與詩意不合?！度圃姟吩凇坝憽弊窒伦ⅰ耙蛔饕挕?。在細(xì)加考察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討”的一個比較生僻的意義就是“尋覓”。綜觀《全唐詩》，我們能發(fā)現(xiàn)不少“討”猶“覓”的例子。如張九齡《與生公尋幽居處》：“同方久厭俗，相與事遐討?！薄板谟憽敝笇ひ掃h(yuǎn)離俗世之地；再如李白《江上望皖公山》：“但愛茲嶺高，何由討靈異?！薄坝戩`異”即為尋覓靈異之地（以上兩例子俱無異文）。由此可見在唐朝時期“討”有“尋覓”的意義。

由上可見，我們可以由已知的、比較簡單的字義猜測、推知未知字的意義，最后再加以求證。同樣，反過來也能拿這些異文作為參證材料，比如，證明在唐代“討”確實有“覓”的詞義。

其次，原文詞是多義詞，我們可以根據(jù)下方異文的意義來推知原文詞所用的是哪一個義項。

比如，陳子昂《晏胡楚真禁所》：“寄謝韓安國，何驚獄吏尊?！薄度圃姟罚骸爸x，一作語?！薄爸x”字的常用義有“辭卻”、“酬謝”等，“寄謝”一詞似乎也可以作“答謝”講，如《漢語大詞典》所引用的《警世通言·崔衙內(nèi)白鷂招妖》：“……只有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以此寄謝圣恩，愿勿忘七夕夜半之約。”但是這里的“一作語”就提醒了我們“謝”字的另一個生僻義，即“告知”。實際上，在《全唐詩》中大約四十余例“寄謝”，都是“告知、寄語”的意義，我們由此可以推知在唐時期這是一個常用義。如崔融《擬古》中的“寄謝閨中人，努力加餐食”等等。

再次，我們可以利用異文來辨析中古漢語近義詞。

漢語有許多在今天看起來為同義的詞在古代在詞性上或詞義上都有明確的區(qū)別。辨析近義詞之間的細(xì)微差別也可以從異文入手。如王建《送吳郎中赴忠州》：“家每因窮散，官多為直移?！薄度圃姟罚骸案F，一作貧?！蔽覀冎溃谏瞎艥h語中“貧”和“窮”是有明確區(qū)別的。 “貧”和“富”相對，義為“缺乏財物”；而“窮”和“達(dá)”相對，義為“盡，不得志，不如意”。那么在唐代在“貧窮”這個義項上，“窮”是否已經(jīng)擠走了“貧”呢？綜觀《全唐詩》，我們可以看到，幾乎所有與“富”相對的都是“貧”，“窮”都與“達(dá)”相對。說明“貧”、“窮”二詞在意義上還是涇渭分明的。如崔顥《橫吹曲辭·長安道》：“莫言貧賤即可欺，人生富貴自有時?！泵辖肌锻雨査迧{陵寄李侍御》：“人生窮逹感知己，明日投君申片言。”

三、異文與語法研究

唐詩異文在中古語法研究上的應(yīng)用主要體現(xiàn)在虛詞研究上的應(yīng)用。虛詞是漢語表達(dá)語法意義的重要手段，古代漢語虛詞數(shù)量繁多，主要由實詞語法化而來。有些詞在上古時并不是虛詞，但在唐代已經(jīng)廣泛作為虛詞使用。我們依然可以運用異文與原文語法作用一致來確定比較生僻的虛詞的詞性和意義（副詞）。下面舉介詞、連詞以及副詞的例子來具體說明。

崔曙《登水門樓見亡友張貞期題望黃河詩因以感興》：“人隨川上逝，書向壁中流?！弊x者很容易將詩中的“向”字解作動詞，表“朝向、歸向”。但《全唐詩》在“向”字下標(biāo)注：“一作在?！蔽覀兙湍苡纱瞬聹y“向”在唐代有“在”的用法。實際上，在唐代俗語中，“向”常用在表處所的名詞前，作介詞，表示動作的地點。如《敦煌變文集·漢將王陵變》：“若不得王陵入楚來，常向此間為受苦。”

王建《昭應(yīng)官舍》：“文案把來看未會，雖書一字甚慚顏?！薄度圃姟罚骸半m，一作須。”“雖”從上古起就能作讓步連詞表“雖然，即使”等意義。而在唐詩中，“須”有許多和“雖”語法作用一致的例證，二字?；楫愇?。如李商隱《中元作》：“羊權(quán)須得金條脫，溫嶠終虛玉鏡臺?！薄度圃姟罚骸绊殻蛔麟m?！倍稘h語大詞典》“須”字條“即使”義項里所用的最早的例證是金代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而從這些異文中我們可以看出，實際上在唐代就有這樣的用法。

駱賓王《疇昔篇》：“華陽舊地標(biāo)神制，石鏡蛾眉真秀麗?！薄度圃姟罚骸罢妫蛔髌?。”偏，最初用做實詞，為“不居中，不公正”之義，后來漸漸虛化為副詞，在《全唐詩》中就可以大量見到“偏”為程度副詞的用法，可譯為“非常、格外、很、最”等，如白居易《早春憶蘇州寄夢得》：“吳苑四時風(fēng)景好，就中偏好是春天。”劉禹錫《答楊八敬之絕句》：“飽霜孤竹聲偏切，帶火焦桐韻本悲?！?/p>

四、異文與音韻學(xué)

邵榮芬先生曾利用 《敦煌變文集》、《敦煌曲子詞集》的別字異文得出了唐五代西北方音的許多論點，④為斷代音韻研究作出了卓越貢獻(xiàn)。邵先生的研究就是極好地運用異文得出音韻規(guī)律的例子?！度圃姟返木幾捎谑羌狭瞬煌瑫r空的底本和參校本的，一些異文的并列極有可能就是音韻發(fā)展的痕跡，這里試舉一例，以佐證一條音韻規(guī)律，未當(dāng)之處請方家指正。

李白 《清溪半夜聞笛》：“羌笛梅花引，吳溪隴水情。 ”《全唐詩》：“情，一作清。 ”據(jù)《廣韻》，“清”屬清母（次清），“情”屬從母（全濁）。一般認(rèn)為從唐代開始濁音聲母開始清化?！扒濉弊挚赡苁呛笕瞬徊槎哂惺裁磪^(qū)別而改的。這組異文正好反映了這條語音發(fā)展規(guī)律。

五、異文與文字學(xué)

如上文所說，《全唐詩》的底本來自宋元以來刊刻的唐人別集、明朝人匯編的唐詩總集，以唐代流傳下來的各個作家的專集參校，所以在唐詩異文中，常常古今字并列，異體字雜陳，還有許多待?？钡挠灮熳?。在這些異文中我們往往就可以發(fā)現(xiàn)漢字的發(fā)展傳承情況。

比如劉禹錫 《葡萄歌》：“野田生葡萄，纏繞一枝高?！薄度圃姟罚骸捌咸眩蛔髌烟??！蔽覀冎馈捌咸选笔且粋€介詞，二字其實都是記音的，不過如同裘錫圭先生所說：“使用漢字的人往往喜歡把記錄雙音節(jié)的文字改成具有同樣的偏旁。這也就是說，他們希望記錄一個雙音節(jié)詞的兩個字之間具有明顯的形式上的聯(lián)系?！薄捌咸选弊畛醯男问浇?jīng)歷過 “蒲陶”——“蒲桃”——“蒲萄”——“葡萄”，可以看出為了適應(yīng)漢族人從字形上推求字義的習(xí)慣，“葡萄”二字所經(jīng)歷的發(fā)展變化，而這個變化的痕跡恰好也留在了唐詩異文中。實際上《全唐詩》中同時具有“蒲萄”、“蒲桃”、“葡萄”三種形式（例子從略）。

注釋

①全唐詩·點校說明[M].本文所依據(jù)的《全唐詩》均為中華書局1960年版.

② 李家樹,黃靈庚.唐詩異文義例研究[M].香港:香港大學(xué)出版社,2003.

③郭在貽.訓(xùn)詁叢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④邵榮芬.敦煌俗文學(xué)中的別字異文和唐五代西北方音[J].中國語文,1963(3).

[1]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0.

[2]王彥坤.古籍異文研究[M].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3]郭在貽.訓(xùn)詁叢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4]張相.詩詞曲語詞匯釋(上、下)[M].北京:中華書局,1953.

[5]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M].長沙:岳麓書社,1982.

[6]李家樹,黃靈庚.唐詩異文義例研究[M].香港:香港大學(xué)出版社,2003.

[7]王重民,等.敦煌變文集[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7.

[8]邵榮芬.敦煌俗文學(xué)中的別字異文和唐五代西北方音[J].中國語文,196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