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WCS喬治·夏勒 翻譯/WCS康藹黎
中國西藏自治區(qū)北部的羌塘地區(qū),地大人稀,有著世界上最重要且最獨特的野生動物群落之一。多少世代以來,那里牧民們的生計和文化都依賴著這片一望無垠的高原草場。 在過去的25年里,這個地區(qū)不斷變化,給當?shù)氐哪撩窈鸵吧鷦游?,比如藏羚羊和野牦牛等?帶來了顯著的影響。
記得我第一次遇到普窮那拉——一位羌塘的牧民,是在1991年。那時我正和來自西藏自治區(qū)林業(yè)廳、西藏高原生物研究所的研究人員一同,在羌塘進行一次野生動物調(diào)查。當時,普窮的家就是個牦牛毛編制的帳篷,和其他牧民家庭一樣,他們的家畜群由綿羊、山羊和家牦牛組成。他們所在之地的海拔有4900米高,已經(jīng)位于牧草草場的北部邊界了。再往北,500公里的無人區(qū)內(nèi),絕大部分是貧瘠的荒漠草原。不過那里的草還夠他們家的家畜使用。有位西方探險家曾這樣描述:“這里除了風,沒有其他痕跡。”
普窮用當?shù)啬撩裉赜械臒崆楹陀焉瓢盐覀冄埖剿麄兊膸づ窭镒隹?。他女兒為我們端上了新鮮的酥油茶。他告訴我們,他們是在12年前從南邊搬到這里來的。在上個世紀60年代的后期,政府曾用集體制來進行管理當?shù)氐纳a(chǎn)生活。1981年起,開始實施家庭承包責任制,家畜和草場等以家庭為單位進行管理。普窮家的條件在二十多年里逐步好起來了。
2003年,我又一次來到普窮居住的地區(qū),這次的合作來自北京大學和西藏自治區(qū)林業(yè)廳。普窮身上有了更多歲月的痕跡,背馱了起來,手里也握著拐杖,但是他親切的笑容依然如故?,F(xiàn)在,他們家已經(jīng)擁有了三間房子,一輛摩托和一輛卡車代替了馬。以前,他們要用牦牛運輸羊毛、酥油和羊肉到南邊交換青稞,再運回來磨制糌粑。而今這樣的旅程已經(jīng)成為歷史。
一條土路衍生到他家門口,鄰里之間的交往變得容易了?!爱斘覄偟竭@里的時候”普窮說,“只有我們一家,現(xiàn)在一共有11家人了。不過這樣一來,草地也就少起來了?!备浇谋贝豚l(xiāng),上世紀70年代建立的時候,有90戶人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增長到137戶了,家畜由原來的45000頭增加到79000頭。
羌塘草原上的藏原羚。(攝影/柳葉刀)
2005年冬季,喬治·夏勒博士和康藹黎博士在帕米爾高原統(tǒng)計馬可波羅羊的數(shù)量分布。(攝影/奚志農(nóng) WCS提供)
從1985年至今,我多次在羌塘進行野生動物調(diào)查,加上2007年的一次,已有19次了。除了越來越多的摩托車以外,衛(wèi)星通訊、太陽能、電視機,甚至做酥油茶都用上了電攪拌機。看到許多牧民家生活水平如此快速的提高,我感到十分驚喜。
與此同時,大部分鄉(xiāng)上的草場已經(jīng)承包到戶,承包年限為50年。在我眼里,普窮從一個游牧民轉(zhuǎn)變?yōu)槎ň有偷哪翀鲋?。我擔心,這樣的定居模式,是否會導致當?shù)夭輬龀惺苓^多的畜牧壓力?草場質(zhì)量會下降。在美國和澳大利亞,我們已經(jīng)遭遇過很多這樣的教訓。我還擔心,在這樣固定的草場中,普窮是否愿意接納那些不斷來訪吃草的野生動物,比如藏野驢?過去,如果普窮的草場遇到干旱和大雪災,他可以把饑餓的家畜轉(zhuǎn)移到其他地方,現(xiàn)在還可以嗎?政策的變化,常常會帶來一些意料之外的負面效應。我們該采取怎樣的措施減少這些效應?
作為一個致力于野生動物保護的人員,我還有另外一些擔憂。當各方出現(xiàn)沖突的時候,野生動物無法發(fā)表言論,它們不會使用人類的語言來描述自己的意見。比如圍欄問題?,F(xiàn)在,有許多人家出于不同原因,在他們草場周圍豎起了圍欄。圍欄明確了草場邊界,圍欄里的家畜不需要嚴格的看護,季節(jié)性草場劃分清楚,同時也排斥了野生動物的光顧。這些都可以成為建立圍欄的有利之處??h政府實施圍欄工程,提供免費的圍欄,甚至是給與補貼。然而,隨著越來越多的圍欄豎立起來,藏羚羊的遷徙可能會受到阻礙,被迫改變路徑或者停止遷徙,其他的大型野生動物的活動也會受到影響。當?shù)氐膰鷻谄毡闉?.2米到1.4米高,對于野生動物而言無法跳過去。我曾看到圍欄上掛死的藏野驢,也聽別人說起過其他動物,比如藏羚羊、巖羊和藏原羚的類似遭遇。
1990年,當我第一次來到阿里的阿魯盆地時,只有很少的牧民在那里季節(jié)性地放牧。我在一次野外調(diào)研中,曾記錄了681只野牦牛和許多其他的野生動物。在我的眼中,這是羌塘最好的野生動物領(lǐng)地。我為此建議林業(yè)局,應該給予阿魯盆地特殊的保護?,F(xiàn)在,整個區(qū)域被許多條道路所分割,到處都可以看到房屋,長長的圍欄切割著草場。
羌塘草原上的牧民。(WCS提供)
以前,羌塘的人跡非常稀少,僅僅在夏天,會有一些牧民帶著家畜在部分區(qū)域放牧。上個世紀50-60年代,道路逐漸興建起來;70年代的時候,部分家庭或者整個鄉(xiāng)從南邊遷入羌塘,建立了定居點。如今,所有好的草場都已被占據(jù)。家畜管理是一個融合了文化和生物學的綜合系統(tǒng),在目前變化的經(jīng)濟和政策背景下更為復雜。野生動物又增加了這個系統(tǒng)的復雜性。
羌塘,雖然看上去荒蕪,但是曾經(jīng)生活在那里的野生動物數(shù)量是非常令人詫異的。早在1903年,一位西方探險者曾目睹過這樣的藏羚羊群,“在我的視野中,一次至少可以數(shù)到15000,甚至20000頭藏羚羊”;在一個山坡上有“幾百只野牦牛在覓食”?,F(xiàn)在,如此場景已經(jīng)成為遙遠的記憶。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藏羚羊、藏野驢、野牦牛就已列入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名錄。然而,90年代的時候,不法之徒們頻繁地獵殺這些動物,獲取肉類進行買賣。藏羚羊曾經(jīng)歷了被大量獵殺的黑暗時期,羊絨被收集起來走私到印度,進入國際黑市。非法獵殺導致了物種數(shù)量的急劇下降。
值得慶幸的是,許多野生動物躲過了劫難。中國政府開展了大量工作,遏制了這些物種數(shù)量的進一步銳減?,F(xiàn)在,有些地區(qū)的動物數(shù)量正在逐步回升。卓越的反偷獵行動、槍支的沒收、當?shù)氐纳鐓^(qū)共管、國內(nèi)外執(zhí)法力度的加強,嚴格的處罰、以及眾多的宣教活動,所有這些為野生動物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生存環(huán)境。
隨著環(huán)境的不斷改變,野生動物保護也要面對層出不窮的新挑戰(zhàn)。在獵殺全面停止后,野生動物對人類的懼怕也開始減小。當我們在青藏公路上開車行駛時,可以看到藏羚羊、藏野驢和藏原羚自顧自地覓食休憩,并不在意身旁穿梭的車輛。然而,有些物種也因此開始制造麻煩。夏天交配期,龐大的雄性野牦牛會闖入家牦牛群,帶走母牦牛。牧民因此而遭受損失,但野牦牛的純遺傳血統(tǒng)也因雜交而造成污染。
WCS野外工作中拍攝到的棕熊腳印。(攝影/劉通WCS提供)
WCS在羌塘草原上開展的棕熊防護示范項目。(攝影/左凌仁 WCS提供)
隨著藏野驢數(shù)量的上升,人們開始抱怨它們和家畜搶奪草場。當一百多頭藏野驢聚集在一個草場上,而這個草場是牧民用于儲備冬季牧草的時候,沖突和抱怨在所難免。這樣的問題,需要在研究的基礎(chǔ)上設(shè)計解決方案。即便是十分簡單的科學信息,都對問題的解答很有幫助。比如一個鄉(xiāng)有多少藏野驢?它們每年的平均食量是多少?但目前,還缺乏這一方面的研究。我們機構(gòu)正在和當?shù)叵嚓P(guān)部門合作,一同來著手于這個問題。野生動物需要長期的監(jiān)測和研究,才有可能對它們進行合理的管理,避免沖動和直覺判斷帶來的盲目舉措。
目前,西藏棕熊也是當?shù)厝搜壑械膯栴}物種之一。它們中一部分個體已經(jīng)學會從人類住處尋找免費的食物。綿羊和山羊所待的羊圈沒有防護裝置,肉存放在敞開的倉庫中,整個住處彌漫著酥油和其他食物的味道。脆弱的門不堪一擊,屋里儲存食物的鍋、櫥和麻袋都是熊攻擊的物品。該怎么辦呢?2007年冬,我和康藹黎一同走訪了羌塘巴嶺鄉(xiāng)18戶人家,了解熊的問題。去年,一半家庭的房子曾遭到過熊的破壞,包括56頭家畜的損失,都是夜間熊闖入羊圈造成的。其他還有被狼和猞猁獵食的家畜。這些人家的房屋和羊圈都沒有設(shè)置任何防護措施。我們準備和鄉(xiāng)政府一同,設(shè)計和制作一些防護措施來抵御熊。
在羌塘發(fā)現(xiàn)的史前古石器表明,早在1萬多年前這里就有人類的活動。他們將廣袤的草場和珍貴的野生動物留給了后來的我們。有些已經(jīng)被浪費了,但是還有很多依舊閃爍著生物的光輝。如何才能激勵羌塘的每一個居民,積極地保護和管理這片土地,使這片獨特的生態(tài)系統(tǒng)能否永遠保持下去?普窮那拉的家庭,和所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都向往一個無憂的未來。在青藏高原上,有些社區(qū)已經(jīng)開始行動,他們將一些區(qū)域設(shè)置成禁牧區(qū),留給當?shù)氐囊吧鷦游铩_@些社區(qū)秉承著傳統(tǒng)的智慧、尊敬和憐憫心,認識到他們未來的和諧,有賴于所有生活在一起的生靈,所有的植物和動物。如果羌塘能得到人類頭腦里的和心靈中的雙重珍惜,她的美麗將一直延續(xù)并且興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