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黃家駒

每年端午節(jié)，在香港大嶼山的大澳漁港，總會響起龍舟競渡的鑼鼓聲。

1993年6月24日，農(nóng)歷五月初五的清晨，大澳依然有龍舟拖著載有神像的小艇巡游水道，岸上居民朝著龍舟祭拜，祈求闔境平安。而就在幾個小時前的日本，在一場游戲節(jié)目的錄制現(xiàn)場，黃家駒從舞臺不慎跌落，頭部最先著地，陷入昏迷。

一起參加節(jié)目的黃家強在舞臺上目睹了哥哥發(fā)生意外的整個過程。在醫(yī)院急診室外等候的時間里，他感到害怕，給香港的父母打電話，“你們快來，二哥出事了?！崩先寺牭较?，一邊被意外的打擊擊中，一邊卻又在本能地保有著某種期待，“今天是端午節(jié)，很難出事的，他一定沒事?！?/p>

一周后，黃家駒去世。那個端午節(jié)短暫的凌晨，是他人生中度過的最后一個節(jié)日。

而對他的懷念與批判，在接下來的20年中一直余音繞梁。這個夏天，在黃家駒逝世20周年的前與后，記者兩次專訪黃家強。拋開Beyond團員的身份，這里只有一一個弟弟對哥哥的最樸素的理解。

那個每年都會舉辦“龍舟游涌”的大嶼山，是少年時兄弟二人最常去的度假地點。如今，回憶起和哥哥共度的歲月，十幾歲時在大嶼山燒烤、游泳、租住民宿的日子依然是最先在黃家強腦海中浮現(xiàn)的場景。

“家駒喜歡召集朋友，組織各種活動?！秉S家強印象中的哥哥性格開朗，精力充沛，從那時起便是朋友圈中自然而然的領(lǐng)導者。

70年代的香港，大多數(shù)經(jīng)濟并不寬裕的家庭會選擇申請租住政府提供的公共房屋，租金便宜，面積也剛好適應普通家庭的生活需要。其中歷史最為悠久的一個社區(qū)便是蘇屋邨。它的設(shè)計就像一個布滿抽屜的組合柜，最大程度地承載著居住需求。那時，黃家駒的父母就帶著五個子女，住在其中的一個抽屜里。

公屋的每一層都有二十幾戶家庭，而一個家庭中七八個人住在一起更是常有的事。兄弟二人并不為此感覺困擾，這樣的生活環(huán)境反而為他們帶來了眾多朋友相伴的少年時光?！澳菚r朋友很多，一出來整一行都是小孩。打打鬧鬧，我們都是野孩子。”

蘇屋邨向北十幾公里的猴子山（金山郊野公園）是野孩子們的游樂場。周末的上午，黃家駒常常會偷偷帶著弟弟，和朋友們走上一個多小時，到山頭抓草蜢、蜻蜓，或者跳進山下的水庫里游泳。水庫的水很深，還會偶爾被爛木頭、碎玻璃劃傷，但這些小小的危險完全無法阻擋野孩子瘋玩瘋鬧的熱情?；貞浧鹕倌甑暮蠡▓@，黃家強仿佛重新置身其中，神情變得輕松起來，“我和家駒就是在山頭這種環(huán)境之下長大的，比現(xiàn)在小孩的生活有趣得多。”

由于相差只有兩歲，黃家五兄妹中的老四和老幺，從小就玩在一起。這種關(guān)系在黃家強加入Beyond后，變得更加堅不可摧。

“如果不是因為家駒，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玩音樂?！秉S家強曾多次在公眾場合這樣表達。但最初令他反感的，卻也正是哥哥黃家駒所玩的音樂。

正如許多傳奇的人生始于不那么傳奇的開始一樣，黃家駒的音樂之旅源于在父親的機械廠房玩耍時，撿到的一把破吉他，那年他15歲。

從此，在黃家強的印象中，哥哥外出和朋友聚會的時間少了，更多的時間留在房間里練習吉他。起初練習的是一些基本指法和旋律，過程很枯燥，“一點也不好聽”。一般下午練習時，只有兄弟二人在家。黃家強覺得吵，賭氣把電視聲音開大，黃家駒就會彈得更大聲，兄弟倆一聲不吭，用手指彼此較勁。

較勁持續(xù)了三四年，直到有一天，他被搖滾樂的“好玩”吸引了，開始在黃家駒的推薦下學習鍵盤，隨后改學貝斯。1983年，19歲的他加入Beyond，開始在事業(yè)上同哥哥產(chǎn)生交集。

邀請黃家強加入Beyond的是葉世榮，并非黃家駒。當時，黃家強剛剛練習貝斯半年，他猜想也許是哥哥覺得自己技術(shù)還不夠好才沒有找他。

在黃家強眼中，黃家駒是個倔強的人，做事情總有自己的邏輯。“怎么去玩一個游戲他都有要求，有時候甚至覺得這個道理就是真理?！?/p>

小時候十幾個孩子一起打排球、踢足球，黃家駒永遠是其中最認真的一個。別人犯規(guī)對于他來說是很嚴重的事情，他會發(fā)脾氣，沖上去和對方理論，要求嚴格按照規(guī)定游戲?！爸挥兴粋€人很認真的時候，其他人都不會跟他去斗嘴，就讓他玩?！毙χ鲁鲞@番話時的黃家強，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兄長?！八]有錯啊，只是嚴格一點，那我們就跟著他的規(guī)定去玩就好啦?！?/p>

很難說黃家強所說的僅僅是游戲，還是音樂。

黃家強對哥哥寬容又依賴。雖然僅僅年長兩歲，但在黃家強心目中，黃家駒有足夠的作為兄長的威嚴。他在生活上，更在音樂上引領(lǐng)著黃家強。

起初為了謀生，Beyond的四人并沒有全職做音樂。黃家駒做過辦公室助理、紡織廠采購，最后在葉世榮的介紹下，到了保險公司做銷售員。

黃家強說他的業(yè)績并不好。黃家駒對自己的要求就是公司規(guī)定的保險單數(shù)，不夠單他就去馬場找客人，找夠了客人就回家練吉他。那段時間里，在Beyond位于香港洗衣街的練習室，日后著名的“二樓后座”中，常常能夠看到這幾個年輕人匆匆聚在一起，西裝筆挺地彈撥吉他，敲擊架子鼓，瘋狂搖滾。

1987年，專輯《阿拉伯跳舞女郎》發(fā)行之后，樂隊決定全職做音樂，賭一次前程。實際上，所謂的全職，也只是在發(fā)片間隔期，一周兩次，到酒廊駐唱。

不同于大多數(shù)“酒廊歌手”，Beyond只唱自己的歌，但他們并不指望和臺下的觀眾——或者說顧客——有更多的互動。“明知他們不聽你，互動煩到他們，別人會罵你?！庇袝r也會有一些歌迷慕名趕來，環(huán)繞在離舞臺最近的地方，“一直看著他們唱，不看太遠就好了?！?/p>

很難說那段并不順利的全職音樂人經(jīng)歷究竟給黃家駒帶來了哪些影響，哪些堅持被消磨，又有哪些熱情被加強。黃家強仍然記得，在新專輯發(fā)行之前，唱片公司明確地告訴樂隊，“如果新專輯還是不能賣，這張結(jié)束你們就回家吧?！?/p>

時隔一年后，新專輯《秘密警察》一舉達到雙白金（10萬張）銷量。

在這張專輯中，已經(jīng)褪去了此前樂隊的硬搖滾風格和各種稀奇古怪的實驗性元素。他們脫掉之前封面上離經(jīng)叛道的阿拉伯裝扮，剪短頭發(fā)，換上清爽的白色西裝。在音樂風格上，也開始顯現(xiàn)出某些更加適應大眾品位的改變。

現(xiàn)實者稱贊這是黃家駒的聰明之處，理想者認為這是偶像的無奈妥協(xié)。在黃家強看來，這種妥協(xié)卻恰恰是哥哥的另一種堅持。

“不是妥協(xié)，是適應?！彼麖娬{(diào)。他說對于這種適應，黃家駒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掙扎，反而是自己接受起來比哥哥更慢一些。

黃家駒再一次用自己的道理說服了弟弟。他告訴黃家強，樂隊必須要把音樂的水平拉低一點，做得更簡單，吸引到普通歌迷后，才能有更多資本去做自己喜歡的音樂?！捌鋵嵰恢倍荚谧兓?，說回來只是我們善于變化而已。”

變化的過程中，黃家強始終追隨著哥哥，他信服哥哥的判斷。

他印象中，黃家駒內(nèi)心敏感，視野廣闊，不僅局限于音樂，“對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

在他看來，哥哥的這種思考在1991年非洲慈善之行歸來后得到了明顯的加強。之前在慈善團體的邀請下，黃家駒完成了一次對新幾內(nèi)亞的探訪。當他回來再次受邀探訪非洲的時候，就叫上了團隊的另外三名成員。黃家強記憶中，哥哥當時的態(tài)度熱切而真誠，“他說你們?nèi)齻€一定要跟我去，我看到了很多事情，你們也應該去看?！?/p>

這次東非之行對黃家強的沖擊同樣巨大。一方面，他被眼前非洲真實的貧困狀態(tài)所震撼；另一方面，他也對哥哥的精神世界有了更多理解和認同，哪怕在某種程度上，還只是停留在一個宏大的概念層面。

黃家強并不把哥哥的這種熱情看做是對政治的關(guān)心。相反，他依然覺得黃家駒并不是一個關(guān)心政治的人?！胺磻?zhàn)、公平是搖滾樂很普遍的題目。雖然我們不是很政治的樂隊，但是也順其自然地走到了反戰(zhàn)?！?/p>

黃家駒善于把思考轉(zhuǎn)化成就著旋律吐出的歌詞，而弟弟黃家強，更習慣用“自由、平等、愛、和平”這樣的一連串詞匯來形容對黃家駒思考內(nèi)容的理解。

1992年，黃家駒扔下“只有娛樂圈，沒有樂壇”的香港，和Beyond成員一起奔赴日本——他們眼中更優(yōu)質(zhì)、純粹的音樂所在，最終卻意外跌落在娛樂舞臺上。當時他們參加的那檔當紅游戲節(jié)目，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由于在日本還沒有站穩(wěn)腳跟，只辦過一場一兩千人參加的小型演唱會，而朋友大都在香港，黃家強覺得，那段時間大家過得并不算開心。

他沒有問起過黃家駒，越是親近的人之間，似乎越是有些話難以啟齒。但他猜想，有一首歌《遙望》，也許是黃家駒在日本創(chuàng)作的?！半S著歲月，無盡愛念，藏在于心里，像冰峰的眼光失去了方向”。

黃家駒曾說過，“我背著吉他，就像背著一把寶劍。”意氣風發(fā)的他不曾想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離場。他也不會再有機會看到20年后，同樣是搖滾青年的弟弟變得更加穩(wěn)重、務實，成家立業(yè)，手中的貝斯變成兩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20年了，一切似乎都在漸漸淡下去。當時目睹哥哥從舞臺上摔下去時，黃家強腦中一片空白，他說自己只有一個念頭——“摔下去的不該是他，應該是我?！倍嗄曛螅拥那榫w漸次平復，而那段過往，他卻依然很怕提起。不敢提，也不想提。

黃家駒離開后，樂隊剩下的三名隊員重返香港。當回到曾經(jīng)共同寫歌、練琴的練習室時，常坐的位置還在，卻永遠缺席了那個曾經(jīng)一起聊天、玩笑、揮汗如雨的兄弟，黃家強說自己甚至不敢碰哥哥留在里面的東西。

“當你自己真正經(jīng)歷了傷心難過的事情后，你會知道——原來時間真的沒用，什么也沖淡不了。”

總會有一些曾經(jīng)共同生活的細節(jié)被沖淡，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回憶起年輕時和哥哥常聊的話題了。但時間，也同樣會選擇性地加強另外一些記憶。比如年少時在大嶼山度假的時光，比如剛剛組建樂隊時一起排練的場景。黃家強喜歡回憶十幾歲的那段歲月，“可能是因為那時比較輕松，沒有太多所得和損失?！?/p>

他說自己偶爾也會夢到黃家駒，多半是一些瑣碎的生活場景?！皦衾飶膩矶疾粫l(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走了”，黃家強說，做這樣的夢時他總是覺得很舒服，就好像哥哥還在生活里。

黃家強說自己現(xiàn)在有時會翻看哥哥舊時的照片，而聲音和影像至今不敢主動接觸，特別是慢歌。

曾經(jīng)在表演時站在哥哥旁邊專注彈貝斯很少唱歌的黃家強，在黃家駒離開后，開始站在舞臺中間演唱。他一度努力試著模仿哥哥的聲音，盡力去唱。一方面渴望他的聲音還留在樂隊里，以另一種方式得到延續(xù)；另一方面，Beyond雖然依然有眾多歌迷，但也有不同的聲音質(zhì)疑樂隊是否還能再繼續(xù)下去，“我不想別人小看我們”。

后來，黃家強慢慢感覺不再有這個必要。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音樂態(tài)度和喜好，即便兄弟，也不可能一模一樣。他發(fā)現(xiàn)自己純粹的模仿也終究無法做得比哥哥更好。

他說自己開始試著去延續(xù)家駒的音樂精神，“他對世界的看法”。采訪中，他開始再次使用“愛、和平、世界大同、人權(quán)”這些詞匯來闡述哥哥的音樂精神。

或許是由于采訪中的許多問題，黃家強在哥哥逝世5周年、10周年、15周年以及剛剛過去的20周年都曾回答過，他難以表現(xiàn)出特別的興致；又或許在死亡突然降臨之前，兄弟二人固然親密，實際上卻并不真正熟悉對方，問及哥哥的想法時，他常常會以猜測作為回答。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作為音樂人和音樂人的關(guān)系，甚至超越了哥哥和弟弟的關(guān)系。

也許所有生離死別過后帶來的完整，都不是源于延續(xù)了對方，而是看到了自己。

他說平日里黃家駒創(chuàng)作時都是自己一個人寫歌，錄音時大家才會聚在一起。當年試唱《喜歡你》，盡管黃家強知道這首歌旋律感強，多半會火。但那對于他也只是一首流行歌曲，和當時自己心目中的搖滾相去甚遠，“都沒太大感覺”。那一年他14歲。

而就在今年，黃家駒逝世的第20周年，49歲的黃家強為哥哥寫下了一首相似的歌——《好好》。

（烏托邦薦自《博客天下》）

責編：小側(c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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