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緬戰(zhàn)場回憶

■ 王權裕

1942年3月，日軍開始進攻緬甸，企圖截斷我對外交通線滇緬公路。中國政府根據(jù)《中英共同防御滇緬路協(xié)定》組成以第五軍、第六軍、第六十六軍的中國遠征軍，以羅卓英為司令長官，第五軍軍長杜聿明為副長官，受中國戰(zhàn)區(qū)參謀長美國史迪威將軍的節(jié)制，浩浩蕩蕩，入緬參戰(zhàn)。

當時，我在第五軍所轄新編第二十二師炮兵營第二連當排長。部隊由云南的楚雄運入緬甸，作為預備隊部署在平蠻納。

1942年5月初,由于初戰(zhàn)失利，第二十二師在師長廖耀湘率領下，從平蠻納沿鐵路線朝緬甸西北方向撤退，到達英島小站時，聽說前面車站八莫已為敵軍占領，只得把重武器和車輛輜重全部燒毀，離開鐵路線進入緬甸西部的野人山。野人山是一片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里面高山起伏，河道縱橫，并無交通路線。雖有少數(shù)地方在旱季河谷可以行走，但雨季山水暴漲，河床淹沒，道路就不通了。我軍進入叢林后，適逢雨季，天天滂沱大雨，山陡坡滑，上山連攀帶爬，下山連溜帶滾，日夜不停地翻山越嶺，過河渡水，有時還得在山上停留等大水退后，才能繼續(xù)上路。自燒毀輜重后，補給來源中斷，雖有騾馬駝運部分糧食和食品，但因行程緩慢，每天走不上幾英里，日久時長，吃的問題越發(fā)嚴重。雖有電臺與在印度的長官部聯(lián)系，但部隊總穿插在深山密林中，飛機無法空投。后來帶的糧食沒有了，就挖芭蕉根充饑，芭蕉根看起來又白又嫩，吃起來苦澀麻口，而且漲肚不容易排便。叢林中的樹木枝繁葉茂，樹葉上寄生長腳蚊子和螞蝗，不時掉下來咬人吸血。所謂宿營，既無房屋又無帳篷，只是用樹下長的芭蕉葉搭個棚子，燒堆篝火，驅趕蚊子和螞蝗，三、五人一起圍火而坐。樹上的猴子，一到黃昏咯咯地叫個不停，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到了伊洛瓦底江上游的大洛（又譯為泰羅），這個村子比較大，沿河兩岸都有房子，河的北岸還有一座紅磚洋瓦的英國教堂，但里面的人都走了。部隊用竹排撐過河去，載回了一千多斤稻谷，可還是杯水車薪，無濟于事。幸好后來盟軍飛機找到我軍位置，投送糧食，才使殘留的幾千人免于餓死。路上偶爾看到山里的原住民，男的不穿衣服，女的則用一塊布遮著下身，走路像猴子一樣地跳，非常輕捷，他們種鴉片換錢，有語言沒文字。從大洛到印度東的利多只有20 英里，我們卻走了一個星期，中間路過新平洋，美機在這里又空投了糧食和藥品，還在這里設了收容所，收容病人。6月中旬，到達印度東北部的利多，又坐了一晚的火車，到達了蘭姆珈營地。

我?guī)熢谛羞M中，沿途見得最多的是死尸，有單個的，也有成堆的，我們是以沿途死尸為路標走到蘭姆珈的。究竟死了多少人，沒有具體的數(shù)字，不過我軍進入叢林時，大概是兩萬多人，活著到達蘭姆珈的只剩兩千多了，真是“九死一生”！這些葬身異國的遠征官兵，其中有不少黃埔同學。現(xiàn)在回憶起當年的情景，我仍不禁一陣心酸！

磨劍蘭姆珈

蘭姆珈兵營位于印度加爾各答西北約兩百公里，原是英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建的戰(zhàn)俘營，后改為英軍兵營。這個兵營面積很大，分五個區(qū)，共有二十棟營房，一棟營房可駐一個團，一間兵舍，上下兩層床位可駐一個連。中國駐印軍的新編第三十八師和新編第二十二師及駐印軍總指揮部駐在這里。

1942年6月中旬，部隊到達蘭姆珈后，稍做休整，隨即進行整編。將進入印度的第六十六軍所轄新編第三十八師及第五軍的直屬部隊和所轄新編第二十二師合編成新編第一軍，所缺兵員由國內空運新兵補充為兩個足額的師，被服及武器統(tǒng)一換成美式裝備。師的番號不變，師長仍由孫立人、廖耀湘擔任，歸中國駐印軍總指揮史迪威和副總指揮兼新一軍軍長鄭洞國統(tǒng)一指揮，進行整訓。

1942年秋，部隊整編后不久，蔣介石和史迪威前來視察。蔣介石勉勵全軍官兵要發(fā)揚中華民族愛國精神，刻苦學習，刻苦鍛煉，把部隊訓練成精銳之師，威武之師，打垮德意日法西斯軸心國會師印度的迷夢，消滅日本帝國主義。史迪威也用華語講了幾句，要美中英團結合作打敗日本侵略者的話。

1943年春，中美英合作主辦了一個蘭姆珈訓練學校。除輪流訓練中國駐印軍的干部外，還把在中國境內的十二個軍的師團級干部空運來此學習。學校設有各兵種的訓練班，訓練時間一般為六個星期。訓練方法是根據(jù)各兵種情況決定，主要為兵器訓練，讓受訓者了解各項兵器的名稱、性能、善于分解、結合；射擊訓練，主要是讓受訓者善于使用各種兵器來發(fā)揮火力；戰(zhàn)術訓練，通過沙盤教育和班排連的實兵指揮，使受訓者掌握和運用自己指揮的隊伍發(fā)揮戰(zhàn)斗力。教官都是美國人，通過翻譯講課。管理人員有美國人，也有中國人。訓練期間，時常利用電影進行投影講授示范，也常舉行各種演習，如野營實地演習，森林地戰(zhàn)斗多兵種陸空聯(lián)合演習。我在炮兵訓練班和空中觀測訓練班接受短期訓練。

從1942年秋到1943年冬這將近一年半的時間里，部隊沒有戰(zhàn)斗任務，我們受了很好的訓練；我們得到精良的裝備；我們鍛煉了強壯的身體；我們培育了旺盛的斗志。“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蔽覀兤诖鴳?zhàn)斗！

反攻緬甸消滅日寇

為了打通中印交通，使美國援華物資大量輸入并及早完成中國戰(zhàn)區(qū)總反攻的準備，1943年冬，孫立人的新編第三十八師和廖耀湘的新編第二十二師另配置了兩個主炮營、一個戰(zhàn)車營、美軍一個混合團和一個機械化工兵隊。這個工兵隊效率非常高，幾個小時可以修成一個小型飛機起降場。幾個小時就可以從前沿陣地修條汽車跑道到團指揮所。此外，還有空軍支援，軍、師、團都派有美軍聯(lián)絡參謀組，營、連派有聯(lián)絡員。當時我在新編第二十二師炮兵營當連長。

1943年冬，全軍開始由印緬邊境向東一面攻擊前進，一面修筑中印公路。出發(fā)前，我?guī)煄熼L廖耀湘作了戰(zhàn)斗動員講話，他說：“這次反攻緬甸，打通中印交通，是我們的神圣任務。我們沒有退路，只許前進，不許后退，只許勝利，不許失敗，我們與日本帝國主義的斗爭是你死我活的斗爭，我們滿懷著家仇國恨，報仇雪恥的決心，決不手軟，一定要把日本鬼子斬盡殺絕……前進！”戰(zhàn)斗開始，第三十八師擔任主攻，一舉攻占了緬北的新背洋。隨即修公路、修機場，還從印度的馬格利達鋪設了一條輸油管，供空軍和機械化部隊使用。我第二十二師從左翼進攻，以一個營的兵力，殲滅敵人一個大隊并占領了大洛。此時，上級指示：必須在1944年雨季來臨之前，將盤踞在馬拉高、孟媛、卡馬英地區(qū)之敵十八師團消滅。我?guī)熃邮苋蝿蘸?，師長廖耀湘責成美軍空軍將敵后方公路、橋梁全部炸毀，破壞敵軍補給線，然后我軍進抵伊洛瓦底江支流虎康河左岸，與敵隔河對峙，相互炮擊，美空軍同時支援輪番轟炸，將敵軍掩體、碉堡徹底摧毀，再遣坦克進行沖擊，步兵跟蹤掃蕩，敵終于不支向孟緩撤退，我軍進占馬拉高。

在進攻孟緩時，敵軍頑強抵抗。我軍除用陸空協(xié)同，將敵陣地徹底破壞外，師長還命令第六十四團第一營營長張片帆率領全營協(xié)同軍部直屬戰(zhàn)車營所派戰(zhàn)車三十輛，迂回到孟緩東面瓦魯班，突襲隱蔽在茂林深處的敵十八師團指揮所，打亂其指揮系統(tǒng)，又命令第六十四團派一加強連（附重機槍兩挺）埋伏于瓦魯班以東的公路旁截擊逃敵。我的任務是帶超短波步話機一部及觀測器具，潛伏于敵炮兵陣地附近測定敵方炮位，然后通知我炮兵定點轟擊，摧毀敵炮兵陣地。當我戰(zhàn)車及突擊營沖進敵指揮所時，敵師團長田中新一中將及指揮部人員，猝不及防，倉皇逃竄，逃入一丘林深處。“大日本帝國陸軍第十八師團長印”的官印也成了我軍的戰(zhàn)利品。后來據(jù)說，一張蓋了這個官印的紙可換美軍手槍一枝，美國人把它當做戰(zhàn)利品。敵人由于師團指揮部遭襲擊，上下失去聯(lián)系，左右無依附，又遭美機的空中輪番轟炸和我地面炮火的猛烈轟擊，傷亡慘重，東逃西散，遭我伏兵擊斃的就有三百余人，戰(zhàn)馬八十七匹。我軍還繳獲敵大炮十二門，抓獲俘虜五個。我軍進占敵軍緬北重鎮(zhèn)孟緩后，乘勝追擊，進抵卡馬英、南亞色地區(qū)。

孟緩戰(zhàn)役后，國內空運了第三十師、第十四師、第五十師來擴充駐印軍，把新編第三十八師和第三十師歸入新編第一軍建制，任命孫立人為軍長。新編第二十二師、第十四師、第五十師編為新編第六軍，任命廖耀湘為軍長，這時我軍已進駐卡馬英。

王權裕與妻子成如云，1945年9月攝于長沙

擴編后不久，雨季來臨。緬北戰(zhàn)場上，中國駐印軍占駐在高地上，日軍第十八師團殘余部隊被我軍圍困于低洼森林中。其師團長田中新一中將，就是在雨季中死于森林深處，士兵病餓死的就更多了。日軍雖處絕境，拒不投降，四散逃竄。有一次，我在一掩體里發(fā)現(xiàn)日軍一個散兵，我丟了一個手榴彈沒把他炸死，他跳出掩體，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槍猛地對我沖刺過來，被站在我旁邊的士兵用沖鋒槍打得血肉模糊。還有一次，我拿了一把砍刀，到林子里去砍樹，不提防柴杈中竄出一個日軍散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槍沖刺到我的面前，我猛地一手抓住他的槍桿，舉手一刀砍在他的頭上，他“哇”地一聲倒在地上。

1944年下半年，雨季過后，新一軍率先向密支那地區(qū)挺進，打擊前來增援緬北的日軍第五十四師。新六軍繼續(xù)掃蕩在緬北的第十八師團日軍殘部。到1945年1月27日，駐印軍的新一軍與從國內滇西出擊的遠征軍正式會師于畹町附近的芒友，從此中印公路完全打通。新六軍將日軍十八師團完全殲滅后，亦已進抵八莫附近的西口，在廖耀湘將軍的率領下，奏凱班師，空運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