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毅
一
化蝶之前,我躲過的風雪,一直在吹。
家園里的樹木、花草,是長路上的燈盞,照著的黑和白。
我所在的故鄉(xiāng),不同凡響,居住著蟬和青蟲……這些友好的鄰居,天天把歌謠傳唱。
蚯蚓的地下,有潦草的碎骨閃動著磷光,在螞蟻的脊背上運渡另外的橋梁。
螢火蟲的夜晚,我把心放在半坡上,靜看塵世的天空,漂浮著月光和星辰,以及更遠處溫馨的火。
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路途上,那些頌歌和輝煌,我實在無心去打點,無力去述說。
我已騰出我的位置,交出了眾人羨慕的殿堂。
那個覬覦者如愿已償,在顯要的地方指手畫腳。
事實再也清楚不過,任何努力也無法將它改變。
沒有鮮花。沒有酒祀。我在遠離了虛假的贊美和祝詞中,一天天調整過來。
孤獨的,是我默默地爬行,讓敬畏和尊崇,在我賴以生存的植物之上。
那圣潔的光,從未有過的熱情,從歸途的天空閃來,顯得格外明晰。
二
地火焚過的原野,卵的中央居住著金貴的黃膽。
稼禾的青黃移居的糧倉,飄著蜜蜂和更多蝶的翅膀。
我現(xiàn)今的巢,簡陋如散落的枯枝,隱居在腐朽的樹梢,被春天的葉子擁抱。
翠綠的是我的心,最先領略這世間的朝露。
有些清涼是必須的,才能驅散過剩的心火。
我憋屈的肢體,在這世間的教堂,因為單純,而一次次彎曲,像蛇一樣在大地上蜿蜒前行。
一次次脫皮,一次次新生,我都在炙熱中飛翔。
天空淡遠。云的顏色實在是太高了,它的飄逸在我的仰望中,遙不可及。
而我的卵,別先急于破殼,我還想靠著這溫馨,美美地睡上一覺。
守護著的是這金貴的黃膽,一翻身,夢就飄散,落在油菜和稻谷的花上。
我俯首是瞻,把過多的晨露播放成語言。
三
時光縫隙里飄飛的葉子,是不是我的床?
我夢的入口和出口,罩著透明的帷帳,感恩茫茫塵世賜予我難得的清靜,而不被拜訪打擾。
我的魂走過的路途,丟棄的疤痕,已在軀殼上鑲嵌了歲月的光。
多余的行走,在比腰脊勞損的折射里,深感不適。
徹夜的輾轉,讓心跳得厲害。
我打開一扇窗,請清風進來撲滅余火叢生的膽汁。
一地綠的波光,驅趕著曠野上的熱和涼。
許多層次的家園,古典再現(xiàn)的前輩,也在這片葉子上。
它們咀嚼,讓生活在忙碌里回味。
過多的夢在碎裂的骨架間,閃動著智慧和敏捷。
影子的故鄉(xiāng),一閃一閃。我拾起懷念,捂緊受涼的胸膛。
夢依然在葉子的飄飛里,和炊煙一同上升。
在神秘的天國,有我恬靜舒適的床。
四
我的江湖不見得多么深廣。我的爬行游蕩出來的天空,也不見得有多么敞亮。
腳趾輕盈的部分,扣緊的是險峰,是深淵里不見刀子的急流。
那透明的,是浮于塵世的虛華和榮耀,在感嘆中衰老、下墜。
走過的路,并不見陡。丟在身后的高山、峽谷……是快慰里吹起的一陣涼風。
同行者的羽毛,沾滿命運的歡樂和悲苦。我在它們中間泅渡,用舌尖舔砥那深水,那俊美。
血脈切割刀子,斬碎了原野的光芒。流經(jīng)我胸膛的經(jīng)脈,脆弱到比花瓣還輕。
我依然在飄,披掛著半生的鐐銬,從前世的河面駕一葉扁舟,渡向今生這岸。
對岸,有更多的蝶影,在花叢的上空旋舞。我知道,那種輕盈和飄逸,是卸殼之后的一種趨勢,需要歷練和超脫。
五
我的前世是什么樣的物種,要把今生演化為蟲?
也許我的前世是一頭虎或豹,欠下了過多的生靈,要在今生贖回自己的血腥,要把威武、猛烈、強悍演變?yōu)榱?,在此生不再張揚。
其實,為蟲不耐。既渺小,又蝕大器。
從我嘴里吞進的樹葉、菜根……比我自身的形象高大。
那些委屈的沙礫,也在我修煉的大廳,呈現(xiàn)尖銳的光滑。
不食油葷,在素食主義的理念中,保留著原始的膚色。
有時,我在自然中迎合著潛在的法則,與更多的顏色融為一體。
為了生存,我不得不從俗如流,把翅膀,慢慢張開。
塵世遼遠,天地深邃,因為我的小,我才脫一層皮又脫一層皮,把骨骼裹得這么堅強。
待修的空間,定有更大的風雪,在脈管里長鳴。
而我臨近的秋天,已漸漸黯淡。
六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的爬行,又算得了什么。
我貧弱的呼吸,搖不動一葉蒼綠。這是我的睿智,而不被靈性的異族掠奪。
我不會站立,所以看不遠更高的山嶺、更寬的河流。
我的所見是寸光之內的風景,活得愜意而自在。那內里的顏色,燈盞遍地,厘清更多的靈魂。
靠著的美女,嘴里念叨著家事,已在這個精神缺失的時代頹廢下去。
褶皺里的春天,需要一陣微風,才能吹散漸融的雪。
我出行的早晨,聽見冰在遠處叫喊。那撕裂的疼痛軟化了我僵硬的軀體。
我伸展開去的胳膊,用擁抱的方式,緊緊地托著這個世界。
從北向南,只是理想的飛翔。我腰間的刀子,披掛執(zhí)著和熱情,等待秋風閃傷遠處的山腰。
七
靜靜地,是我歸隱后一貫的心情。
我收緊我骨殖疏松的腳步,把那些急促、激動放在合適的位置,蹣跚向前。
我謙卑地面對一棵草、一片葉和每條經(jīng)過的同類。
甚至一絲細微的風,我都要去感激,去微笑。
我用真誠的心供養(yǎng)周圍的諸神,請更多的敬畏接觸我的清高。
風吹的方向,不是張開的翠綠,就是卷來的雪雨、刮進的塵土。
我迎頭的地方,就在風口,講述一地蓬勃和喧嘩。
此刻,成都的大街上,秋風掀動的輪胎一地塵煙。
我趨向的地段,在急促的剎車聲里,擦傷了平原的膚色。
卵的中央居住著金貴的黃膽,分泌出綠的苦汁,頤養(yǎng)我蝸牛似爬行的腳印,把此生的軌跡描繪得愈加清晰。
我是歡樂的,我在笑。
笑我的渺小,我的爬行,在這個世上幾個簡單的詞,居然也能到達今天,居然還將行走下去。
外面,風雪在秋風的手勢里,還將吹起更多的塵土。
在化蝶之前,我躲過的風雪,依然在吹。
有光芒,就會有夢想,在夜的天堂閃亮。
提著燈籠走路的蟲子,一定不會碰到黑暗的墻壁。
它被自己的火焰照著,在夜的穹窿揮舞迷幻的影子。
始料不及的樹,伸長峨冠黝黑的華蓋,也在螢火蟲的天空,欣然接受這神圣的慶典。
我看見眾多的飛翔,攜帶著夢境里豐富的產物,在樹冠環(huán)繞,跳蕩著柔曼、舒緩,以及層次里更遠的深長。
多美的場景,適合擱置圣潔的詩句。然而,我筆下的光芒,總在夢的邊沿,粘滿鄉(xiāng)村的陽光和露水,顯得那么慌張。
失重的燈盞,忽略了我的近視。我只能遠望更多提燈的蟲子,撥響琴弦,彈奏逝世的愛情,更多是懷念和饑荒。
彌漫夜空的螢火,圣詩一般高貴的教堂,總在蟲子的背上,裊裊升騰,教會我的仰望。
我看到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影子,在光的黑暗中逐漸拉長。
那白的部分,是不是我不光彩的照耀,要被胸膛的那點光抹去?
我不語,并不代表我認可的世界就很輝煌。在夜的深處,依然有爬行的蛇潛伏在陰影里,等待光的火焰,驅逐周身的霧重與冰涼。
螢火蟲的燈依舊亮著,像是什么事情的發(fā)生和結束,都與它沒有關系一樣。
而夢的故鄉(xiāng),閃過的河流,早已度過干旱的季節(jié)。
我在光的饑餓中慢慢萎縮,黑夜自然會來提升我。沉沒的塵土掩蓋了我的頭顱,我的渾濁的眼里發(fā)著迷人的微光。
我愿意這樣,從誕生開始,一直在世間的旅途,提著這盞不熄的燈籠,繞著夢的境地照耀。
這,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即使骨肉碎裂,燈也不會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