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遠的大學時代,我學會了踢毽子——幾個人圍成一圈,有男有女,把一個毽子踢來踢去。如今每天晚上,我都要去河北師大西校區(qū)踢毽子。這是我業(yè)余生活的主打內(nèi)容。下了班,如果不找個地方活動活動腿腳,你說我還能干什么?沒有錢,沒有電視,沒有電腦,也沒有女人,這四個原因?qū)е挛覝S為河北師大西校區(qū)的毽客。
我在師大西區(qū)附近租房子住。當我在校園里像個大學生那樣散步的時候,看到有人在踢毽子,我簡直欣喜若狂,義無反顧地加入戰(zhàn)團,一踢就是四年。我踢走了四屆學生,把幾個大一新生踢成了待業(yè)青年。憑借高超的腳法和幽默的談吐,我贏得了眾多毽友的尊敬。踢毽子界也是個江湖。我是在此踢了四年的老毽客,資格之老,地位之高,無人能及。如果晚上我沒有出現(xiàn)在操場邊的路燈下,會有人打來電話:喂,牛哥,怎么沒來踢毽子?
其實踢毽子這件事挺無聊的。幾個人圍成一圈,毽子來了就踢一腳,大部分時間都傻站著。樂趣在于交流。如果你身邊站了一個女孩,在暖色調(diào)的路燈下也不算難看,總不能一句話也不說吧。當她們得知我是一個身處險惡社會中的校外人士時,便迫不及待地和我說話,大多問一些工作前途的事。只要她們問,我就毫無保留地回答。我告訴她們,社會一點也不可怕,就算你能力和運氣再差,也不至于餓死,最不濟也能像我一樣活著。她們一致認為我是個樂觀的人,與我更加親近,有的簡直把我當成了知心大哥。令人沮喪的是,沒有一個女孩愿意做我的女朋友。連一丁點那樣的意思都沒有。但我依然樂此不疲。
事情出在周五的晚上,我們圍成一圈,毽子左右逢源。旁邊還有打羽毛球的,但人數(shù)不成規(guī)模。玩輪滑的不少,但僅限于輪滑場,如果真有人在路上滑,我可能會上前一腳踢翻他。玩輪滑太招搖。踢毽子才是最低調(diào)的游戲。我也曾想買個輪滑鞋,到場上風馳電掣,和一個長發(fā)飄飄的女孩并駕齊驅(qū)。無奈輪滑鞋的價格有些貴,起碼比毽子貴多了,權(quán)衡之下還是覺得踢毽子最經(jīng)濟。所以我討厭玩輪滑的人。
先是有人喊了一聲,出事了。繼而,輪滑場上煩人的音樂停了,只見一個穿著輪滑鞋的小子拎著音箱翻越了欄桿,向西疾馳而去。其他輪滑鞋緊隨其后。打羽毛球的拎著球拍,也向西飛奔。我們愣了一下,想停下來,但踢毽子的腳卻不肯罷休,隨著慣性又踢了幾腳。我說,走,看看怎么回事。大家散了陣型,跟在球拍后面。
我們來到了音樂學院的樓前,這里聚集了不少人,幾個保安在人群里不停地吆喝,企圖讓我們灰飛煙滅般散去。我們都想知道出了什么事,誰也不肯走。一輛救護車呼嘯而至,在人群中沖開一條路,停在大樓門口。幾個穿白衣的人進了樓,不一會兒,他們抬著擔架出來。一個女的躺在擔架上,一頭血染的長發(fā)極其奪目。她紋絲不動,生死不明??赡苓€活著,因為沒有被白布覆蓋。有不少女孩尖叫起來,表現(xiàn)得十分驚恐,卻沒人轉(zhuǎn)身走開??匆娏搜猩弦宦?,是很正常的事。其實沒人真害怕。周圍都是活人,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體味,充分掩蓋了不安的氣息。
警車氣勢洶洶地來了。幾個警察下了車,掃視人群,揚起手臂,要驅(qū)散我們。我們后退了幾步,算是對人民警察的尊重。一個教師模樣的人說,警察同志,別管了,還是快去抓兇手吧。一個臉上長滿青春痘的警察說,操,現(xiàn)場全被你們破壞了,瞧瞧你們大學生的素質(zhì)!他們進了音樂學院,剛進去就出來了,押著一個腦袋被黑袋罩住的人。警察后面是一群男生,個個神采飛揚,其中一個沖人群大喊,我抓住了殺人犯,我抓住了殺人犯,快拍照,快拍照!
一個男人拎著喇叭站到人群中間,他的樣子很像個教導主任,德高望重且苦大仇深。他站在那里,先是不說話,很深沉地看著警察把人帶上車又絕塵而去。他舉起喇叭,開始講話,同學們,大家不要緊張,這是一件很意外的事,絕對不會再發(fā)生,請大家刪掉手機里的照片,為學校保密,尤其不要在網(wǎng)上宣揚這件事,如果事情從誰那里漏了出去,請放心,我會找到你的,我有開除你的權(quán)力……
喇叭還沒說完,我們就散開了。要從音樂學院走到操場邊,還有一段距離。我說,就在這里踢吧。他們都聽我的,停下來,原地圍成一個圈。人流涌動,有人停了下來,加入我們的行列。圈子逐漸擴大,大得不可思議,幾乎要把喇叭圍到中間。喇叭喊,喂喂,你們想干什么?我說,踢毽子啊。說完,毽子從我腳上飛了出去,對面的女孩接住,踢給另一個男孩。這里不能踢毽子,你們?nèi)e的地方踢,喇叭要趕我們走。我說,這里又不是殺人現(xiàn)場。喇叭說,誰說殺人了?誰說殺人了?你們趕緊走!
我們?nèi)硕?,膽子也壯,在喇叭的威逼下竟然不為所動。喇叭急了,過來一陣推搡。好端端的隊形被打亂,還有人準備走開。突然間,我覺得非常沮喪,又非常生氣。我,一個混社會的人,為什么會在這個大學里踢毽子?為什么這個男人會肆無忌憚地打擾我踢毽子?一股熱血涌上心頭,再也無法克制,一句粗口脫口而出,一腳向喇叭踢去。沒想到,喇叭用喇叭擋住了我的腳,喇叭飛了,喇叭卻安然無恙。保安!保安!喇叭瘋狂地呼喊。我再踢出第二腳,他早有防備,飄身躲過。
保安們?nèi)缋撬苹?,迅速趕來包圍了我,接著就下了毒手。好漢難敵四手,我躺在地上,護住頭臉,任他們打——爽得要死。我那些毽友被憑空而起的暴力嚇壞了,紛紛落荒而逃,沒有一個出手相救。以他們的腳法,踢死這幾個保安不在話下。完全是膽量的問題。多年的體制教育讓他們個個膽小如鼠。
是警察救了我。他們并非專程來制止這場斗毆,而是湊巧趕上了。這些來勘察現(xiàn)場的警察分開人群,喝令保安們住手。保安停下來。喇叭說,這個人襲擊我,我們正當防衛(wèi),正當防衛(wèi)。保安們紛紛操著淳樸的方言說,正當防衛(wèi),正當防衛(wèi)。喇叭大聲問周圍的人,我們是不是正當防衛(wèi)?是——學生們回答得很無力。警察拿出手銬,把我的兩只手籠到一起,然后把我拖上警車。
我渾身疼,戴著手銬,摸不到傷口,別提多難受了。仔細想想,上次打架已經(jīng)是三年前的事。身手頹廢,已無法在江湖立足。我觀察起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警車的內(nèi)部,旁邊坐著幾個面無表情的警察。這是我第一次坐警車,感覺和坐別的車沒什么區(qū)別。唯一不同的是警察開車比較生猛,一路踴躍地闖了數(shù)個紅燈。派出所在一個商場附近的胡同里,大街上都是來逛商場的汽車。開車的警察大聲咒罵,抱怨那些小市民擋了他的路。我倒是希望堵車,最好就這樣開下去,永不停歇。
派出所里一股煙味兒,好像所有機關(guān)單位都是這種味道。每個警察的指間都夾著香煙。他們把我扔進一間屋子。我癱坐在椅子上,稍微有了點精神,心想這次玩大了,可惜沒踢上,下次一定踢得準一些。我這輩子還沒有仇人,喇叭就算一個吧。記下了。
一個警察開始審訊我,另一個警察記錄。他問,姓名?我說,牛建國。他問,性別?我說,男的。他問,年齡?我說,27。他問,職業(yè)?我說,圖書編輯。他問,你不是學生嗎?我說,不是,我住附近,每天晚上過去踢毽子。他問,只是踢毽子嗎?我說,只是踢毽子。他問,你認識錢軍嗎?我說,不認識。他問,當真不認識?我說,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他問,那你為什么出手傷人?我說,心里不爽。他問,是不是和錢軍有關(guān)?我說,我他媽的根本不知道誰是錢軍!他提高了聲音說,就是用錘子砸死一個女生的那個人!
這個警察一心要把我和錢軍扯上關(guān)系,但我和錢壯士確實素不相識。我是個誠實的人,所以無法給他滿意的答案。他很懊惱,自言自語地說,案子不會這么簡單。我真想告訴他,案子就是這么簡單!
警察突然關(guān)心地問,你渴嗎?我說,不渴。他說,你應(yīng)該渴才對。他起身,說我去給你倒杯水。我連忙說,別麻煩了。他鼻子里哼一聲。過了一會兒,他拎著大號的可樂瓶子回來,狠狠地砸在桌子上。瓶子里裝著水,不是可樂,那些可樂估計早就讓他們喝掉了。他說,你喝吧。我說不喝。如果是可樂的話,我會喝兩口,白水就算了。他拍著瓶子說,你必須喝。他說得很冷靜,像一個掌握證據(jù)的律師。
我打開蓋子,灌了幾口,是自來水,還有水管的鐵銹味。他說,全都喝下去。這怎么可能?當我是下水道?他一只手放到我的腦后,另一只手扶住大瓶子,同時用力,水迅猛地沖進我的喉嚨,再也無法停止。我被嗆到了,水從鼻子里噴出來。好像打開了一條通道,我的鼻子開始分流出一部分水。他及時發(fā)現(xiàn)了這一情況,可是騰不出手來處理,只好求助于同事。對方很機靈,一把捏住了我的鼻子,說,我讓你流!直到最后一股水流進我的嘴里,他們才罷手,坐回座位,微笑著看我。我不停地咳嗽,眼淚都流了出來。我可沒哭,淚是被嗆出來的??韧炅?,我還毫無出息地打了一個飽嗝。
兩個警察若無其事地聊起了天,所聊內(nèi)容和我無關(guān),和案子無關(guān),和工作無關(guān),他們只不過回憶起了一個飯局,在那個飯局上,他們喝了酒,喝得都不少,表現(xiàn)卻各不相同。那真是個特別值得一提的飯局,他們聊了足足有十分鐘,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這時我的膀胱逐漸感覺到了壓力。我超凡的腎臟,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把水轉(zhuǎn)化成了尿液。我開始坐立不安,如芒在背。警察突然從飯局的話題中抽身離開,問我是不是想上廁所。我說,是的。他說,不能去,憋著吧。
我可能是世界上最不能憋尿的人。上學的時候,有的同學一天只上一次廁所,但我每到下課必上。我喜歡膀胱里空空如也的感覺。這時,越來越多的尿液壓迫著我,讓我再也無法忍受。我說,必須上廁所,再不去就尿褲子了。警察說,你只要承認和錢軍認識,馬上就讓你去廁所尿個夠。我說,我根本不認識錢軍,你讓我拉屎也沒用。警察說,那你憋著吧。
我坐在椅子上,低下頭,仿佛能聞到一股尿騷味兒。難道已經(jīng)有些尿液乘我不備流了出來?那地方好像出汗了,濕濕的。我罵了一句,說,好漢不能讓尿憋死。他們沒聽清,問我說了什么。我不想再重復那句話,只想做給他們看——站起來,挺直了身子,沖著他們打開了膀胱的閥門??上业哪虿荒車姵鋈?,被褲子阻擋,沿著褲腿流了下來。我穿的是藍色的牛仔褲,濕了的部分顏色變深。他們又驚又怒,一齊過來把我踢翻在地。
三天后,我走出派出所,考慮怎么回到住所。有三個選擇,坐公交、打的和步行。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只能選擇步行。錢包內(nèi)分文皆無。他們拿走了我所有的錢,五十五塊四——我記得很清楚。他們還給我空錢包,讓我走。我不能不走。他們是世界上最容易不耐煩的人。
身上真疼,尤其是小腿,被踢了一腳,不能發(fā)力。我有些擔心,踢毽子的技術(shù)會受到影響。我找到一個銀行,從柜員機里取出兩百塊,然后打的回了家,真夠奢侈的。剛來這個城市的時候,我給自己立了條規(guī)矩,五站地以內(nèi)的路程步行,五站地以上則坐公交,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打的。坐在出租車里,我想,難道這就是萬不得已的境地?
當我躺在租來的房子里,才想起應(yīng)該打開手機。在警察局里面三天的時間,手機早就沒了電。而三天的時間,好像也把我身體里的“電”耗光了。沒電的我躺在床上,像死了一樣。腦子里想著該去拿充電器,可充電器在他媽的什么地方,我卻一點也想不起來。爬起來找了半天,總算找到了,插到手機上,然后開機。我又和這個世界建立了聯(lián)系。我這才有種真正被釋放的感覺。
幾個短信陸續(xù)來到,都是前天發(fā)來的。打開一看,是毽友們問我怎么樣。我一一回復,沒事,已經(jīng)出來了。最后一個短信是公司老板發(fā)來的,曠工三天,聯(lián)系不上,不用來上班了。這個短信我沒回復。工作丟了,還可以再找,這幾年來,我?guī)缀趺磕甓家夜ぷ鳌C總€新工作都要面對一個該死的老板。
毽友們很快回了短信,說明天請我吃飯,他們AA制,我白吃,算是給我壓驚。以前,在我的組織下,毽友們吃過一次飯。在街邊的一個小飯館里,吃了很多花生米和土豆絲,當然還有大盤雞。轉(zhuǎn)眼到了他們所說的明天,我去了小飯館。他們在座,都是熟悉的面孔,盡管有的根本叫不出名字。他們見我到了,不約而同地起立,投來對大難不死者的敬佩目光。一個胖子說,牛哥,你竟然沒有受傷,真是神了。我說,傷都藏在衣服下面,你看不到。一個姑娘說,警察打你了?我說,那不叫打,那叫虐待,也可以叫施暴。胖子說,警察都是這樣,先揍一頓,再開始審,牛哥,你踢教導主任那一腳真是可惜!他們紛紛說,是啊,真是可惜,要是踢死他就好了。我說,咱練的是踢毽子,踢人的功夫當然不行,但你們教導主任遲早要被我弄死!我還沒喝酒,卻已說出了狠話。我自己都始料未及。
大盤雞來了,我們開吃。他們輪流向我敬酒,勸我多喝。幾杯酒下肚,我們談?wù)撈鹉翘焱砩系氖?。事情的起因是一樁殺人案,那么到底是一樁什么樣的殺人案呢,我還是一無所知。精彩,簡直太精彩了,牛哥,可惜咱們沒有親眼目睹,胖子搖頭嘆息。別人附和,都表示無比惋惜。我說,到底哪里精彩了?
胖子說,殺人場面,絕對夠精彩,一個女的在臺上演奏鋼琴,一個男的沖上去獻花,花里藏著鐵錘,朝女的腦袋上猛砸。
我說,你的意思是兇殺案就發(fā)生在舞臺上,跟表演一樣?
胖子說,沒錯,就跟表演一樣,臺下坐著很多觀眾,還有校領(lǐng)導呢,那一刻,他們肯定納悶,怎么節(jié)目臨時變了?音樂會變成小品晚會了?
我說,為什么那個男的要砸那個女的?
胖子說,不知道。
我說,那個女的死沒死?
胖子說,死了,應(yīng)該死了,后腦勺挨了五錘,必死無疑。
我說,是不是情殺?
胖子說,不知道,學校已經(jīng)放話了,誰也不能再提這件事,尤其不能對校外人說,怕讓媒體知道,弄到網(wǎng)上去,那麻煩就大了,會讓外界覺得這是個集中營一樣的學校。
姑娘說,最近師大東校區(qū)也出事了,一個女孩被先奸后殺,拋尸在操場邊的草叢里。
胖子說,這個也不能隨便說,都是我校機密。
我說,如此說來,你們學校的東西校區(qū)分別住著兩大殺手,他們行事風格截然不同,一個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出手,一個則喜歡在背地里下手。
姑娘說,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我說,你們知道和我關(guān)在一塊兒的是誰嗎?
胖子說,莫不是那個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出手的殺手?
我說,聰明,他叫錢軍,他告訴了我他真正的殺人動機。
姑娘說,是什么?
我說,你們猜!
姑娘說,他們是情人,女的劈腿,男的心理變態(tài),于是痛下殺手。
我說,不對。
胖子說,他們有仇,不共戴天,男的只有手刃仇人,方能一解心中之恨,但鬼才知道他們有什么仇。
我說,不對。
他們一起說,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我閉上眼睛,裝出一副深沉的模樣。鬼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在想的問題是,我為什么要撒這個謊,為什么不把喝涼水的事情說出來?錢軍這個名字,是警察告訴我的,他長什么樣,我一無所知。那么,我為什么要和他扯上關(guān)系呢?難道只因為他是一個殺人兇手嗎?他殺了人,所以顯得很牛逼,而我和他曾共囚一室,算是一段非同凡響的經(jīng)歷。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這一場景,陽光從高高的小窗戶里射進來,只照亮房間的局部,我和一個模糊的影子坐在地上,都戴著手銬和腳鐐。錢軍只能是一個模糊的影子,我根本不知道他長什么模樣。
現(xiàn)在我必須說出一個與眾不同的理由,讓錢軍的殺人動機完全成立。我說,錢軍是個狂熱的音樂愛好者,當時他坐在臺下,興致勃勃地聽音樂。女孩認為自己彈得非常好,實際上她完全毀了貝多芬的《月光曲》,她只是按對了幾個音符而已。錢軍越聽越憤怒,于是提錘上臺,制止了她的演奏。
他們根本不相信我的謊話,有幾個人甚至大笑起來,就像剛聽了個葷段子。姑娘說,錢軍怎么會隨身帶著錘子?
我說,你們不知道,錢軍是個錘子愛好者,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錘子,出門的時候,也喜歡帶把錘子在身上,就像咱們出門帶手機一樣。
姑娘說,那多沉?。?/p>
我說,別到腰里,看到什么不順眼,抽出來敲幾下。
姑娘說,真是個變態(tài)!
我說,咱們愛好踢毽子,人家愛好玩錘子,都是愛好,不是變態(tài)。
吃完了飯,我已經(jīng)略帶醉意。這酒勁兒真讓人舒服,身上的疼痛如潮水般退去。大家建議去踢毽子,我欣然同意,只是擔心被保安攔在校門外。胖子說,你換了衣服,保安認不出,再說那天是晚上,他們沒看清你的樣子。我說,那就去吧。
我被這幫大學生簇擁著,順利進入校園。那幫保安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并未看出蹊蹺。他們應(yīng)該算是我的仇人吧?我身上的傷,有一部分來自于他們的拳腳。我狠狠地看他們一眼,低頭走路。工作沒有了,好歹還有地方踢毽子。
大家照例圍成一圈,把一個毽子踢來踢去。我的腦袋暈乎乎的,但還沒到暈頭轉(zhuǎn)向的地步,似乎這種狀態(tài)更有利發(fā)揮,我的腳異常靈活,每飛來一毽,我都能以優(yōu)美的姿勢輕松化解。他們不禁為我叫好。我心情大好,好得都要忘記之前的事情了。
她的出現(xiàn)非常突然。她好像一直在我身邊,又好像一直都不存在。當她開始說話時,我才意識到她的存在。她說,你踢得真好!聲音很輕,卻無比清晰,標準的女孩的嗓音。我看她一眼,不認識,從來沒有見過。剛剛的飯局上,她不在場,那么她肯定是在踢毽子開始時加入我們的。這個漂亮的姑娘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我怎么沒有發(fā)覺呢?
我們開始聊天。我說踢毽子要講究“眼到、腳到”,最終達到“人毽合一”的境界。她說,我看你已經(jīng)達到了。我謙虛地說,還差得遠,有待修煉。她說,你除了踢毽子,還做什么事?我說,研究腳法,我要寫一部關(guān)于踢毽子的秘笈,就像《葵花寶典》那樣,誰得到它,就能成為天下第一的鍵客。她說,那你首先要做到天下第一。我說,什么天下第一,都是虛名而已。她說,你渴嗎?這個問題來得挺突然,像一把錘子敲在我的頭上。
我確實有點渴,喝酒后就容易渴。我說渴。她說,那咱們?nèi)ズ葨|西吧。
我和她離開踢毽子的圈子,向西走,那里有賣冷飲的小店。我問,你想喝什么。她說,橙汁吧。走到小店里,我買了兩杯可樂。我們坐在一個角落里,面對面喝可樂。她好像并不渴,可樂沒動。我喝完了自己這杯,她把她的推給我,然后我也喝完了。她說,你真能喝。我說,我曾一口氣喝下一大桶5升的可樂。她說,真是太能喝了。
我感覺酒勁兒即將過去,開始緊張了。一和好看的女孩接觸,我就緊張,如果她沒有坐在我對面就好了。她最好坐在不遠的位置上,我們素不相識,她也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那么她就可以成為我理想的意淫對象?,F(xiàn)在我們離得太近,她就是一種逼迫。
你在哪里?。克龁?。
附近。
我能去看看嗎?
這……走!
我們離開了冷飲店,走出了校園。保安緊盯著我們,她太容易吸引男人的目光了。這是我第一次帶女孩回家,但愿跟我合租的那幾位已經(jīng)睡了,就算沒有睡,最好也閉門不出。我打開鐵門,客廳里果然沒有人。我們進了我的房間。那么小的房間,只有一張單人床、一張小桌、一把椅子和一個柜子。我坐在床邊,示意她可以坐在椅子上。她很有禮貌地坐下,打量下四周,說真是個單身漢的房間。我笑了笑,不說什么,我更緊張了。
她打了個哈欠說,我困了,能在你的床上睡一覺嗎?我說,行,你睡吧。我們站起來,交換位置。她躺在床上,蓋上毯子,我坐在椅子上,心潮澎湃地看著她。這時我該做點什么?是不是餓虎撲食般把事情辦了?我坐著沒動,打了個哈欠,感覺真累。她說,我來例假了,恐怕會弄臟你的床單。我說,你沒有衛(wèi)生巾嗎?她說,有。我說,是加長的嗎?她說,你不是外行啊,但加長的也不保險。我說,無所謂。
她雙臂上舉,伸了個懶腰,乳房挺起來,讓我想起“雙向并舉”這個詞。我說,你叫什么?她說,王小英。我說,王小英,咱們睡吧,醒來后就是明天了。她說,好。我們在各自的位置上,作好睡覺的準備。關(guān)了燈,眼睛漸漸適應(yīng)黑暗。她是一團模糊的影子。
我終于摸到床邊,躺下。她往里挪了挪。
椅子上不舒服,穿衣服睡覺也不舒服,我說。我先脫了自己的衣服,又脫了她的衣服。她摸我,觸到傷處,疼得我叫起來。她說,你反應(yīng)真強烈。我說,是一些傷。她說,怎么弄的?我說,讓人打的。我摸她,她身上夜涼如水。她沒有絲毫反應(yīng)。我說,你冷淡。她說,別摸了,做不了,大姨媽來了,頭疼死了。她不斷地抓著頭發(fā),瘋狂展示著要命的頭痛。
醒來的時候,我頭疼欲裂,沖到洗手間洗了把臉。回到房間的時候,我才想起她來。床上空空蕩蕩,沒有人睡在上面,赫然一攤血跡,奪人雙目。她什么時候走的?真是個絕情的女孩啊。我坐在椅子上,盯著那攤血,頭真疼,用拳頭捶打兩下,無濟于事。
王小英再沒有出現(xiàn),她就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我去師大踢毽子時,細心觀察過來往的女生,希望能出其不意地遇見她。她人間蒸發(fā),只留給我水汽一樣的記憶。終于在某天晚上,我實在忍不住,問胖子是否認識一個叫王小英的女孩。
胖子想了一下,拍著腦袋說,王小英不就是被錘子砸死的女生嗎?音樂系,彈鋼琴的。我心里一驚,讓胖子再好好想想。胖子說,不用想,那個女生就叫王小英,假一賠十!我又問了問別人,他們都知道王小英,音樂系女生,彈著鋼琴死去了。他們都不知道的是,死了的王小英和我過了一夜,還在我的床單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血跡。
那條床單我沒有洗。我本來就沒有經(jīng)常洗床單的習慣,原則上一年洗一次。每晚踢毽子歸來,我躺在留有血跡的床單上,想著王小英到底是誰。如果她是鬼,那她為什么找上我?我和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也不是殺死她的兇手。
和王小英一樣,我的工作也悄無聲息地走了。不去上班,我有了大把的時間,用來鍛煉腳法。每天一大早,我來到附近的公園里,和那些老人一起操練。他們鍛煉的目的是拖延死亡的時間,而我鍛煉的目的一腳踢死一個人。我還為腳踢教導主任而不中的事耿耿于懷,如果那一腳踢上了,我也不用編造謊言來挽回面子。
腿上綁了沙袋,繞著公園跑三圈,我氣喘吁吁,然后踢一會兒花毽,最后對著一棵樹猛踢。這就是我鍛煉的全部內(nèi)容。有幾個老人總是指責我,說我不愛護花木,早晚要把那棵樹踢死。這正是我的目的,先踢死一棵樹,再踢死一些人。他們只是拘泥于正義的指責,不敢造次,怕我惱羞成怒,朝他們行將就木的軀體上踢一腳。
沒有工作的日子不好過,焦慮是唯一的情緒。我還得去找工作。面試的時候,他們問我有什么特長,我說踢毽子。我包里有一個毽子,如果他們讓我當場踢上兩腳,絕對沒問題。如果我能有高俅那樣的運氣該多好。
雖然工作還沒有找到,但我的腳力與日俱增;雖然不能踢倒一棵樹,但踢死一個老人想必是沒有問題的。我和那些老人一起鍛煉,卻沒和任何一個結(jié)下友誼,所以別指望他們主動以身試腳。每天晚上,我在師大踢毽子,只能片面地展示出神入化的腳法,毽友們對我的腳力一無所知。我也懶得告訴他們。一天晚上,我的腳癢得厲害,真讓人受不了。我問旁邊的人,同學,你知道教導主任在哪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