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乃平
老嬸來電話時,已近午夜,我還沒有睡。好像冥冥之中有種感覺——看來,老叔的病是愈發(fā)嚴重了。
我急急地趕到油田總醫(yī)院,老叔已昏迷不醒。老嬸說,你叔是一陣糊涂,一陣明白。我走近床前,瞧見老叔的臉青灰灰的,腮幫子已然塌陷,整個人儼然一把骨頭,被肺癌折磨得不成樣子。歲月滄桑的額頭,原本滿是深深的皺紋,現已舒展平坦。我知道,這是人快要離世的征兆。
我俯下身子,用手攥住老叔枯枝般的小手,輕聲地喊著:“老叔……老叔……”老叔一動不動,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我扭頭對老嬸說:“打電話,讓東生回國吧……不能讓兒子見不著最后一面呀?!蔽疫@么一說,老嬸就無聲地抹淚,隨即帶著埋怨說:“你叔就是不讓打電話,說東生在蘇丹油田打井忙,脫不開……他就是個倔脾氣……”
我獨自做主,撥通了東生的手機。
我剛和東生說完,老叔的手突然動了一下,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含糊不清地吐出一絲氣息:“東生,東生……”老叔醒了?!袄鲜澹鲜濉崩鲜逦⑽⒈犻_眼,看看我,旋即又合上了?!袄鲜澹医o東生打電話了?!崩鲜宸置魇锹犚娏耍掳蛣恿藙?,好像是在示意,他勉強同意了。
一會兒功夫,老叔又努力睜開眼,眼珠子慢慢地轉著。老嬸忙上前問:“有話就說吧?!崩鲜迨钩龊艽蟮牧猓毬暼跽Z:“油雕……”老嬸明白了,順手從床底下拿出一個精美的木盒:“這些天,天天著迷似的,看這玩藝。”打開木盒,展現在面前的是一樸素的油雕。老叔看到油雕,眼睛一亮,嘴角抽動一下,仿佛是要微笑似的,但隨后又一臉的嚴肅,深情地對我說:“這是我……一輩子的……愛物,傳家寶,把它交給……東生?!闭f完,老叔氣力已盡,閉上雙眼,表情安詳,睡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老叔走了,東生正在趕往油田的飛機上。那天晚上,我無論如何睡不著,于是,走到陽臺,借著朦朧的月光,獨自莊重地打開那個木盒。油雕很逼真:松嫩平原之上,聳立著一大一小兩座井架。
我知道,這一油雕來之不易,是油田對鉆井英模的獎賞。我久久地凝視著油雕,它就像老叔的眼睛,慈愛地盯著我。嗅嗅油雕,那是老叔——這個鉆井工人身上特有的淡淡油香。油雕棲息著整個油田,在這個版圖上,一波人豪邁地來了,又平靜地走了,生生不息,默默無語,唯有曠野上的鉆機始終在不知疲倦地轟鳴。
我仰頭望著明月,這樣的夜晚,老叔在忙什么呢?我想,此時,老叔一定是追隨著月光,沿著石油分布的脈絡,又向草原深處走去。
霎時,我心里一酸,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想必,探尋油雕的源頭,不知還有多少個年輕或已不年輕的老叔們,他們正揮灑著汗水,為油而流……
辦完老叔的后事,我把油雕鄭重地交給東生。囑咐他帶上油雕,出國打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