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危險鄰居

      2013-11-16 08:19:40閻世德
      飛天 2013年11期
      關(guān)鍵詞:豺狗禿子大黑

      閻世德

      塔拉幾乎是撞開了木門,一頭倒在地上,砸得整個屋子晃了一下。

      幸虧娃子在靠火爐的地方,沒被像山一樣的塔拉壓著。受到驚嚇的娃子一愣,沒哭,竟咿咿呀呀地爬到塔拉身邊,笑了。

      倒是娜布其被嚇了一跳,手中的碗掉在地上,碎了。

      一天沒刮風(fēng),蓄電瓶里的電很弱?;椟S的燈光告訴娜布其是塔拉來了。娜布其一怔,又一笑,抱起了娃子,在肉墩墩的屁股上扇了一下:聞著你老子的氣味了嗎?

      娃子咧嘴笑了一下。

      塔拉那身子骨,娜布其知道分量。不做徒勞的拖拽,拿來一條毯子,鋪在地上,把塔拉滾到毯子上。塔拉已經(jīng)發(fā)出了如雷的鼾聲。娃子小小的手怎么抓他的臉也是徒勞。娜布其褪去塔拉的長靴子,一股早已習(xí)慣的惡臭撲了過來,娜布其很受用的樣子,又褪下塔拉的襪子,兩只腳丫子腫得像吹脹的牛尿脬。

      缺電的燈泡滅了。娜布其點燃了汽燈。屋子里一下明亮了很多。娜布其撫著兩只臭腳,心跳快了:你還知道回來呀?你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了!

      這話,是她說給自己聽的。娜布其出嫁前曾去過山外,到過塔拉去過的地方。她知道,那地方放馬要跑一天,牛車要露宿一個夜晚,摩托車也要半天的工夫。看那腳,無疑是一步步走完了這老長的路。那腳,沒有去別的方向,因為別的方向沒有娜布其,沒有他的家。也只有這個男人,在這封山的日子里,能做到這樣的事。

      娜布其把娃子放到炕上,往爐子里扔進幾塊牛糞。寒冷的空氣呼呼啦啦吸食著火苗,吃得有滋有味。娜布其盛了熱水,仔細地燙過兩只臭腳,找來一床被子,蓋在塔拉身上。

      麻狼的吼叫又響了起來,一聲,又一聲,是兩只狼在叫。莫非,它們也聞到了塔拉的味道嗎?再聽,明明就是麻狼對老婆說:塔拉來了。豁耳朵的母狼馬上應(yīng)一聲:娜布其不孤獨了。

      遠處的牛群、羊圈里的羊兒輕微騷動了一下,一切又歸于寂靜。巡視了一圈的大黑和小白,顯然也聞到了塔拉的味道,很親熱地抓撓了一陣木門,塔拉的呼嚕聲又讓它們不甘心地嗚嗚幾聲,一切都被黑夜吮吸得安安靜靜了。

      只有風(fēng),知道黑夜是個影子,是種顏色,毫無顧忌地呼嘯而過。

      塔拉還在睡。有他在,娃子就會乖很多,也不用綁在身后去干活了。娜布其知道自己該做什么,磨好刀子就直奔羊圈。早殺好的羊肉還有,但不新鮮了。塔拉需要新鮮的羊肉。

      娜布其打馬直奔一個小時路程的草場。馬上就要到產(chǎn)羔期了,娜布其是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這些羯羊呀去年產(chǎn)的小羊呀體弱的羊呀聚攏在這里,和待產(chǎn)的母羊分了群。她也只能給塔拉吃一些羊肉了,牦牛體肥膘壯的時候,她纖弱的身子很難宰殺了它們。

      露出頭的太陽灑下一地的冰渣子,成片的山雀子像在啄食這些光點,呼啦啦飛起,像一片云,呼啦啦落下,無數(shù)的冰渣子就不見了。棗紅馬翻騰的蹄子,好像給了這些山雀子談?wù)摰脑掝},不時地飛起又落下,追著馬兒嘰嘰喳喳。一群野驢子(藏野驢)鉆進了冬窩子的草場,肚子吃得溜圓,正互相摟了小憩。呼出的氣息,在它們的胡須上凝結(jié)成霜,像粘上去的假胡須。一群白屁股(羚羊)小心地看著棗紅馬,一副隨時就要逃跑的架勢。金黃的草場懶洋洋的,很富足的模樣,蕩漾在草場的寒氣正隨著升起的太陽慢慢退卻。

      麻狼知道娜布其要去干什么,兩口子不緊不慢跟了過去。但看到大黑和小白突然出現(xiàn),只好舔舔嘴唇,悻悻離去。不甘心,彼此看一眼,心照不宣但卻漫不經(jīng)心地向那群白屁股顛去。

      娜布其的心情和這個艷陽天一般美好。下了馬的娜布其知道哪只羊肥,進了羊圈就直奔目標(biāo),很快拖出一只肥大的羯羊。

      娜布其拖得有些吃力,但她仍想拖得遠一些,再遠一些。娜布其不像塔拉,宰殺羊只不回避活著的羊。娜布其不想這樣。她不愿看活著的羊看著自己的伙伴被要了性命,不想活著的羊只聽到哀怨而徒勞的叫聲。盡管活著的羊只對這些情景無動于衷,但她仍希望被宰殺的羊只悄悄地、不被其它羊知道地死去。

      等到地上的亮點全部消失,娜布其已經(jīng)處理好了羊只。大黑和小白正在分享羊的下水。頭羊青眼窩懶洋洋地站起身,伸展四肢,愜意地顫動全身,君臨天下般對著群羊叫了幾聲,昂首挺胸向草場踱去。它或許知道一個伙伴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但是不會去多想,好好吃草,好好抓膘,完了走向人的嘴,就是它們的命運,也真沒什么多想的。

      娜布其抓抓大黑的頭,大黑知道她的意思,幾口吞了美食,向著羊群跑去。小白舔舔嘴唇,撒嬌般用身體蹭蹭娜布其,也向另一個方向跑去,那里是牛群。

      娜布其馱了羊肉,打馬向看不見炊煙的房屋跑去。不見炊煙,意味著塔拉還在睡。讓人心疼的人呀!娜布其心里有一股暖流彌漫。

      幾只禿鷹在天空盤旋。陰影從娜布其臉上飄過,立即引起她的警覺。在馬上顛簸的同時,手搭了涼棚向遠處看,禿鷹盤旋的地方正是白屁股逗留的草地。哦,娜布其在心里喊,麻狼和豁耳朵有了早飯了,大肚子的豁耳朵就要這樣的美食呀,只是,我的塔拉還在睡。

      娜布其揮了揮馬鞭,棗紅馬疾跑了起來。

      而塔拉醒過來,已經(jīng)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下午的一陣風(fēng),蓄足了電。塔拉盯著刺眼的燈泡,像傻子般發(fā)呆,似乎懷疑自己在什么地方。娃子胖嘟嘟的小手抓了他的臉,塔拉的眼珠子才從燈泡上移開了。他握了娃子的手,目光落在娜布其的臉上。

      娜布其笑吟吟地看著他。有些散亂的頭發(fā),很隨意地四處張揚,卻有一種別致的情趣。娜布其的嘴唇總是那么不用唇膏也紅潤而水亮,嘴角自然的唇線微微上翹一點,頑皮得如隨時就要玩笑一般。但娜布其是很少說話的。秀氣而堅挺的鼻子是娜布其最最耐看的地方。很像一位雕刻大師傾其一生積累雕刻了這么一個部件,又很幸運地裝在了娜布其的臉上。于是,在這燈光下,娜布其容光閃閃,富態(tài)而又高貴地看著塔拉。

      塔拉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坐了起來。目光從娜布其臉上滑落,左右看著自己的家:我,是回來了嗎?

      娜布其點點頭,嘴角動動,沒說話,臉頰上的兩個酒窩很清晰地顯露出來。隨手揭開了鍋蓋,一屋子的肉香味在彌漫。

      塔拉的喉頭一陣響。他用力親著娃子。幾天未刮的胡須扎得娃子笑了哭哭了笑,哭哭笑笑就給屋子增添了許多生機。塔拉就手抓起肩胛骨,開始狼吞虎咽。邊吃,邊忘不了給娃子的小嘴里填一點肉末子。

      娜布其也開始吃,心里說:慢些慢些,一年多了,還是這個吃相呀!

      她盛了一碗羊湯,遞給塔拉。塔拉放慢了吃肉的速度,喝了幾口湯。

      大黑撞開屋門,小白忸怩地跟在后面。大黑不掩飾自己的不滿,對塔拉叫了一聲。塔拉就勢在它頭上蹭去了手上的油污,小白緊跟上來,不愿被塔拉冷落了般低聲嗚嗚。塔拉把啃完的骨頭給它們,大黑和小白叼了,搖著尾巴跑出屋門。

      麻狼的吼叫又傳了過來。娃子也聽到了這叫聲,看著娜布其。娜布其點點頭。娃子就撲到娜布其懷里,娜布其揭開衣襟。

      塔拉的喉頭又咕嚕了幾下。但他還是拽開了目光,只是那肉,似乎連著骨頭被他嚼進肚中。

      娜布其敲敲爐盤,不說話,看著柜上的藥瓶。塔拉哦了一聲,把藥遞給娜布其。娜布其把藥片碾碎,倒進娃子嘴里。還不等娃子反抗,又用奶頭堵住了就要出來的哭聲。

      塔拉的咀嚼越來越慢。他不抬頭,只是讓沒來由的眼淚濕潤了眼眶。

      越來越靜的屋里,娃子吃奶的聲音慢慢變小,最后成了熟睡的聲音。大黑和小白吼叫幾聲,一切都歸于安靜。

      娜布其輕輕嘆口氣,上炕放好娃子,慢慢收拾塔拉饕餮后的戰(zhàn)場。

      娜布其在爐子里填進更多的牛糞。風(fēng)把火苗拽得竄出屋外。煙囪的半拉子都被燒紅了,屋里的溫度讓黑子流出了破頭的汗。

      娜布其開始說話了:沒給你酒,你的腳腫了。

      塔拉點點頭。

      娜布其說:知道你睡了多久嗎?一個對時了。呼嚕聲把狼都嚇跑了。

      塔拉咧嘴笑了笑,很不自然。

      娜布其把所有啃過的骨頭都扔出門外。大黑和小白會很快打掃干凈的。娃子肚子不好。長大了吧?一年沒見了……家里,啥都好好的。

      塔拉笑著,揉了揉眼睛。

      娜布其也笑了,坐在了塔拉的對面,看著他:來了就好,要接羔了,我一個人真不好對付。

      娜布其的體味,直撲進塔拉的嘴,塔拉又回到了以前那個塔拉。一把緊緊抱住了娜布其。娜布其呻吟一聲,任憑恢復(fù)了活力的塔拉擺弄。

      塔拉所有的緊張、不安、忐忑、難為情,在娜布其的體內(nèi)都舒展成一種溫暖。塔拉覺得自己還在雪地行走,急切地行走,最先的寒冷過后,慢慢升起的溫度蒸騰開身體的汗腺,許多困擾自己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被釋放了出來。走吧,再快些,那里有家,那里有適合自己生存的地方,那里有娜布其,那里有娃子,那里有麻狼,有大黑小白,有羊群,有野驢,有白屁股……關(guān)鍵是有這些東西匯聚而成的家……塔拉還在走,似乎永遠也走不完的路,走得大汗淋淋,走得嘴干舌燥,但是,一種自然的力量推著他,還有一種召喚的力量在牽扯著他,不敢停了邁開的腳步。他想說些什么,但剛張嘴就被娜布其柔軟的舌頭堵住啦,娜布其不需要他說話,一切都在猛烈的動作中得到了溝通,得到了解釋,相反,一切語言都顯得蒼白。似乎所有的激情噴涌而出,塔拉燃燒的身體一陣抽搐之后,大叫了一聲:我再也不出去了,再也不離開你了!

      酥軟成羊毛的娜布其臉色紅潤,舒展的四肢流淌的全是幸福。塔拉叫喊出了她臉頰的酒窩。娜布其沒說話,但酒窩里全是她想要說的話。

      生活又回到了原樣了。娜布其臉上舒展了很多。早上,她熬好酥油茶,端來羊肉,這時,烤箱里的面餅已經(jīng)烤得金黃。她知道塔拉的飯量,外出一年多的時間,塔拉瘦了,瘦了的塔拉需要更多的吃食。

      恢復(fù)了活力的塔拉開始了以前的生活,但又和以前不大一樣了。吃飯的過程中,塔拉幾次想對娜布其說些什么,但娜布其都擋住了他要說的話,迫使他連同吃進嘴的早飯一同咽進了肚子。

      塔拉穿好衣服,一頭鉆出了房屋。

      休息了一年的黃驃馬跑得有點生疏。一年沒有騎馬的塔拉也有點生疏。但僅僅是跑了一里多路,一切都恢復(fù)到了原樣。大黑和小白緊隨其后,都卷起一股疾風(fēng),刮向遼闊的草原。

      馬背上顛簸的塔拉,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事情。他直奔牦牛的草場。冬天沒有牛肉過冬,實在不是塔拉的家呀。但他不能埋怨娜布其。一般冬天是不會宰殺牦牛的,但是為了自己的內(nèi)疚,塔拉只能這樣去做了。

      牦牛的草場在山腳下。遠離了平坦的草原,一個接一個的山包起起伏伏。寒冷的風(fēng)掠過耳際,塔拉卻不覺寒冷。隨心所欲的愜意,讓他心花怒放。他揮動馬鞭,卻不真的落在馬的身上,但心里卻希望黃驃馬再快一些,給他飛的感覺。無云的天湛藍得令人暈眩,可是,這里就是他的一切,他的所有。

      牛群見到男主人,一陣騷動之后歸于安靜。塔拉數(shù)了數(shù),如娜布其說的,三頭母牛和一頭牛犢子跟上野牛走了。

      走吧,到了三九天,看你回不回來!塔拉在心里罵,眼睛卻在牛群篩選。最后,他選中了一頭四歲口的騸牛(被閹割的公牛)。

      這頭野種不大不小,但卻膘肥體壯,很適合他和娜布其過一個冬天。好吧,你拐走我的牛,我就拿你的兒子下手。最后的決定讓塔拉笑出了聲。

      塔拉策動黃驃馬,向著牛群沖去。他在馬上給了大黑和小白明確的方向。牛群一陣狂奔,可是被塔拉選中的目標(biāo)卻在一個山包后被分離了出來。塔拉、大黑和小白三足鼎立,對騸牛形成包圍之勢。不知生死的騸牛狐疑地看著主人,又看著熟悉的大黑和小白,呼哧呼哧喘著煙囪一樣的白氣,猜測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也許,它想到了當(dāng)年被閹割的情景,全身顫抖了一下。騸牛緊繃了四肢,選擇逃跑的方向。

      塔拉笑了一下,取下準(zhǔn)備好的三根繩索。塔拉飛快地打好活結(jié),一根扔給大黑,一根扔給小白,把最后一根留給了自己。

      騸??偹忝靼琢?,當(dāng)年,就是這么被主人閹割的。那痛楚讓它全身一陣痙攣,那痛楚也讓騸牛失去了理智。它掉頭就跑,卻不料塔拉的繩索像一只饑餓的禿鷹,閃電般在它眼前劃過,它的頭顱已經(jīng)鉆進了繩套,來不及收腿,一股強勁的拉力把它拽了個趔趄。而大黑和小白口含繩索,從左右兩側(cè)圍了上來。

      塔拉覺到了騸牛的力道,雙手被拽得生疼。不愧是野種呀!塔拉在心里罵,眼睛卻緊盯大黑和小白的動作,同時拽動手中的繩索控制騸牛的步調(diào)。一切如愿之后,塔拉松開自己手中的繩索,拉緊大黑和小白布下的繩索。騸牛自以為掙脫了束縛,正要狂奔的時候,卻不料蹄子像被砍了一般。

      塔拉像一座山紋絲不動。借騸牛的沖勁,他拉近手中的繩索。騸牛猝然倒地,笨重的身子砸得地上塵土飛揚。塔拉跳下馬背,控制著不讓騸牛起身,而這一跤,似乎摔暈了騸牛。塔拉飛快地把繩子打成死結(jié)。騸牛的前后兩條腿被緊緊捆在了一起。騸牛痛苦地哞了一聲,聲音悠長而無助。也許它在想:我都被你閹割了呀主人,你還要閹割一次嗎?

      塔拉摸摸跳躍在自己身邊的大黑和小白,跳上馬,躍上山頂。果然,跑遠的牛群又返了回來。而騸牛的那一聲叫,讓整個牛群都感到了痛苦,因為這痛苦,牛群思考下一步的行動。塔拉指示大黑和小白,開始驅(qū)趕牛群。

      牦牛不比羊,充滿野性,更有群體意識。塔拉領(lǐng)教過它們的厲害。被宰殺的牦牛的吼叫和鮮紅的血液,會燃燒它們的野性。那會,這些畜生就認不得主人了。

      牛群被驅(qū)趕到塔拉認為合適的地方后,塔拉帶領(lǐng)大黑和小白回到了騸牛旁。顯然騸牛已經(jīng)掙扎得筋疲力盡了,嘴角的白沫子說明它已經(jīng)沒有掙扎的氣力了,而無助的雙眼里全是祈求:主人呀,下手能不能輕一些?

      塔拉取出了刀子。騸牛看到了刀子閃爍的寒光,眼淚流了下來。一用勁,只是翻了一下身,沒被束縛的兩條腿無力地劃著天空。

      哞——

      騸牛最后長叫了一聲,不,只是半聲。這拼盡全力的一叫還沒完,塔拉的刀子已經(jīng)準(zhǔn)確地從脖頸下面的胸腔捅了進去。一股開水一樣的血液噴涌而出,塔拉的手被染得血紅。他似乎也想早早結(jié)束這場殺戮,當(dāng)?shù)都飧杏X到騸牛心臟的搏動時,塔拉把刀子往進送了一下。塔拉松開刀柄,在牛身上蹭著血手。騸牛還在抽搐,但他知道騸牛已經(jīng)死了,刀尖已經(jīng)進駐到它的心房了。

      但是,塔拉也全身劇烈抽搐起來。抽搐的節(jié)律竟然和騸牛龐大的身體如出一轍。他不知道騸牛是否感覺到冰冷的刀鋒貼在肌膚上的感覺,那已經(jīng)沉入記憶深處的感覺,正是塔拉此時抽搐的原因。那些人,那些山外的人,就是這樣拿刀貼在他的脖頸,斬斷了他想在山外闖蕩的最后的希望。那感覺,就像火熱的胸膛里突然放進一杯雪山之水,在一瞬間里把一切都冰凍了起來。他不明白,那些和自己兄弟相稱的同類,竟然拿刀把他當(dāng)畜生一般對待。

      回憶讓塔拉臉部的肌肉痙攣了起來,整個表情變得猙獰可怕。帶著許多想不通的問題,塔拉使出了蠻力,推開了拿刀的人,沒命地奔逃了起來。他自己也奇怪,他沒有逃向別的方向,而是本能地奔向山里。

      塔拉從騸牛的脖子抽出了刀子,騸牛最后的血像箭一樣射出,落在地上,冒著白霧一樣的熱氣。塔拉痛苦地捂住了臉。他感覺那刀子好像從自己的脖子里抽出了一樣,莫名的恐懼緊攝了他的身心。塔拉宰殺了很多的牲畜,但是從沒想過刀子捅進同類的情景。他突發(fā)奇想:這些牛,如果都會拿起刀子,它們會宰殺自己的同類嗎?

      它們不會使用刀子,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接連幾聲牛的叫聲從遠處傳了過來。顯然,它們聽到了騸牛最后的哀叫。塔拉恢復(fù)了過來,取出望遠鏡對著雪山仔細搜尋。在雪山的一個埡口,他看到了披一身白雪的野公牛。塔拉把它叫禿子,因為好斗,這家伙的腦門上已經(jīng)沒有了毛發(fā)。此時,禿子正盯著騸牛發(fā)出哀叫的地方,瞪圓了眼睛虎視眈眈,鼻腔里噴出的氣息很快凝結(jié)成冰。野牛本身就是一個大火爐,也只有這個火爐才能生活在雪山之上。

      塔拉收起望遠鏡,開始收拾不再抽搐的騸牛。塔拉在牛的脊背,切下細細長長的一條冒著熱氣的肉,慢慢咀嚼。鮮潤的牛肉就是他最好的午餐了。突然就想到了在山外吃的“刺生”,那味道,何如這般美味呀?

      棗紅馬來得剛是時節(jié)。塔拉把肢解了的牛肉馱在馬背上。叫來吃得肚圓的小白,指了指家的方向。肢解的牛肉熱氣騰騰,棗紅馬感覺到這難耐的熱量,率先邁開蹄子前行。小白高興地跳躍在棗紅馬的前后。

      塔拉用沙土覆蓋了騸牛的血跡,對著遠處吃草的黃驃馬打了一個口哨,黃驃馬踏著碎步過來,大黑已經(jīng)在躍躍欲試了。

      塔拉打馬行走在自己的領(lǐng)地,走得不急不慢。遼闊的草地,寂寥成冬天的蕭殺和清冷。未被積雪埋壓的牧草,隨了微風(fēng)起伏成金黃的波浪。冬天的牧草,恰如農(nóng)人秋天的麥地,富裕得充滿誘惑??此萍帕鹊牟菰?,其實并不寂寥。塔拉在馬上看得清楚,一只只草原鼠在蠢蠢欲動,這些被稱為老鼠的家伙有野兔那么大,所以又叫鼠兔,但是高空盤旋的金雕早已物色好了對象,一場不見任何殺機的殺戮已經(jīng)悄悄展開。在背風(fēng)的低洼處,一群白屁股在休息,這些混賬玩意,和野驢一樣,如今像滾雪球一般迅速增加,它們可不管牧場是誰的,哪是冬窩子,哪里的牧草好哪里就有它們的身影。這個季節(jié)也是它們產(chǎn)羔的季節(jié),所以吃飽肚子是多么的必要……遠處,麻狼在仰天長嗥,塔拉看到它孤獨的身影,就知道豁耳朵可能產(chǎn)崽了,要不然,這對狼夫妻總是形影不離。麻狼的長嗥,是在告訴所有的生命自己做了父親的喜悅嗎?

      塔拉突然夾夾馬的肚子,黃驃馬先是顛起小碎步,緊接著就放開了四蹄。大黑大吼一聲,緊隨其后。塔拉隨著馬的飛馳,在心里對自己說:這里才是自己的家,這里才是自己的天地呀,再不出去了,再也不會跑出山了。

      啊嗷嗷——

      塔拉突然就扯開嗓子喊了起來,喊聲給了黃驃馬和大黑興奮,四濺的積雪像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大黑算是明白了,主人是在視察自己的領(lǐng)地,今天一定是一個苦差事了。向東200多公里,是巴特爾的牧場,向南,翻越那座大山,就是查爾干的牧場??粗魅说囊鈭D,是要巡查南面的牧場了。嗯,那個留著山羊胡須的查爾干總是那么討厭,賊溜溜的眼睛總是在琢磨著什么事情。主人也許不知道,他不在家的日子,查爾干到了他的娜布其的氈包。女主人可真威風(fēng),用一根牛毛繩子把查爾干趕了出來,小白有點太冒失了,不等主人的吩咐就咬住了查爾干的衣袖,人家畢竟是客人嘛,再說你又不知道女主人真實的意圖,可真是太冒失了,人的事情,比我們想象的要復(fù)雜得多。如果女主人一聲令下,我會立即撲倒他的……不過,查爾干家的黃毛可真漂亮,見見黃毛該是多好的事呀……可是在這個冬天,大雪已經(jīng)封了所有的路,想也是白想呀!

      大黑猜到了塔拉的意圖。塔拉發(fā)現(xiàn)自己草場里那么多的白屁股和野驢,就感到有點不對勁。果然,來到山腳下,在和查爾干牧場相交的地方,發(fā)現(xiàn)許多鐵絲網(wǎng)破了。破了的鐵絲網(wǎng)不是動物弄的,顯然,是用鋒利的鉗子鉗斷的。而這個活,除了查爾干,別人是干不出來的。

      塔拉知道,冬天積雪覆蓋了草地,山里的畜生吃不到草,就會走下山來。當(dāng)初劃分牧場時,政府可是花了很多的錢給他們各自的牧場設(shè)立了圍欄。這些圍欄,擋住了野物自由來去的路。除了野??梢宰矓鄧鷻诘蔫F絲,再沒有野物能做到這一點了。查爾干剪破這些鐵絲網(wǎng),顯然是害怕這些野物溜到自己的草場呀!

      塔拉笑了一下,大黑對著破了的鐵絲網(wǎng)汪汪大叫。可是塔拉沒有下馬的意思。查爾干呀查爾干,沒有你這么貪心的牧人呀,只知道一個勁繁殖牲畜,也不算算自家的草場夠不夠用,都要搶野物的口糧了。好吧,今年我的草好,我就不和你計較了。我能活著回來,也要感謝神靈的護佑呀!

      大黑不解主人的舉動,卻無法改變主人的決定。嗅覺告訴它這是查爾干干的事情,那氣味,再大的風(fēng)雪也覆蓋不了??墒?,另一種氣息很快鉆進它的鼻息,大黑立即順著氣息趕過去。

      一只白屁股掛在鐵絲網(wǎng)上??磥硪呀?jīng)死去多時了。這是一只未成年的羔子,它想穿越鐵絲網(wǎng),卻好像鉆進了繩套,越掙扎,越被牢牢地束縛,最后就被活活餓死在鐵絲網(wǎng)上了。這個圍欄呀,也好也不好。塔拉制止了大黑的撕咬,下馬取下凍僵的白屁股,示意大黑前行。塔拉知道,麻狼會很快來打掃戰(zhàn)場的,就是麻狼不來,那些禿鷹也會美餐一頓的。

      大黑很不解。它感覺到主人外出一年多后變了。究竟哪些地方變了,它說不清楚。也許變化很小,很小就不管它了。

      太陽已經(jīng)西沉。失去熱度的太陽像快要燃盡的煤炭,紅紅的,一點也不刺眼。紅紅的光線灑在白雪上,遍地就是一片隱隱的紅了,而湛藍的天空似乎化解了這種單一的紅,映在雪地上,色彩就變得復(fù)雜了。伴隨著落日,太陽風(fēng)穿越雪山也撲了過來,太陽風(fēng)很寒冷,夜晚就快到了。

      這些色彩,給了塔拉由衷的喜悅,那喜悅來自心底,于是整個臉都變得生動啦。等到春天,這里的積雪就會融化,牧草就會瘋長,熬過冬天的羊們,就會吃到鮮嫩可口的牧草了,將要度過一個富裕的春夏了。整個夏秋,他們都會在山腳下度過。

      塔拉催馬前行,心底的喜悅繼續(xù)蔓延。這是祖輩們已經(jīng)生活了一千多年的牧場,許多東西沒有多大的變化,一些東西又都發(fā)生了變化。在祖輩們接羔的冬窩子,政府花錢修建了寬敞的畜棚,還給他們蓋了固定的房屋。有了這些,一個冬天就會變得溫暖而溫馨了。遠處,歸于安靜的牛群正在走向固定的過夜處,那些畜生,挑選的過夜處可真是又溫暖又安全。小白的身影晃動在羯羊群里,而等待產(chǎn)羔的母羊,現(xiàn)在是它們最最幸福的時候,不用走多遠就能享受最好的牧草,還能住進溫暖的羊棚。而房屋頂上的煙囪,正冒著青青的炊煙,那炊煙,會給任何一個人幸福的向往。

      產(chǎn)羔的季節(jié)說來就來。這個季節(jié)不僅預(yù)示著春天的來臨,也預(yù)示更多的危機和希望并存。400多只產(chǎn)羔的母羊,需要塔拉和娜布其寸步不離地廝守。塔拉似乎要彌補一種歉疚,晝夜都守在羊群里。而娜布其,只是照看出生后的羔子。

      每天清晨,塔拉就趕著羊群去放牧。說是放牧,還不如說是去收羔。塔拉的眼睛一刻都不得閑著,經(jīng)驗告訴他,哪只羊就要生了哪只羊正在產(chǎn)羔。順利產(chǎn)下的,塔拉還要留意胎衣是否落下,若是胎衣滯留而又不及時處理,母羊就會有生命危險了。特別是第一次產(chǎn)羔的母羊,都需要塔拉的幫助。塔拉還要及時擠了產(chǎn)了羔的母羊的焦奶,免得羔羊吃了拉肚子。

      更為討厭的是豺狗子來了。塔拉早就知道,放進白屁股野驢子,就等于放進了豺狼。因為這是它們的糧倉。山里雪再大一些,巖羊、麋鹿也會下山的,那會,雪豹、野熊也會尾隨而至。這是天理呀,因為大家都要活著。塔拉不怕狼,外來的狼,麻狼會幫他的忙,不會吃他的羔羊。雪豹也不會,巖羊和麋鹿是它們的最愛。而豺狗子就不同了,在所有的野物里,塔拉最討厭的就是它了。這些長相猥瑣的家伙,賊一樣地偷偷摸摸就會叼去剛出生的羔子。剛出生的羔子似乎對他們有著不顧一切的吸引力,只要到手,它們就會連皮帶毛帶骨頭吃得一點不剩。而且豺狗子只要一出現(xiàn),就不是一只兩只,有時十多只,有時二十多只。

      只有辛苦大黑和小白了。大黑、小白如牛犢子一般的身體,會讓豺狗子望而生畏的。一旦狹路相逢,正是大黑和小白求之不得的事。它們會相互照應(yīng),毫不客氣地咬斷豺狗子的腰節(jié)骨,或者咬斷它們的脖子。塔拉在忙碌的時候,大黑和小白就威風(fēng)凜凜地巡視在羊群邊,不給豺狗子任何可乘之機。

      接羔的高峰期,塔拉接羔的氈包很快就會裝滿,有時一天要往羊棚送好幾趟。塔拉背了羔羊在前面走,產(chǎn)羔了的母羊就大叫著跟在后面。幾趟下來,塔拉連上馬的力氣都沒有了。娜布其想替換他的念頭,每次都被塔拉不容置疑的眼神否決。吃過晚飯,塔拉仍然堅守在羊棚里。偷空瞇瞇眼睛就算睡覺了,只要羔羊生產(chǎn),稍有風(fēng)吹草動,他都會警覺地翻身去看。

      幾天下來,冬窩子里就充滿了新的生命力。一群小羊羔活蹦亂跳,稚嫩的叫聲不絕于耳。娜布其看著這些羔羊,就像農(nóng)人看著豐收的麥子。雖然勞累,但充滿了喜悅。產(chǎn)羔期無異于農(nóng)民在收割麥子,每一鐮刀下去,都會有沉甸甸的收獲呀!

      塔拉的辛苦有了回報,只有十幾只羔羊不幸死亡,但是,塔拉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這天吃晚飯的時候,塔拉嚼著肉,竟呼呼大睡了起來。任憑娃子怎么折騰他,都無法打斷他的呼嚕聲。娜布其心疼地拍拍斜躺在沙發(fā)上的塔拉的臉,拿被子蓋在他的身上。

      是麻狼的叫聲吵醒了塔拉。塔拉一骨碌翻起身,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睡了很長時間。塔拉看看炕上,只有娃子一人在睡,立即沖出門去。

      夜的清冷好像凍住了月光。圓圓的月亮戴一個大大的光圈,都好像被凍僵了。一切都流露著咄咄逼人的寒氣。麻狼就是對著月亮在嗥,一聲又一聲。它的嗥聲,惹得外來的野狼也一聲接一聲地響應(yīng)。塔拉知道,狼在互相交流:要變天了,不光刮風(fēng),還要下雪呢。

      塔拉在心里嘀咕:神靈保佑呀,大多的羊都產(chǎn)羔了,剩下的沒有幾只了,但愿老天不要下太多的雪呀!

      羊棚里,娜布其就著微弱的燈光,在懲罰不認羔羊的母羊。娜布其的懲罰很傳統(tǒng),她把羊糞抹在母羊的嘴唇上,然后打它,指著羔羊罵罵咧咧。母羊在拼命掙扎,娜布其也累得一頭大汗。塔拉過去,雙腿夾住母羊的脖子,把羔羊塞到母羊的奶頭前。羔羊立即貪婪地吮吸起來。等母羊安靜了,塔拉拽過母羊的頭,讓它聞著羔羊的尾巴。塔拉知道,初產(chǎn)羔的母羊不習(xí)慣奶頭被吮吸,喂過幾次之后,母羊就會習(xí)慣的。在羊棚里,他們隔了許多小格子,里面關(guān)著的全是不認羔羊的母羊。

      娜布其直起腰,捶捶自己的腰,臉上的怒氣未消。在她看來,不認孩子的母親實在可恨,用怎么樣的辦法來懲罰都不為過。

      塔拉說:要變天了。

      娜布其點點頭。月光鉆進羊棚,反比燈光明亮了許多。除了羊反芻的聲音,就是狼的嗥叫。期間還有豺狗子爭食的聲音。大黑也累了,抱頭假眠,而小白則不時地支棱起耳朵,判斷著潛在的危險。大黑不耐煩地嗚嗚幾聲:休息一會吧,那聲音遠著呢。

      兩人操心所有的羔羊都吃了奶之后,總算閑了下來。沒有產(chǎn)羔的羊只,誰也不知道會在什么時候生產(chǎn),但用不著時時跟在身后。

      塔拉走向了黃驃馬,娜布其知道他要干什么,搖搖頭:就不去了吧?

      眼神里還藏著未說完的話:你太累了,休息吧。

      塔拉搖搖頭:要變天了,我去看看羯羊的羊圈就回來了。

      娜布其只好同意。塔拉飛身上馬,打了一個清脆的口哨,大黑和小白站起了身。大黑對著小白嗚嗚幾聲,那意思很明顯:現(xiàn)在是我們男人的事了,你就好好休息吧。小白用身體蹭蹭大黑,重新臥了下來。

      已經(jīng)有風(fēng)吹來了,濕重的風(fēng)很快彌漫了月光朦朧的天空,原本清澈的月光好像突然被攪渾了。塔拉聞到了風(fēng)中的味道,他在心里叫:這個天要弄事情了。

      快要到羊圈的時候,大黑突然支棱起耳朵,飛撲在黃驃馬的前面。塔拉知道大黑的警覺意味著什么,立即收收馬韁,黃驃馬放慢了速度。大黑一俯身,從另一個方向迅速向羊圈撲去。

      貪吃的豺狗子發(fā)覺情況不對時已經(jīng)遲了。大黑像一座山一樣重重地壓下,但是瘦小的豺狗子迅速轉(zhuǎn)身,躲過了大黑的偷襲,兩只夜眼閃著藍藍的熒光,猙獰的獠牙閃爍嗜血的恐怖。大黑被激怒了,單爪撐地,另一只熊掌一樣的爪子,毫不客氣地扇在豺狗子的身上。豺狗子哀叫著在地上翻滾,但還沒來得及翻身,大黑的利牙已經(jīng)刺進它的腰椎,大黑一用勁,狠狠向一邊甩去,豺狗子的腰椎已經(jīng)斷了,似乎再沒有呻吟的氣力就一命嗚呼了。大黑威風(fēng)凜凜地對著曠野嚎叫幾聲,草原一陣顫抖,活著的豺狗子瘋了一樣向遠處逃竄。

      幸虧來看了。塔拉暗自慶幸。饑餓的豺狗子咬斷柵欄的木頭,撲倒了一只小羊,拖到圈外啃食。要是再遲來一會,會有更多的豺狗子聚攏過來,那時,就不會是一只羊所能解決的問題了。大黑的神勇,無疑給前來聚餐的豺狗子們一個最好的教訓(xùn),塔拉仿佛看到了豺狗子們膽怯的眼神。咬死豺狗子的大黑,示威般拖著死了的豺狗子跑向遠方,好像不愿豺狗子污濁的氣息留在羊圈。塔拉知道,活著的豺狗子們會很快吞噬了同類的尸體,但再也不會來冒犯羊群了。

      塔拉修理好被豺狗子破壞的柵欄,圍著羊圈查看了一下布置好的夾腦,長出了一口氣,這會,就可以回去睡覺了。

      越來越大的風(fēng),吹得到處是尖細的嘯聲??床灰姷娘L(fēng),已經(jīng)把天空攪得混沌一片了,月亮好像被趕到了很遠的地方,顯得隱隱綽綽的。那風(fēng),已經(jīng)帶了冰雪的寒冷,不可阻擋地籠罩在遼闊的草原。

      麻狼一聲接一聲的嗥叫,被凍結(jié)在這月光了。

      盡管很累,娜布其還是本能地醒了。不僅是寒冷,娃子每個夜晚在這個時候都要吃奶。娜布其喂好孩子,想要給爐子添加牛糞,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爐膛里已經(jīng)沒有一點火星,就連燃過的灰燼也盡數(shù)被風(fēng)從煙囪抽走了。娜布其趕緊燃著新火,把閘門關(guān)到最小的位置,但火苗仍然被呼呼啦啦抽了出去。娜布其感覺到情況不對,打開屋門,風(fēng)雪破門而入了。

      天爺呀——

      娜布其驚叫一聲,嗓子很快被鉆進來的風(fēng)雪噎住了。娜布其關(guān)住屋門,捂住直跳的胸口:有多少年沒見過這么下雪的天了?

      塔拉還在呼呼大睡。娜布其不愿驚醒他的美夢,鉆進被窩,卻怎么都睡不著了:這雪,要下到什么時候呀?要是蓋了草場,那這些畜生就要倒霉了。

      娜布其索性穿起了衣服,不時添加牛糞,保持屋子里的溫度。呼呼的風(fēng)聲,讓她感到了極度不安。那年的第一場風(fēng)雪是在白天,害怕封了路的塔拉就在風(fēng)雪中走了,走得毅然決然。娜布其抱著兩個月的孩子無助地坐在炕上。她不知道塔拉中了什么邪,一定要到山外去闖蕩,他說山外的房子有多好,山外的吃食有多好,山外的錢又有多好掙……她知道,塔拉發(fā)瘋了,都是查爾干那張破嘴惹的禍,發(fā)了瘋的塔拉,擋是擋不住的,娜布其知道塔拉的脾氣,所以一言不發(fā),塔拉就冒著風(fēng)雪走了……這次,塔拉是不會出山了,但有風(fēng)雪,就絕對沒什么好事兒。

      風(fēng)雪讓娜布其心煩意亂。盡管什么都看不到,但娜布其瞪圓雙眼盯著屋頂。黑,除了黑,沒有別的東西。跳躍在爐子里的火苗燒紅煙囪,但黑色似乎越來越濃,慢慢濡染著那紅,一點一點,唯一的光亮就沒了,最后化成了嗚嗚的風(fēng)聲。那抽搐的風(fēng),晃動爐閘,不時發(fā)出輕微的響聲。

      娜布其感覺到了黑色的重量。越來越濃的黑色,緊緊擠壓著她,把她按進深不見底的黑色里面。娜布其的呼吸急促,有些無助地搖搖自己的頭。在塔拉離去的時間里,她老有著這樣的恐懼,很無助的無奈,只好任憑黑色的蹂躪。她抓住塔拉的胳膊,盡管塔拉仍在沉睡,但總算能平靜了自己緊張的心。慢慢平靜下來的娜布其看看時間,干脆下地準(zhǔn)備早餐了。

      一泡尿憋醒了塔拉,塔拉下炕就要去外面。娜布其急忙指指窗外,塔拉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趕緊把衣服穿整齊了,才拉開屋門出去。

      這是一個雪的世界。飄落的不再是雪花,似乎是雪的瀑布,正隨了呼嘯的北風(fēng)堆積。該是天要亮的時候了,但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而風(fēng)雪,迷離人的雙眼,想要睜開的機會都沒有。

      娜布其心里亂糟糟的,花費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才做好了早飯。娃子醒了,娜布其給娃子喂了奶,任憑他在炕上玩耍,心里卻在嘀咕:這個人,一泡尿要這么長時間嗎?

      但是塔拉還是沒進來。娜布其急了,這個天氣,就是再糊涂也不會到畜圈的,他是去了哪里?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娜布其拉開屋門,風(fēng)雪把她推了一個趔趄。她睜不開眼,喊不出聲,更不知哪個方向。只好又退回屋內(nèi)。她心里十分的明了:這個人,一定是撒完尿,一轉(zhuǎn)身就找不到屋門了。這個風(fēng)雪天,他會去哪里?

      事實還真是如此:撒完尿的塔拉一轉(zhuǎn)身就迷失了方向。睡意早已讓風(fēng)雪吹得一干二凈。他知道自己也就距離房屋十多步的樣子,可是怎么就找不到了呢?背風(fēng)睜開眼睛,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塔拉心里一驚:這下可完了,在家門口被凍死這算什么呀?塔拉急沖沖走來走去,扯起衣領(lǐng)裹了頭,喊著大黑、小白,但風(fēng)雪很快把他的聲音吞噬。

      直到塔拉踩在了大黑的身上,才算有了方向。被踩痛的大黑咆哮一聲,才看清是主人。大黑抖落身上的雪,慢慢就明白了主人的遭遇。很有些不屑地啊嗚一聲,甩得全身雪花飛濺。大黑嗅嗅,覺到塔拉抓了自己的尾巴,就奔著家門走去。大黑滿心里都是驕傲:這些人呀,離了我們可真沒法活了。

      短短的一點時間,風(fēng)雪已經(jīng)把塔拉弄成一個雪人了,就連眉毛胡須上都是白的雪霜。站在屋子中央,好像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娜布其看著那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急忙拿笤帚掃了他身上的雪,塔拉才打了一個冷顫,醒過神來。

      塔拉叫了一聲:沒事,是風(fēng)攪雪,蓋不了草場的。

      這一句話,立即讓娜布其安心了許多。但塔拉的心里卻在翻騰:媽的,去年那個風(fēng)雪夜怎么不是這個樣子呢?要是這樣,我也不會走出這山的。

      雪停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好像把雪山切割成了無數(shù)個小雪山,灑在了草場上。塔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的,雪山還好好的,只是比以前突然胖了很多。好大的雪呀,多虧了風(fēng),把它們都堆在了低洼處、背風(fēng)處,如果沒風(fēng),草場可就被完全覆蓋了。

      塔拉打馬去巡察畜群的時候,心情已經(jīng)如陽光般燦爛了。來到豁耳朵的洞前,塔拉愣了。昨晚的暴風(fēng)雪看來把豁耳朵折騰得夠嗆。豁耳朵的洞口是一個好的選擇,向陽,隱蔽,但昨晚的風(fēng)雪,就喜歡這樣的地方,風(fēng)呼嘯而過,把裹帶的積雪都留在了這個山坡上?;矶渲缓闷疵卦诜e雪中鉆洞,免得窒息了一家人。塔拉正在觀看洞的深淺時,一身積雪的豁耳朵卻站起身,發(fā)出低沉的警告聲。塔拉只好勒馬繞行。

      豁耳朵的祖先和塔拉的祖先,在一起已經(jīng)生活了不知多少年了。塔拉想不通,也許豁耳朵也想不通,人和狼為什么就成了鄰居。塔拉媽媽活著的時候,給娜布其講了許多塔拉小時候的故事,她只記住了塔拉和小狼的故事。這里的小狼,該是豁耳朵的媽媽了。幼年時的塔拉和現(xiàn)在的塔拉一樣不老實,不會走路的塔拉也會爬,媽媽不注意就爬到了草原的深處。那些小狼崽也在山坡上跑上跑下,不知怎么的就和胖乎乎的塔拉玩在了一起。找不著兒子的塔拉媽媽可是急壞了,到處瘋跑著叫著塔拉的名字,直到聽到一聲狼嗥,才發(fā)現(xiàn)了塔拉的身影。眼前的一幕可真嚇壞了塔拉媽媽:塔拉和三個狼崽子正玩得高興,兩匹大狼靜臥在山坡上,似乎在笑模笑樣地看著他們嬉鬧。塔拉媽媽邁不開步子了,身子像泥一樣癱下去,張著嘴,卻叫不出塔拉的名字。大狼似乎看到了塔拉媽媽的難處,一聲長叫喚回了自己的孩子,而塔拉似乎還沒玩夠,又爬著跟了過去。塔拉媽媽撲了過去,這才把塔拉死死摟在懷里,從此,用一根繩子把塔拉牢牢拴在了身邊……

      塔拉也是聽媽媽這樣說的,自己已經(jīng)完全沒有記憶了。但是,從他懂事的時候,父親就告訴他與狼相處的很多規(guī)矩。有一年,塔拉發(fā)現(xiàn)羊群里一只黑頭羯羊不見了,正在尋找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小狼在山坡上滾著羊頭玩,不,是狼媽媽在利用羊頭教練孩子們?nèi)绾尾妒场KX子一熱,正要前去興師問罪,卻被父親攔下了。父親告訴他,這窩狼很講究規(guī)矩的,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根本不會捕食羊只,它們抓羊來吃,實在是沒辦法了。想想看,一年中它們也幫了我們不少忙,記住,它們吃就讓它們吃吧。父親說得很自信,塔拉也慢慢明白了,這些狼,確實是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才會打羊的主意。有時,一年都不會吃一只的。相反,因為它們的守護,塔拉家的羊很少被別的狼偷食。

      只要講規(guī)矩,大家都會相安無事。在查看牛羊的時候,塔拉腦子里一直縈繞著這個想法。自己前不久的遭遇,同時在心里若隱若現(xiàn),塔拉突然的感覺是,和野獸打交道,要比和人打交道強多了。

      草原的雪,能殺了家畜,也能給家畜帶來肥美的牧草。氣候漸漸變暖,冰雪開始消融。先是滴滴答答的水珠,水珠連成一線就成了潺潺流淌的小溪。這些小溪雖然在夜里會被凍住,但在第二天很快消融,無數(shù)的小溪結(jié)伴而行就成了小河,渾濁的水流翻卷著向前流淌,慢慢就成了雪融性的暴洪了。烈日炎炎的天空下,肆意流淌的暴洪吼叫著滾滾而去,各種動物的死尸和樹木在水里面若隱若現(xiàn)。

      豁耳朵一家門前的沙河,就是暴洪的必經(jīng)之地,水流對面,塔拉家的房屋清晰可見。咆哮的洪水填滿了兩家之間的空隙。豁耳朵兩口子在洞口曬著太陽,懶洋洋地處驚不變。但是,一陣隱隱的哭聲傳了過來,麻狼豎起耳朵,豁耳朵伸出舌頭舔舔嘴唇,搖搖頭: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人總是這樣,對已經(jīng)失去的東西,老是放不下,放在自己心里折騰自己。麻狼啊嗚一聲,蹭蹭豁耳朵的脖子,算是同意了它的觀點。

      壓抑不住的哭聲是娜布其發(fā)出的。此時,塔拉已經(jīng)在暴洪的吼叫中木然成一座凝固的雕像。吼叫的洪水也凝固成單一的叫聲,翻騰的水面上,似乎漂浮著昨天,那歌聲,又隱隱約約地響了起來。

      歌聲是蒼老的,意思卻是美好喜慶的,祝愿也如初生的太陽,鮮紅而明亮。頭裹布巾的娜布其抱了娃子,交給媽媽和婆婆,看著他們走向小河。小河已經(jīng)撒滿了細碎的陽光,星星點點的閃著金光。兩個老人在慈祥地大笑,舀了河水灑在娃子身上,娃子的哭聲和身上的水珠閃著晶亮的光澤。娃子的舅舅脫口而出:就叫呼日勒吧?像青銅一樣珍貴,像青銅一樣堅硬而健康。

      沒人反對這個名字。歌聲在繚繞。能用純正的自己的語言演唱傳統(tǒng)的歌曲,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舅舅就是其中的一位。他的歌聲,總能唱出草原的平坦遼闊,總能唱出炊煙的生動溫馨,總能讓人的心跳加快而感到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的孩子

      我的寶貝

      在旭日東升的時刻給你洗禮

      你的眼光像泉水一樣

      你的腳力像巖石般堅硬

      你跟家人親友和睦相處

      得到他們的愛戴

      受到他們的尊敬

      生命像松樹般長壽

      友誼像磐石一樣堅定……

      羊肉在沸騰,美酒在飄香,娃子的洗禮就在這個祥和的氣氛中完成了。娃子的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舅舅舅母以及表哥表姐,一起度過了一個美好的日子。到下午,他們不顧塔拉和娜布其的阻攔,騎了馬,準(zhǔn)備回去。

      舅舅的長調(diào)和酒后的微醺一樣可人,悠長而纏綿:

      金色的草原上

      白蒿冰草滾滾

      炊煙裊裊的蒙古包

      灑滿了雪山腳下的草場

      松柏茂密的高山呀

      多么明媚可愛

      花草芳香的草地呀

      是咱們的家鄉(xiāng)……

      慢慢的一群人和那長調(diào)一樣消失在遠方。娜布其懷抱著娃子,心中的喜悅還未消失,臉上的紅暈還沒消褪,沒想到這竟然是哥哥最后的絕唱。暴洪毫無覺察地來了,來得氣勢洶洶,來得兇猛無比,隨著一聲震天的響聲,房子都在搖晃,眨眼的工夫洪水就塞滿了整個河道。塔拉和娜布其一愣,隨即就想到出行不遠的親人,可是一切都遲了,遲了……

      小白感到了壓抑,低聲嗚嗚著,蹭蹭娜布其的身子。大黑果斷進行了制止。小白理解那一聲叫,順從地臥到大黑身邊,舔舔大黑的臉。大黑提醒它:人類在無助和悲傷的時候就愛這樣,雖然毫無意義,但也許用淚水可以化解許多東西,就不要打擾了吧。大黑非常欣賞塔拉的沉默:瞧瞧,這才是硬漢,心里如這討厭的黃水一樣翻江倒海,但表面卻不露聲色,嗯,就應(yīng)該這樣……

      娜布其哭啞了嗓子的時候,淚水也就干了,娃子醒來的哭聲,總算把塔拉從河水的喧鬧中喚醒過來。塔拉陰沉著臉,從屋里抱來孩子,塞到了娜布其的懷里。

      娜布其用奶頭堵住了娃子的嘴,看著塔拉:我難受,心里堵得慌。

      塔拉點點頭:我知道,我也是。他指指天:他們在長生天正看著我們,他們會保佑我們的。

      娜布其笑笑,抹了眼角的淚。她知道塔拉和自己一樣的想法,這些安慰的話,已經(jīng)不像老輩人那么堅定和不容質(zhì)疑了,流淌的歲月,已經(jīng)把這種神圣的東西沖淡了許多。娜布其明白,也許有一天就會沖得干干凈凈的。

      塔拉摸摸貪吃的兒子:會好起來的,我是塔拉,你是娜布其,我們是這里的主人!我們會讓呼日勒健康成長的。

      娜布其明白塔拉的意思:他是草原,自己是草原上的草葉子,一定會好好地生存下去。同時娜布其明白了塔拉的意思:自己再也不離開這個草原了。

      夕陽下的娜布其寬慰地笑了。

      暴洪慢慢小了下去,整個草原暄軟了起來。潮熱的地氣迅速喚醒了沉睡的草芽,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就鉆出了地面。遼闊的草原上,有一種淡淡的絨黃,這些絨黃好像一陣風(fēng),輕輕地蕩過去又飄過來,整個草原就蘇醒了,新綠扯起巨大的毯子,均勻地鋪在大地上。

      到轉(zhuǎn)場的日子了。山腳下的牧場已經(jīng)能填飽羊群的肚子了。塔拉早早前去收拾好了固定的住房。以前都是氈包,自從修建了固定的住房之后,就少了搭氈包的繁瑣了。生活是比以前變得簡單了,但簡單里面又有著許多的復(fù)雜,許多的不安,只是塔拉還不能準(zhǔn)確把握這種復(fù)雜。當(dāng)從山外買來許多的面粉和日用品之后,在一個溫暖的早晨,他們離開了麻狼和豁耳朵,趕著畜群走向了夏季牧場。

      塔拉對著麻狼和豁耳朵兩口子以及它們的兩個小寶寶揮手:山里見。他知道,麻狼也會到山里狩獵的,他們一定會在山里見面的。

      大雪山潔白的山頂支棱著藍天。很藍的天空,像精心安裝上去的藍玻璃,純得沒有一點兒的雜質(zhì)。晶瑩的雪山多姿多彩,那是有生命的,不同的時間里,都會有不同的色彩。早上,經(jīng)過一夜寒冷的沁潤,冰雪被凍得更加堅硬,所以在晨陽的照射下會熠熠生光,璀璨奪目,而到中午,冰雪在太陽的溫度下變得溫柔,不再咄咄逼人,整個山都有母親的安詳和溫馨,這種溫暖的感覺,在夕陽下就會發(fā)揮到極致:紅的陽光涂在雪山上,寧靜、慈祥;高貴、典雅,在藍天的輝映下,雪地泛著淡青,顯示出一種神秘的光澤。山的半腰,還是枯黃的牧草,這里的牧草不會隨著季節(jié)生長,到了夏末秋初,才會萌發(fā)新綠,所以是上天賜予牧人的秋季牧場。而山腳下,已經(jīng)是綠草茵茵,溪流潺潺了。金露梅、銀露梅的花兒開得火爆,流淌暴洪的沙河里,生機勃勃的馬蓮掩藏了春季洪水肆虐的狼藉。淡藍色的馬蓮花隨風(fēng)搖曳。水流包裹的草甸子里,丹頂鶴在翩翩起舞,各種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鳥兒正在筑巢養(yǎng)育兒女,而狡猾的狐貍和猞猁在四周神秘地出沒,捕獲它們的美食……

      陽光到達山谷的腳步很慢,總是一副不情愿來的樣子。塔拉躲在一塊巖石后面,慢慢感覺到陽光趴在自己臉上,再到胸口,一直到腳丫子。大黑的身子被陽光包圍后,愜意地抖了抖毛發(fā)。塔拉揉揉它的頭,示意安靜。通過高倍望遠鏡,豺狗子似乎在自娛自樂的身影清楚地出現(xiàn)在塔拉的眼前。

      一只、兩只、三只……二十一只!塔拉隱身的地方居高臨下,總算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了。二十一只豺狗子,從來沒見過的一個群體呀!這些壞蛋聚在一起,總不是什么好事。塔拉已經(jīng)跟蹤它們幾天了。這些天,羊群里不時有羊只丟失,塔拉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這些家伙們干的??墒撬麤]想到這么多的豺狗子聚在一起。塔拉突然不解:這些壞蛋相聚,怎么都是單數(shù)呀?三只、七只、十五只……塔拉遇到的都是單數(shù),從來沒有雙數(shù)的豺狗子群出現(xiàn)。

      怪事。塔拉想不明白,對面的豺狗子有了動靜,塔拉來不及想了,把眼睛緊緊貼在望遠鏡上。所有的豺狗子圍在一只強壯的公的豺狗子身邊。公狗脊背上鋼針一樣的毛發(fā)一豎一豎的,猙獰的獠牙發(fā)出令同類膽寒的威嚴。它們好像在商議什么,在公狗的叫囂下,齊刷刷看著眼前陡峭的山崖。一陣支支吾吾之后,這些家伙連蹦帶跳地散去,似乎漫不經(jīng)心,但各自目標(biāo)都很明確。

      它們要干什么?塔拉放下望遠鏡,決定守株待兔。直覺告訴他這些家伙還會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塔拉掏出牛肉干和奶皮子,自己慢慢咀嚼,也給大黑咀嚼。

      遠處的麻狼和豁耳朵相視一笑,贊同了塔拉的選擇。大黑和塔拉都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藏身的地方。青色的巖石和它們的毛發(fā)混為一體,只要它們不動作,自然很難發(fā)現(xiàn)了。在它們的身邊,還有三只野狼,豁耳朵不時蹭蹭它們的皮毛,親昵的動作中,很顯然有著認同和血緣的關(guān)系在里面,說不定它們就是豁耳朵去年的孩子。那個山洞是它們的家,留下守家的野狼后,其它的狼只都會進山安頓自己的家。至于怎么篩選承接祖缽的狼只,那是只有它們才能知道的秘密了。

      五只野狼采取了和塔拉同樣的選擇,一動不動地凝固在山崖上。

      這個季節(jié)是塔拉最愛的季節(jié)。山外的人們也會在這個季節(jié)進山來打工,剪羊毛,收牛絨,這些活,娜布其就會指使他們?nèi)ジ傻?。更多的時候,塔拉都在山里轉(zhuǎn)悠。他和娜布其商量好了,在打工的人里挑選兩個誠實的人,來常年為他們照料畜群,這樣,他們的勞累就會減輕一些。塔拉甚至想好了,一定要修繕自己的房屋,寬敞明亮,山外有的東西,他都要擁有,山外沒有的,他已經(jīng)擁有了很多……

      溫度漸漸升高。山谷流淌的風(fēng)也溫暖了起來。雪山頂上升起一片云,繚繞在山峰之上。塔拉嗅嗅空氣,知道不會變天。塔拉藏身的巨石上,是祖先們遺留的作品。這些被山外的人稱之為巖畫的東西,在這個山谷里遍地都是。塔拉比山外的人更能讀懂這些畫的內(nèi)容:眼前這個人在狩獵,沒有張弓搭箭,證明他在等待,而旁邊靜臥著三只狼。獵人面對的方向說明了他不是為了狩獵這三只狼,而三只狼的動作絲毫沒有敵意,像在不動聲色地觀察,又像在守護著獵人。曾經(jīng)有個白發(fā)蒼蒼的山外人,對著一群年輕人這樣解釋這幅畫:面對三只餓狼的威脅,聰明的獵人故作毫不知情,但手中拿的弓箭卻表明,一旦遇到襲擊,他就會突然轉(zhuǎn)身射向來犯的狼只……塔拉看著畫,笑了,那個老人顯然在胡說。從這幅畫上,塔拉更能體會到祖先們怎么和狼相處的故事了。山外的人都認為狼是草原是牧人是羊群的勁敵,但僅僅說對了一半;是敵,更是友,細究下來,只有利而無弊。沒有野狼,那些食草的動物,早就搶食了牛羊的牧草。只要懂得相互之間的規(guī)矩,就會相安無事。看著畫,塔拉突然想到了麻狼和豁耳朵,一個強烈的念頭告訴他,這一對夫妻一定就在附近。塔拉轉(zhuǎn)動頭顱,四下里尋找。他沒有看到麻狼它們,但是麻狼和豁耳朵卻看到了塔拉搜尋的目光。

      豁耳朵舔舔嘴唇,好像在說:老鄰居,還沒到打招呼的時候呀,悄悄藏著吧,馬上就有好戲看了。

      塔拉不知道,這情景幾乎重復(fù)了幾千年前的一幕,就定格在眼前的石頭上,展現(xiàn)在眼前的這一幅巖畫上。

      娜布其安頓好山外人該干的活之后,提了一桶羊奶向住房走去。娃子和山外的人們很親近,山外的人們也很喜歡他,由他玩去吧。但是小白突然對著房屋狂叫起來,娜布其一愣。

      阿力騰笑瞇瞇地從屋里走了出來。

      娜布其制止了吼叫的小白,親熱地打招呼:原來是尊貴的阿力騰來了?事先也不打個招呼!

      阿力騰笑了:草原返青了,但哪里都沒有娜布其這么好聞的香味;到處都有酸奶子的味道,但都沒有娜布其的奶子好喝。

      娜布其的眉毛抖了幾下:尊貴的客人來了,自然有醇香的酸奶子、甘甜的酥油茶,小白,你去趕趕那只討厭的烏鴉,讓它的嘴巴放干凈一些,叫得讓人心煩。

      小白放開喉嚨就是幾聲狂吼。阿力騰干笑幾聲:這只忠心的狗呀,總是這么善解人意,但人卻不解人的心呀!

      娜布其倒好酸奶子,熬好酥油茶,端給阿力騰:貪杯者的馬兒瘦,串門者的靴子破。你串門串得不是時候,塔拉不在,就沒人陪你吃肉喝酒了。

      阿力騰心急火燎地喝幾口奶茶,熱辣辣的目光盯著娜布其:我來得正是時候,除了那只討厭的狗,就我們倆……阿力騰差點脫口而出:我看到塔拉在山里狩獵才來的,多好的機會……

      娜布其起身給阿力騰添上奶茶:口渴了你就慢慢品茶,肚子餓了你就慢慢吃這油餅。猛追受傷的野獸會累死好馬,追求不是自己的老婆會害死好漢。

      阿力騰面帶怒意:真是禿牛不怕井口,愚人不懂事理呀!在你最困難的時候,我?guī)瓦^你,在你最孤獨的時候,我擦去過你的淚水。人要知恩圖報,你怎么就不理解我的心?

      阿力騰有些沖動地去抓娜布其的手,娜布其一把推開了,又給他添上酸奶子:當(dāng)心呀阿力騰,斜坡上容易滑倒,舌尖上容易出錯。不該想的就永遠不要想,得不到的就是不屬于自己的。你要喝酒吃肉,我就去找塔拉來陪你吧。

      阿力騰站起身:水雖無尖可穿山,話雖無刃刺心窩。你不遂我的愿,你傷了我的心,等著瞧,我阿力騰會讓你知道厲害的!

      娜布其面無表情:青天白日不可打雷下雨,鬧著玩耍不可生氣動怒。娜布其永遠是長在草原上的草葉子,不會長在其他的地方。你和塔拉永遠都是好朋友,不該有的想法就讓它自生自滅吧??祚R只要一鞭子,好漢只要一句話,我說得夠清楚了,你走吧。

      阿力騰突然哈哈大笑,推開屋門就揚長而去,在小白的狂叫中,他恨恨地說:牦牛不吃鼻圈繩,好漢不食自己言,你等著!

      娜布其突然癱在地上,長長出了一口氣。娜布其在心里幽幽地對塔拉說:羊圈破了豺狗子就會來的,男人走了女人就會讓別人打主意的,你這個牦牛呀,再不敢由著性子胡亂跑了。

      小白有點掃興,如果阿力騰再敢動手動腳,它就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反正大黑又不在眼前,這個討厭的人!

      娜布其在做著酸奶的工夫,看著云霧繚繞的雪山,想:塔拉在干什么?要不要對他說說阿力騰的事情呢?她知道草原上的男人一旦達不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事情都會做出來,更何況這個容易沖動的阿力騰呢。

      大黑突然低聲哼哼了幾聲,塔拉警覺地爬起身。望遠鏡里,山崖頂上出現(xiàn)了一群白屁股。這群看上去有五十多只的白屁股很驚慌的樣子,飛快地奔跑,讓它們的肚子像快要爆了般呼哧呼哧地起伏,但是陡峭的山崖卻阻斷了它們的奔跑。

      塔拉明白了,二十多只豺狗子聚在一起,是為了大規(guī)模地獵殺白屁股。這些陰險的家伙,事先找好了陷阱,把獵物逼到這個葬身之處。這么多的白屁股,夠這些家伙食用一段時間了。白屁股的性情很像柔弱的羊只,遇到這樣的險境,頓時亂了手腳。顯然,豺狗子在步步緊逼,慌亂的白屁股步步退縮,有的四肢緊抓在陡峭的山崖尋求退路,有的驚慌沖撞。而豺狗子的獵殺已經(jīng)開始,試圖沖出包圍的白屁股。被它們尖銳的獠牙撕扯得鮮血淋淋,也許同伴的鮮血更讓它們亂了方寸,互相之間的擁擠和踩踏,讓懸崖旁邊的同伴紛紛墜落。

      墜落懸崖的白屁股哪有生還的希望!麻狼啊嗚一聲,算是給塔拉打了招呼。五只野狼迅速撲向山崖下,叼起墜落的美食絕塵而去。

      塔拉看得清楚,那只公狗顯然發(fā)現(xiàn)了野狼的趁火打劫,但也只是怒叫幾聲,繼續(xù)指揮同伴獵殺掙扎的白屁股。白屁股的哀叫絲毫沒有引起豺狗子的同情,相反,這些哀叫更激起了它們的兇殘。白屁股白晃晃的屁股成了最好的靶心,豺狗子瞅準(zhǔn)了,撲上去就把利爪抓進它們的屁股,隨著身子下落,腸腸肚肚就被掏了出來,白屁股只能在劇烈的疼痛中墜崖身亡。青色的巖石上,到處流淌著暗紅的血液。塔拉看得心驚肉跳的,隨著一個個白屁股的死亡,他的心緊縮成一團。他很想扣動手中的槍支,但他知道,干擾了豺狗子的獵殺,這些可惡的家伙一定會向他的羊群報復(fù)。他拿望遠鏡的手攥出了汗,塔拉長嘆一聲,索性仰天躺了下來。

      五十多只白屁股盡數(shù)被獵殺。豺狗子們開始享受自己的戰(zhàn)利品。墜下山崖的獵物全進了豺狗子們事先物色好的倉庫。這里林木繁多,杈杈丫丫的枝條會折斷禿鷹的翅膀,對眼前的美食,禿鷹也僅僅是解解眼饞罷了。在接下來的時間里,獵物的尸體會慢慢腐爛,而腐爛的尸體,更是豺狗子們的最愛。

      太陽還那么燦爛,山谷卻歸于寂靜。彌漫的血腥味,讓山谷更加野性,一股近乎恐怖而生硬的氣氛悄悄流淌。好長的時間里,塔拉都在這么躺著,他感覺自己的身子正在慢慢融化,如那暗紅的血液,執(zhí)著地滲入巖石,凝固成這永恒的巖畫。

      隨著打工人數(shù)的增多,日用品消耗得也很快。只面粉一項,就要不時去山外購買。“不能虧欠受苦的人”,死去的父母老吊在嘴邊的一句話,自然刻在塔拉的心中。當(dāng)娜布其念叨這個不多了、那個要買的時候,塔拉就考慮自己要到山外去一趟了。有了食物的豺狗子安穩(wěn)了,將有一段日子里不會騷擾他的羊群。而娜布其瞅準(zhǔn)的放養(yǎng)人,又是一個盡職盡責(zé)的男人,塔拉沒什么不放心的。

      但是塔拉很不愿意到山外去。山外,遠比山谷更讓他感覺到恐懼。那么多的親人們死去后,一度時間讓他對自己生長的地方感到了厭惡,也正是這種厭惡,讓他去尋覓另一種生活,可是山外的遭遇卻讓他狼狽而歸。塔拉正在猶豫的時候,阿力騰開著自己的客貨兩用車笑瞇瞇地來了。

      互相打過招呼,端起娜布其遞來的酸奶,塔拉張開了口:阿力騰大哥,你這是準(zhǔn)備到山外去嗎?

      阿力騰看看娜布其:娜布其的酸奶總是讓人想念呀!兄弟有福氣,總是能喝到這么好的酸奶。

      塔拉笑了:只要大哥喜歡,經(jīng)常來喝我們還求之不得呢。

      阿力騰這才說明了自己的來意:那些山外的人花費大呢,我要到山外去買東西,想想你也許要買,就過來看看。

      塔拉由衷地感謝:謝謝大哥記惦,我正要去買東西呢。

      阿力騰搖搖手:我們有一個人去就行了,這次我去,下次你去,這樣省事又不浪費人工呀。

      塔拉自然求之不得,趕緊把自己需要購買的東西說給阿力騰:那下次我去買。大哥的主意總是很對的。

      阿力騰看著娜布其,笑得很狡黠:在這山里,我們就應(yīng)該互相成為一家人呀。

      娜布其什么都不說,只是添著酸奶和酥油茶。阿力騰要走的時候,小白卻叫個不停,塔拉吆喝:你這是怎么了?竟然不認識阿力騰大哥了?小心著點。

      小白委屈地嗚嗚幾聲,不叫了。它不明白地看著大黑:一向果敢的主人,怎么對這個人就這么好呢?他不知道娜布其受的委屈嗎?人可真是奇怪。

      大黑用沉思對待了小白的質(zhì)疑。那天狩獵回來之后,他就聞到了阿力騰的氣息,塔拉卻沒聞到。小白把發(fā)生的事情對它講了,大黑保持了謹慎,沒有對小白表達自己的看法。

      阿力騰很得意地走了。草原上沒有路,車子顛簸的時候,把他的想法慢慢搖晃清楚了,他對自己說:牦牛不吃鼻圈繩,好漢不食自己言,娜布其你等著吧,我阿力騰可不是你想拒絕就拒絕的。

      麻狼和豁耳朵的狩獵總是如魚得水。在這個萬物崢嶸的日子里,只要出擊,就有很好的獵物。兩只狼寶寶在豐盛的獵物飼養(yǎng)下,正在茁壯成長。

      但是在這個黃昏,豁耳朵莫名地?zé)┰瓴话?。叼著獵物的步伐越來越快。緊隨其后的麻狼聞到空氣中一股異樣的味道之后,才感覺到豁耳朵的反常。隨著山洞越近,一種異樣的味道越發(fā)強烈?;矶涓纱嗳恿丝谥械墨C物,飛奔起來,麻狼猶豫了一下,也扔了獵物緊隨其后。

      率先鉆進洞穴的豁耳朵氣急敗壞地沖出來:不見了,孩子不見了!麻狼不相信地又鉆進去尋找,卻什么都沒找到。

      但那種味道卻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清楚。

      豁耳朵暴怒了:是人!

      麻狼脊背上的毛倒豎了起來:敢掏狼窩的人!

      兩只狼低頭嗅嗅地面的氣息,立即奔跑起來。

      麻狼的腦子急速運轉(zhuǎn):有汽油的味道,塔拉的摩托車里就是這個味道??墒侨说奈兜涝趺淳筒幌袷撬奈赌兀?/p>

      嗅著氣味,豁耳朵率先沖進塔拉在冬天居住的房屋。這里,自己孩子的氣味非常明顯,可是什么都沒有。

      嗚嗚——

      豁耳朵的兇殘顯露無遺,仰天長嘯了幾聲后,對著麻狼喊:別猶豫了,是那個人抓走了我們的孩子,快追!

      麻狼還在遲疑,但看到豁耳朵氣急敗壞的樣子,也只好飛奔起來。

      奔跑到山腳下的兩只狼收住了腳步。孩子的氣息越來越重。在塔拉圈羊的不遠處,豁耳朵終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孩子,可是,兩只小狼都死了,而且死得很慘,體無完膚?;矶溆米ψ訐苤⒆拥氖w,哭了:嗚嗚……

      麻狼也仰天長嘯:嗚嗚……

      叫聲很快引來大黑和小白的叫聲。麻狼和豁耳朵本能地止住了嗥叫,夜色中,四只狼眼像憤怒的火焰,在草原上燃燒。

      麻狼覺得不對勁了,豁耳朵也在猶豫,因為在憤怒之余,那種異樣的氣味很強烈地進入它們的嗅覺。麻狼看看悲傷的妻子,意思很明確:這個氣味不是鄰居塔拉的呀?

      豁耳朵俯下身子,尋著那氣味前行,那氣味直奔塔拉的房屋而去。

      豁耳朵很堅決:就是他!

      麻狼在遲疑:不會是他吧?多少年的鄰居了,我們相安無事,怎么會是他呢?

      豁耳朵被憤怒燃燒:別胡想了,就是他!人是最不可信的動物,反復(fù)無常,出爾反爾,口是心非,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來!

      麻狼試圖說服妻子:他為什么要弄死我們的孩子?

      豁耳朵才不管這個為什么,更多的狼都不會管這個為什么。但是麻狼會,也正是這個為什么,才使得它能繼承祖缽,才能與人相處。但是,它現(xiàn)在無法阻止豁耳朵的瘋狂?;矶涞艮D(zhuǎn)方向,繞過大黑小白的守衛(wèi),悄悄向羊群靠近。

      麻狼心里一顫:完了,多少年和人相處的日子就要在今夜結(jié)束了。它了解妻子的瘋狂,為了兩個孩子,它會無休止地報復(fù),也許第二天,面對塔拉的就是滿圈的羊的尸體。

      突然,一陣轉(zhuǎn)了方向的風(fēng)吹了過來。風(fēng)還是原來的風(fēng),但風(fēng)中一股人的味道,很清楚地鉆進麻狼和豁耳朵的鼻息。兩只狼用勁嗅嗅,相視一眼:這個味道,就是不同于塔拉的人的味道。是的,就是那個味,還帶了自己孩子的氣味。

      豁耳朵改變了方向,尋著味道瘋跑。麻狼長出一口氣,總算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另外一個人,想要借它們的手來達到自己的目的。它緊隨豁耳朵的身后,向著氣味明顯的方向奔跑。它知道只有事實才能改變妻子的決定。這一點上,它們遠遠比人強多了。是的,在狼族的世界里,只有赤裸裸的殺戮,只有單純的生存,因為簡單,所以眼里揉不進點滴的沙子。

      越來越明顯的氣味,激起了兩只狼的兇殘。是的,再明顯不過了,這個人殘殺了它們的孩子,還想嫁禍于它們多年的鄰居,太可惡了!

      麻狼一聲長嘯,山里,幾只野狼明白那意思,響應(yīng)地長嘯幾聲。一種血腥的恐怖,滲入到沉沉的夜色。

      塔拉得到消息之后,就趕到了阿力騰的放牧點。阿力騰已經(jīng)衰弱成一棵干草,不敢相信的事實,一下催他老了許多。塔拉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百多只羊慘死在圈中。一口斃命,準(zhǔn)確撕裂羊的喉嚨,而且這不是一兩只狼所能干的。在這個季節(jié)里,狼只不會大規(guī)模進犯羊群的,而且,死了這么多的羊,卻沒有一只被啃食,狼群顯然不是為了獵食。

      恐懼緊緊抓住了塔拉的心,不信鬼神的塔拉不自制地跪了下去:阿力騰呀阿力騰,你做了什么?得罪了何方神靈?

      阿力騰的媳婦哭干了淚水,正在指使山外的人剝羊皮,盡可能把損失減少到最低。羊血流滿了整個羊圈。有的地方已經(jīng)干裂開來,無言地講述昨晚的慘烈。塔拉不知對阿力騰說著什么,表達自己的同情,陪著他坐了一會,只好悵然離開了。

      大黑和黃毛有點不舍,但還是跟上了塔拉的坐騎。黃毛的失職和慚愧給了大黑很深的印象。它覺得黃毛有些委屈,阿力騰喝醉了,媳婦勞累了一天昏睡不醒。再說,這個季節(jié)真不是狼群吃羊的時候。黃毛雖然叫啞了嗓子,仍然不能阻止狼群瘋狂的殺戮。

      大黑還知道了兇手,黃毛告訴它,是麻狼和豁耳朵帶頭撲入羊圈的。但是塔拉卻不知道,大黑又無法告訴他這些實情。

      塔拉任憑黃驃馬信步行走。他看著雪山,雪山已經(jīng)沐浴在將要下落的夕陽里了。怎么看,都覺得那紅色的光像鮮紅的血。目睹太多的死亡,心里竟然害怕死亡了。

      塔拉不相信是什么鬼神的所為。凡事必定事出有因。到底是什么讓阿力騰遭此厄運呢?狼群絕對不會無緣無故襲擊羊群的。他想到了阿力騰的一言不發(fā),那麻木的表情,似乎全是自作自受之后的哭笑不得。阿力騰,到底做了什么?

      塔拉到了放牧點,仍然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要進門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了放在門口的一只靴子。顯然,這不是他的靴子。靴子上血跡斑斑,還有很深的牙印和撕咬的痕跡。塔拉拿到手里遲疑了半天,那牙印引起了他的警覺。他看看大黑,早聞著氣味的大黑慚愧地啊嗚一聲,臥在地上藏起了臉。塔拉嗅嗅,那血的氣味異樣地腥臭,顯然不是家畜的。

      不遠處小白的叫聲傳來。聽懂意思的大黑有了精神,它對主人吼叫幾聲,就向著小白的方向跑過去。

      提著羊奶的娜布其已經(jīng)在顫抖,看見塔拉之后,她只是指指前面,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

      塔拉很快明白了什么。大黑和小白在熱烈地交流。兩只小狼的尸體已經(jīng)開始發(fā)臭,蒼蠅盤旋不止。塔拉總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明白后的塔拉臉上一陣痙攣,兩只拳頭好像要攥出水來。等到暮色就要壓下的時候,塔拉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塔拉提起兩只小狼的尸體,來到一處低洼的地方,他用手掀起草皮,把小狼放了進去,然后認真掩埋起來。

      遠處的草叢中,豁耳朵和麻狼看著眼前的一切。當(dāng)塔拉埋成一個隆起的土丘后,豁耳朵靠在麻狼的身上,嗓子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嗚嗚聲。那眼角,分明掛著渾濁的淚水。

      夜色一下子來到草原。遠處的雪山頂卻異樣地鮮紅,像熊熊燃著的火。

      充滿活力的膨脹,塞滿遼闊的草原??諝庵?,處處飄蕩著興奮的荷爾蒙。這氣味,隨著溫度的升高達到一個空前的濃度。處處都在騷動,處處都蟄伏著不安和期待。當(dāng)母羊焦渴的等待成為無休止的啼叫之后,塔拉把同樣被雌性味道誘惑得躁動不安的公羊放回了羊群。

      只能用如饑似渴來形容眼前的情形了。公羊多了空懷多,交配季節(jié)就是牧人來年的希望,恰如農(nóng)人春季的播種。塔拉天生就是一個好牧人,不僅繼承了父輩們的經(jīng)驗,也有自己的辦法。每三十只母羊配一只公羊,絕不多放進一只公羊進去。公羊少了,體力就會衰竭,即便是懷孕,也沒有一個好的身體,所以也不能少放一只公羊進去。二十多只蓄勢已久的公羊沖進羊群,等待已久的母羊立即發(fā)出歡快的叫聲。一股腥臭的味道很快融入灼熱的空氣。

      白屁股也在交配。公羊之間的角逐不亞于生死爭奪,羊角之間的碰撞,伴隨著不時冒起的塵土,羊角清晰碰撞的聲音回蕩在山谷。生命孕育的過程,竟然如此繁忙而又激烈。

      塔拉和娜布其安頓好羊群之后,來到了擠奶的地方。塔拉躺在草地上,懶懶的一動不動。娜布其整理好鏈羊繩,開始對著等待擠奶的山羊呼喚:局格——局格——

      聽到呼喚的山羊一個個秩序井然地走過來,頭對頭鉆進鏈羊繩。娜布其開始擠奶,擠出的羊奶發(fā)出有力的刷刷聲,一股奶腥味鉆進了塔拉的鼻腔。

      塔拉還是不愿挪動身子,一種力量在身體里左沖右突,伴隨著的一種念頭異樣強烈。他采了牧草含在嘴里,又咬下去,咀嚼出青澀的草汁。天很藍,幾縷若有若無的云絲輕輕漂浮在上。一只大雕鳴叫著,在空中盤旋。那聲音清脆嘹亮,如一串圓潤的珠子,清凌凌滑過湛藍的天空。

      塔拉心中響起馬頭琴的旋律,只可惜琴不在手邊。但是這旋律很激蕩,很火辣,不吐不快的感覺讓他想起了曾經(jīng)唱過的歌,這個念頭產(chǎn)生的瞬間,那熟悉的詞兒已經(jīng)脫口而出:

      馬兒里美不過三歲的棗騮馬兒

      果品里美不過梨兒果子

      巾絹里美不過母親給的巾絹

      人里面美不過自己的妻子

      鳥里面美不過天鵝

      趕遠路美不過騎上黃驃馬

      家鄉(xiāng)里美不過出生的故鄉(xiāng)

      再好的女人美不過我的老婆……

      不遠處的水潭里,嬉戲的天鵝扇動著翅膀,藍天、白云倒映在水中;仙鶴靈巧的腳趾劃過水面,仿佛這一點給了它沖天的氣力。歌聲悠長而纏綿,傳統(tǒng)的曲調(diào)雖然由了塔拉的情緒做了少少的變動,但似乎更融合了眼前的一切。歌聲多情卻不乏力,附在仙鶴的翅膀上飄上藍天??諝庵杏辛诉@情緒,一切都顯得自然而魅力十足。很想做點什么的蠢蠢欲動,激起所有生命的本能和向往。不遠處的山坡上,兩匹馬兒正在交配,順暢的山坡,似乎給了公馬更有力的沖刺。

      娜布其擠奶的手慢了下來。塔拉吐出的每一個字眼都如一個充滿活力的小生命,鉆進她的心房,強有力地沖擊她的身體。記得當(dāng)初遇到塔拉的時候,就是這首歌注定了兩個人的結(jié)合。他沒有贊美娜布其的美,而是直奔主題,稱她為妻子,這可比僅僅是贊美強多了……心不在焉的娜布其呼吸急促了,她的眼前,是追在母羊后涎著臉的公羊,是一味討好母羊的白屁股……娜布其干脆揭開鏈羊繩,放走了還未擠奶的山羊。娜布其擦擦臉上的汗水,邁步走向塔拉的時候,臉色竟如少女般紅暈而嬌羞。

      ……耐不住寂寞的天鵝扇動翅膀,水面被打破了平靜,它仿佛是要去追趕就要消失的歌聲,很快插入藍天……飛行了一圈的仙鶴落地,纖細的雙腿插入水面,蕩起一圈圈的漣漪。修長的脖子纏繞在一起,咕咕的低叫聲好像怕打擾了周圍的安靜……不知疲倦的公羊還在追逐母羊……麻狼依偎在豁耳朵的身邊,木然看著眼前的一切……大黑和小白舒展了四肢,愜意地躺在草叢中……

      娜布其躺在塔拉的懷里,臉色仍是那么的紅潤。塔拉顯得很精神,臉上全是陶醉和幸福。心中的旋律化為纏綿的抖弓,抖灑出無盡的回味和慵懶。

      知道嗎?當(dāng)年就是這首歌把我騙到了你的身邊。

      那是你愿意上當(dāng)受騙。

      嗯。好好的,再不要離開……

      不會了。

      多好的日子呀,昨天放羊的老漢說我們的羊群里鉆進了兩只鹿,和我們的羊群一起吃草,一起喝水……

      塔拉點點頭,鹿入羊群,對牧人來說是最好的祥瑞和預(yù)兆了。但是,在他感到滿足的時候,一絲遺憾又涌上心頭:知道嗎?阿力騰的一頭牛昨晚被咬死了,是狼……

      娜布其不愿意讓這個人破壞自己的心情:不要提他,他是自作自受……

      塔拉嘆口氣:毒蛇的美麗在皮上,人的歹毒在心里。阿力騰,我把他當(dāng)大哥,他竟然想了這么個歹毒的主意……

      娜布其嘆口氣:我給你說了,你不相信……阿力騰,什么事情都能做出來,我老覺得不安全……

      塔拉摟摟娜布其的身子:別胡想了,瘸了的馬兒跑不遠,折了翅膀的老鷹飛不起。這一次,阿力騰應(yīng)該覺醒了。

      娜布其突然想起什么:你說,要是麻狼和豁耳朵真認為是你干的,那倒霉的不就是我們嗎?我到現(xiàn)在還想不通,它們怎么就認為是阿力騰呢?

      老輩人說過,狼的聰明遠遠超過了人的聰明。狼眼里揉不進沙子。你知道嗎?麻狼兩口子知道我們的氣味,它們聞到了不是我們的氣味,所以不會對我們下手。而且,它還提醒我們,讓我們提防這個人。

      這是娜布其所不知道的,她有些驚訝地欠起身:提醒我們?怎么提醒的?

      那只靴子,阿力騰的靴子。上面有阿力騰打死小狼之后濺上去的血,這是他最最愚蠢的地方。他抱了小狼到我們羊圈旁打死,認為麻狼會相信一切,他低估了畜生的聰明……麻狼殺完羊之后,叼了這只靴子給我,就是提示我小心提防這個靴子的主人,它也是告訴我,它們沒有破壞規(guī)矩,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它們做得沒錯……

      娜布其輕輕嘆了口氣:我算明白了這么多年我們?yōu)樯赌芎吐槔窍喟矡o事了。

      塔拉點著頭:爺爺早就說了的,我們的這個狼鄰居沒事的,只要大家遵守規(guī)矩。倒是兩條腿的鄰居最值得提防,是最最危險的鄰居……

      我知道了……娜布其似乎不愿意讓塔拉聽到般喃喃自語:那個警察對我說,你多虧聽了他的話有所防范,跑了,要不現(xiàn)在也在大牢了……

      塔拉還是聽到了她的自言自語,他說:哪個警察?

      娜布其抬高了聲音:就那個!

      塔拉想起來了,阿力騰出事后,鄉(xiāng)上的干部和派出所的警察都進山了,向阿力騰表達了慰問,也調(diào)查了這件事,當(dāng)然,也拒絕了阿力騰要求獵殺麻狼兩口子的提議。不僅是塔拉反對,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在草原上,最最忌諱的就是掏狼窩,更何況還要嫁禍于人。當(dāng)然這些情況只有塔拉知道,他不說阿力騰掏狼窩的事情,只是想給阿力騰一點面子。對的,娜布其說的那個警察也在,哦,對了,在山外,就是那個警察對塔拉說:你要警惕和你來往的這些人,你的世界在山里,不在這里,這些人,也許比狼還要兇殘……

      塔拉歉意地笑笑:我欠這個警察的情,多虧了他的提醒。

      顯然娜布其想聽的不是這些話,她不滿地在塔拉的懷里動了動,哼了一聲。

      塔拉明白了。心里的石塊總有搬去的一天。娜布其,我們那么多親人在一眨眼的工夫都死了,我心里比你還難受……那會,我恨這里的一切,恨洪水,恨草原,只想逃離這個地方……我想著在山外盡快找到來錢的路,買房子,接你和兒子出來過另外一種生活,可是,山外的人比狼還要難處……他們哄光了我的錢,又要逼我一起去搶別人……那個警察對我說他們比狼還兇殘,我當(dāng)時不相信,唉……

      娜布其相信塔拉說的,她捂住了塔拉的嘴:那個警察說了,那些想殺你的人都被判了刑……

      塔拉說:爺爺給我這個名字的時候,就把我給了草原了……

      娜布其笑了:所以我只能是你的,我只能是草原上的一片草葉子。

      塔拉突然就沖動了,他抱緊了娜布其。很高的芨芨草淹沒了他們的身影,有風(fēng)吹來,開花的芨芨草起了銀光閃閃的波浪,一波接一波,渺無邊際。草原上的草呀……

      雪山山腰的牧草變綠的時候,正是為牛羊抓膘的季節(jié)。半山腰的牧草,只有短短一個多月的生長期,但是牛羊吃了卻能很快上膘。這個時間段,又是牧人最最辛苦的季節(jié)。半山腰的牧場,存在更多的危險。野牛熱量大,耐不住山腳下的高溫,介乎雪山頂之間的牧草,卻是它們的最愛。更何況,在這個季節(jié)吸引它們的不僅僅是牧草。而雪豹、熊等兇惡的動物,往往都會在這一地帶出沒。

      那禿子又到牛群了。

      塔拉收拾好自己的槍支彈藥,發(fā)了狠。

      娜布其提醒:野牛殺不死的,你要當(dāng)心呀!

      塔拉帶了大黑和小白,向著山半腰出發(fā)了。

      看似陡峭的雪山,在行走的過程中,也有平緩的地方,總體上地理形勢是一座小山連著一座小山,慢慢就堆成了大雪山。常年被冰雪覆蓋的雪山頂高不可攀,塔拉曾冒險上去過一次,但堅冰和寒冷讓他斷了第二次上去的念頭。

      牛群在一處低洼的地方。肥美的母牛有意炫耀自己滾圓的屁股,公牛們就口吐白沫發(fā)瘋了。這也正是野牛群里沾不上邊的公牛發(fā)泄的機會。塔拉自己留用的公牛一個個和禿子輪番對陣,但都被禿子砸得落花流水,乖乖交出了交配權(quán)。禿子的頭上還在流血,但它已經(jīng)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開始走向發(fā)情的母牛。

      塔拉怒從心來。他知道,再這樣下去,自己放養(yǎng)的牛群都成了野牛了,以后再也不會輕易管理它們了。塔拉正要發(fā)作,卻從牛群中走出一頭年輕的公牛來。

      雜種。塔拉認出了它。這個三歲的公牛是一只野牛的種。當(dāng)年閹割時,塔拉猶豫了再三把它留了下來。留雜種的目的就是為了對付野牛。塔拉心里又萌生了一點希望。他制止了大黑和小白的狂叫,耐心觀戰(zhàn)。

      雜種和禿子怒目相視,但都有一點狐疑,因為相同的氣息互相告訴了它們彼此的身份。但是雜種渴望得到交配權(quán),這種本能使它鋌而走險,禿子卻因為在山頂?shù)氖「託饧睌摹深^牛很快擺好架勢,準(zhǔn)備一決雌雄。

      牛交戰(zhàn)的最好武器就是它們的頭和像彎刀一樣的牛角。家牛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它們的彎角向后退卻,而野牛的尖角卻像銳利的刀刃朝前沖刺。兩只牛積蓄了全身的力量,然后緊蹬四蹄,快速奔跑,兩只牛頭在一起的撞擊,震得山搖地動。雜種年輕的身體禁不住搖晃了一下,頭上的尖角帶給它鉆心的疼痛。但是禿子頭上的血又給了它希望,穩(wěn)住陣腳后,雜種繃直四肢,尋找下一回合的碰撞。

      禿子甩甩頭上的血珠,仿佛在說:看清了小子,這不是你的功勞,想挑戰(zhàn)老子,你還嫩了一點。但是禿子很快明白了自己的頹勢,雜種居高臨下,而自己正處在它的下方,禿子看到距離自己不遠的一塊巨石,慢慢挪動了身體。

      雜種看到了禿子的頹勢,冷笑一聲,發(fā)起了沖鋒。

      塔拉驚叫一聲:不好,雜種中計了!

      雜種快速移動的身體突然找不見禿子的身影,急忙收住了腳步,差一點就撞在巨石上的風(fēng)險驚出了一身冷汗,正在疑惑之間,躍上巨石的禿子卻如泰山壓頂般地向雜種沖撞過來。雜種被一頭頂翻在地,哀叫著連打幾個滾。禿子似乎想要置雜種于死地,壓低頭顱,挺著堅硬的牛角,瘋狂地撲過去。

      塔拉手中的槍響了??諘绲纳焦葌鱽砬邃J的回聲。槍聲讓塔拉也感到了驚訝。禿子低頭沖向雜種的機會,被砸光毛發(fā)的腦門頂光禿禿地呈現(xiàn)在塔拉面前,塔拉似乎想也沒想就開了槍。但是,子彈僅僅是打中了禿子的牛角,只削去了一點牛角的角質(zhì)。收住腳步的禿子很快找到了槍響的地方,近乎閃爍著血紅光芒的牛眼,虎視眈眈地直射而來。

      醒過神來的塔拉驚出一聲冷汗,勒轉(zhuǎn)馬頭大喊一聲:跑呀!

      野牛隨著它的喊聲,甩動了瘋狂的四蹄。碎小的石子被刨得漫天飛舞。

      慌亂的黃驃馬亂了腳步,下山的沖力讓它失去了方向,一不小心,朝前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塔拉接著沖勁,一下從馬頭上朝前摔了出去,重重地掉在一塊石頭后面。

      野牛尖銳的角,已經(jīng)刺進黃驃馬的身體,黃驃馬抽搐了幾下身體,翻了白眼。那最后的一聲嘶叫,好像在說:對不起了主人……

      禿子頂著一頭血水,仰天長嘯,而整個牛群,似乎都被這濃重的血腥味嚇呆了,木然地一動不動。

      豁耳朵想要直起的身子,被麻狼輕輕按了下去。這對狼夫妻,從頭到尾觀看了這場打斗。麻狼看著得意的禿子,狡黠地呲了呲牙。

      大黑幾乎是把昏死的塔拉拖下山的。塔拉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很多。大黑就要筋疲力盡的時候,小白帶著娜布其飛奔而來。

      娜布其哭喊著摸摸塔拉的鼻息,急忙示意棗紅馬臥了下來,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把塔拉抱上了馬背,然后飛身上馬,向著住房飛馳而去。

      塔拉臉色蒼白,但氣息似乎很平穩(wěn)。娜布其檢查了塔拉的身體,除了一些皮肉被擦破之外,再無別的傷痕。娜布其放心了,她把娃子的尿液盛在碗里,給塔拉灌了下去。

      小白問大黑:主人沒事吧?大黑很自信:沒事的。大黑有些低沉:那野牛,我們也沒辦法呀!小白啊嗚一聲,低下了頭。

      塔拉總算醒了過來。他僅僅是摔暈了,身體沒有受到任何的傷害。

      醒過來的塔拉一言不發(fā),只是狠命擦槍、擦子彈。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對著禿子頭上的白點開的槍,怎么就會偏離了方向呢?娜布其擔(dān)心:別再斗了,就讓它配去吧。

      塔拉惡狠狠地搖搖頭,只吐出幾個字來:我的馬,我的馬!

      娜布其就什么也不說了。

      第二天,塔拉早早就動身上山。他背了馬頭琴,娜布其知道,他這是要為黃驃馬送行。娜布其指示小白和大黑趕緊跟上。望著塔拉的背影,娜布其輕輕嘆了口氣:這個倔犟的男人,不會就此放過禿子的。

      僅僅一夜的工夫,黃驃馬已經(jīng)被各種野物輪番吞噬,禿鷹一大早就打掃了最后的戰(zhàn)場,黃驃馬只剩下一具森森白骨,孤獨地臥在山坡上。

      塔拉摸著馬頭,他的手在顫抖。馬的眼睛總是那么溫順,總是那么善解人意,可是現(xiàn)在只剩下兩只深深的窟窿了。塔拉看到自己祖?zhèn)鞯鸟R鞍也遭到撕咬,他痛惜地拾撿起來,放在了一邊。

      棗紅馬嘶叫幾聲,為黃驃馬送行。大黑和小白靜靜趴在塔拉的身旁,默然不語。

      塔拉拉起了馬頭琴。低沉悲哀的琴聲,拉出了塔拉的淚水,也讓周圍的一切都靜了下來。禿鷲還在高空盤旋,大雕清亮的叫聲在天空回蕩。而山頂?shù)姆e雪,已經(jīng)在太陽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塔拉放下琴,長嘆一聲:你就在長生天那里好好安息吧,要不是你的死,去長生天那里的人就是我了。

      如果禿子有感覺,一定會感到釘在自己身上的眼睛了:一連幾天,塔拉都在不遠不近的距離緊盯著禿子,找尋著下手的機會。禿子似乎渾然不覺,一連幾天,盡情使用自己來之不易的交配權(quán),在瘋狂快樂的時候,不時抗擊眼饞的公牛,體力用眼睛看得見的速度在消減。

      塔拉眼中射出逼人的寒光:機會終于來到自己的身邊了。

      當(dāng)夕陽血紅的光涂滿山坡時,疲倦的禿子先在牛群中閉眼休息,似乎站著也很累,索性臥倒在地,愜意地開始睡覺。慢慢的,吃草的牛群離開了它,和它有了一段的距離。但是禿子太疲倦了,對自己被掛單的情況渾然不覺。當(dāng)禿子和牛群完全分開后,塔拉感到了一陣驚喜。塔拉打開槍的保險,深吸一口氣,通過準(zhǔn)星找到了禿子白的頭頂。

      兩只牛角的正中,禿子好斗的標(biāo)志,成了槍手最好的目標(biāo)。鎖定目標(biāo)后,塔拉的手指慢慢感覺到了扳機的阻力。正要用勁的時候,余光卻突然發(fā)現(xiàn)兩只狼竄進了射程之內(nèi)。

      塔拉一驚,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禿子本能地感覺到自己身邊的危險,一下跳起身來。兩只瘦小的狼呲牙咆哮,做出了對禿子進攻的姿勢。

      禿子冷笑一聲:就你兩個瘦小的東西也敢跟我挑戰(zhàn)?禿子搖搖銳利的尖角,才養(yǎng)好的精神,讓它毫不客氣地對狼只發(fā)動了進攻。兩只瘦小的狼,左右躲閃著逃避禿子尖角的刺挑,但同時毫不放棄任何進攻的機會。

      塔拉有些懊惱,好不容易到手的機會就這樣白白丟失了。這兩只瘦小的狼,一定是讓饑餓逼瘋了,就是兩只強壯的狼也不是這個禿子的對手呀!更何況,在這個季節(jié)里,沒有哪只狼傻到和野牛叫板的地步,遍地都是肥美的食物,為何偏偏選擇了野牛呢?

      塔拉把眼睛緊貼在望遠鏡上,觀察著和禿子斗狠的兩只狼。這兩只野狼雖然瘦小,但很機敏強健,一左一右,配合得默契而靈活。它們似乎不是為了獵殺,更像是在挑逗漸漸失去理性的禿子。禿子追擊的時候,它們就用可望而不可及的速度撤退,一旦停下身來,它們就像真的一樣開始進攻。這樣一來一去,禿子跟它們走進了另一座山的背面。

      塔拉突然醒悟,這兩只瘦小的狼顯然是個誘餌,它們在引誘禿子按照事先設(shè)計好的路線追趕。一定還有其它的狼在附近,也就是說,真正的殺手還沒露面!

      塔拉的醒悟很快得到證實,當(dāng)禿子感到不對勁之后準(zhǔn)備返身尋找牛群時,麻狼和豁耳朵帶著另一只強壯的野狼,兇狠地截斷了禿子的退路。

      相比之下,禿子很自然地選擇了兩只瘦小的野狼,禿子想用更兇猛的進攻,撕開自己逃生的缺口,卻不知跟著野狼慢慢走近自己的墳?zāi)埂?/p>

      麻狼、豁耳朵等三只狼,不緊不慢地跟在野牛的后面,牢牢封鎖禿子最后逃生的退路。

      塔拉爬上更高的山頭觀看。禿子已經(jīng)被帶進叫做野牛溝的山谷。野牛溝是野牛的世界,冬天這里是野牛最好的棲息地。但是,在這個季節(jié),幾乎沒有一只野牛在這里來活動。也許禿子認為野牛溝是自己的地方,所以沒有很多的防范。當(dāng)它發(fā)現(xiàn)自己深陷絕地之后,才驚慌地哞了一聲。

      一切都顯得遲了,牛群已經(jīng)聽不到它的召喚了。野狼終于把禿子引到了陷阱:禿子身后,是深不見底的溝谷,而一個半圓的石坑,成了它唯一活動的地方。出口的地方,被那兩只瘦小的野狼把守,而兩邊的石巖上,爬著虎視眈眈的真正的殺手。禿子再也不敢向兩只瘦小的野狼發(fā)動攻擊了,它似乎明白,這兩只野狼正等待它自投羅網(wǎng)。

      夜色已經(jīng)降臨,五只野狼形成的包圍圈,禿子插翅也難逃離了。麻狼舔舔嗜血的舌頭,仰天長嗥一聲。

      塔拉一陣高興,戀戀不舍地離開山坡。禿子絕望的吼叫聲緊緊跟在他的身后,給塔拉寒森森的涼意。

      似乎轉(zhuǎn)眼就到深秋了。這個季節(jié),正是牛羊肥壯的時節(jié),山外收購牛羊的商販開著大卡車來到了放牧點。塔拉和娜布其賣掉了該賣的牛羊,頓覺輕松了很多。一年的辛勞,自然給了他們想象不到的收獲。

      但是,塔拉卻高興不起來。他得到了一個消息,阿力騰不愿在山里生活了,他要離開大山,準(zhǔn)備到山外去。但是,他的妻子卻很固執(zhí),不愿離開山里。塔拉知道,阿力騰一旦有這個想法,沒人會阻攔他的。

      娜布其幽幽地說:這個麻狼,也太狠了些。

      塔拉嘆口氣:它的兩個孩子沒有了,是誰能咽下這口氣?

      娜布其感嘆:這么說就沒有個頭了嗎?

      塔拉搖搖頭:只有豁耳朵知道了,除非它再有孩子。

      果然不出塔拉預(yù)料,阿力騰說走就走。這天,就要出山的阿力騰順路來到了他們的放牧點。

      遠行的客人需要隆重的招待。娜布其煮好酥油茶,端上酸奶子,就去煮羊肉,她很驚訝,怎么沒聽到阿力騰那些恭維的話呢?

      娜布其煮熟的羊肉端上來之后,塔拉陪著阿力騰喝酒聊天。

      塔拉:大哥,你走了,我又少了一個伴了。

      阿力騰灌下一杯酒:我會常來的。他看娜布其的眼光,讓娜布其全身起了雞皮疙瘩,這眼光,倒是一點沒變。

      塔拉只能裝作什么都沒看到,挑選最好的羊肉遞給阿力騰:多吃些,山外沒有這么好的羊肉了。

      幾碗酒下肚,阿力騰的話多起來了:抓住脫韁的馬難,收回說出去的話難。我說了要離開這個地方,就不會再留戀了。等我收拾好了一切,我就來接他們母子到山外去。再也不和這些畜生打交道了。

      塔拉的眉頭動了動,而娜布其明白阿力騰話的另一層意思,她在心里驚叫:可憐的阿力騰呀,你以為塔拉不知道你對我做過的事情嗎?你以為我不會對他講嗎?都到這個地步了,你的邪心還沒有改變嗎?

      但娜布其露出了燦爛的一笑,端起了酒碗:阿力騰大哥,我敬你一碗酒,祝愿你在山外吉祥如意,事事順心。阿力騰一口干了,火燒火燎的眼神又看了娜布其一眼。娜布其嘆口氣,轉(zhuǎn)身出了屋子。

      塔拉倒好酒,和阿力騰碰碰:大哥,馬要拴在顯眼的地方,話要說給當(dāng)事的人聽。今年你的遭遇真不好,可是山外的日子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也許比和畜生打交道艱難多了。

      阿力騰揮揮手:打狗看主人。要不是你和豁耳朵相處多年,我早就滅了它們。你知道嗎?麻狼和豁耳朵處處和我為敵,時時找我難堪,就是做夢,我也夢到它們要吃了我……

      阿力騰似乎感覺自己說多了話,收回舌頭,用一塊羊肉堵住自己的嘴。

      塔拉嘆口氣:蒼蠅不找沒臭的肉。大哥呀,馬兒走不到羊路上,綿羊成不了老虎。山里有山里的規(guī)矩,只要按照規(guī)矩生活,天底下也沒有這么好的地方了。

      阿力騰的臉色一下紅了,他品味塔拉的話,感覺話里有話。但是塔拉卻一副誠懇的樣子。阿力騰只好轉(zhuǎn)移話題,他指著墻壁上白骨森森的牛頭,說:塔拉就是塔拉呀,又射殺了一只野牛嗎?

      塔拉點點頭:是禿子的牛頭。是它,讓我的牛群不得安生;是它,害死了我的黃驃馬;是它差點把我送到了長生天那里。但是,不是我殺的,是豁耳朵和麻狼帶領(lǐng)其它的狼殺的。

      阿力騰頹然低下頭去:它們幫你,卻害我……

      塔拉搖搖頭:狼眼里揉不進沙子,人不能壞了山里的規(guī)矩。那些畜生,是最講規(guī)矩的了。

      阿力騰站起了身,極力讓自己站得穩(wěn)當(dāng)一些,但心里像長滿了雜草,鬧得他亂了方寸:美酒再好也有分別的時候,羊肉再香肚子也有個限。帶著你的美酒和羊肉,我阿力騰走到哪里都很幸福。

      塔拉只好站起身:大哥要遠行,那就走吧。雷聲大了雨點小,閑話多了傷和氣。我說得不對的地方,大哥就多多包涵吧。

      阿力騰不敢去看塔拉的眼睛,他似乎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來和塔拉告別。在和娜布其告別時,阿力騰又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了:口袋好扎,人嘴難堵呀,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再來喝你的酸奶子吧。

      目送阿力騰的身影消失在遠方,娜布其幽幽地嘆了口氣:響鼓不怕重槌呀,這個阿力騰還會回來嗎?

      塔拉搖搖頭,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阿力騰回來,還是不希望他回來,少一個鄰居,總是讓人難受的事情。但是他清楚,自己永遠不會再到山外去了。

      猜你喜歡
      豺狗禿子大黑
      變成禿子的那根頭發(fā)在哪里
      第七條獵狗 下
      大黑
      邏輯思維
      新青年(2018年9期)2018-09-14 03:14:58
      打噴嚏的豺狗
      知識窗(2017年12期)2018-01-02 09:53:59
      大黑兔做了一個春天的夢
      臨危救主
      繞口令、謎語
      頭發(fā)篇
      禿子當(dāng)和尚
      故事大王(2014年7期)2010-08-12 08:07:39
      武川县| 新乐市| 澜沧| 陇川县| 纳雍县| 新民市| 罗源县| 武鸣县| 理塘县| 靖边县| 班玛县| 阿克陶县| 北票市| 海兴县| 土默特右旗| 海盐县| 鸡泽县| 基隆市| 南郑县| 凤山县| 广南县| 沂水县| 永胜县| 来凤县| 南澳县| 贵港市| 普定县| 丰城市| 临沂市| 杭锦旗| 宾川县| 深圳市| 淮阳县| 济阳县| 留坝县| 大田县| 长兴县| 华池县| 亳州市| 东安县| 武夷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