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舉
我早年在工廠時的朋友發(fā)國是個非常愛動腦子的人,他的腦袋因為動得過多,三十來歲時便已然禿頂。不是半禿而是全禿。那寬大的額頭至頂部均泛著刨光金屬般的光澤。沉默時,他會想出很多鉆牛角尖的問題,而且常常會把別人問僵。比如,他就曾把我問住了:江與河有什么區(qū)別?究竟哪個大?字典解釋:江,一是大河,二是長江,三是姓氏。而對河的解釋:“天然的或人工的大水道”。究竟哪個大,有何區(qū)別,確實沒有說清楚。
一個以罰站一整天外加一夜而徹底征服了父親阻撓,踏上苦行之路求道的年輕人,卻在中途齋戒過程中突然迷失了人生最為重要的目標,遂墜入欲望深淵。他像常人一樣迅速沉淪。然而,他忽然有一天從醉生夢死中猛醒過來,他因為面對的是一條河而醒過來了。然后,他成了擺渡人,并從河中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奧秘與深刻哲思。這便是黑塞這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在一部叫做《悉達多》的書中給我們講述的故事。
黑塞不只在一部書中寫到河流對于人的啟悟的神秘性。在另一部中篇小說《席斯哈爾塔》中,也是寫到了一位信奉婆羅門教的年輕人為活著而迷惘,最終解脫也是因為他看到了一條河。他盯瞅著河水的流動,從而開啟了智性,擺脫了俗世的羈絆。
惠特曼的詩篇征服過無數(shù)讀者,對于自然的謳歌或對于肉體的圣贊都帶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但人們更看重他詩中的智慧。那是靠一個人點燃的。也是在一條河畔,黃昏時分。他見到了愛默生。銅質的黃昏光澤在愛默生的額頭上鍍出智慧光亮時,腳下的河水顯得沉實而凝重。那河面也泛出智慧的光亮。正是這種光亮,照亮了詩人惠特曼的心靈。拈花授法并不是在河邊,但在河邊傳道其效果自然奇佳。
在我很年輕的時候,遇到了一位文學引路人。我不敢以愛默生與惠特曼作比,但是,也同樣是一個黃昏,也同樣是面對一條河。當時是在遼南的鄉(xiāng)下,我陪同他去采訪一件“文革”中的冤案。我們就在傍晚時分沿著鄉(xiāng)下那條大沙河散步。那個地方叫夾河鄉(xiāng)。那個場景令我終生難忘。一個業(yè)余文學愛好者與一位著名作家在一條鄉(xiāng)下的河邊談論文學。河水的光芒與他開啟我對文學理解的話語,同樣穿越時空,永存記憶之中。我曾經說過感謝他之類的話。而他卻說,他也曾經與我一樣,是在跟著名作家的交流中走上文學之路的。他說,文學是幾代人的事業(yè),像河水一樣,不要只看成是個人的功名。他講了給予他最大幫助的作家——延安過來的著名作家丁玲。他曾做過丁玲的秘書。他寫過很多相當漂亮的散文,如《春雨集》等,但他在52歲因病告別人世時,寫了一篇非常震撼的散文《當死神叩門的時候》,此文刊發(fā)在我任主編的《鴨綠江》上。
每個人都會感念所受到的幫助。尤其無私的幫助更讓人感念至深?;蛟S因為他的精神,我在當編輯期間也曾幫助過很多作者。也有人以金錢向我表示過感謝。但是,我認為這是一種褻瀆,我的這種執(zhí)拗認知現(xiàn)在看來或許是一種迂腐,但是,這是在鄉(xiāng)下那條大河邊上我所獲取的真理般的認知,而且至今不悔。這是癡還是悟呢?
現(xiàn)在,夾河的那條河不知是否干涸,但我知道河邊走出一位年輕的詩人,他現(xiàn)在遼寧省的一家文學刊物當主編。那位幫助過我的著名作家早已作古。然而,他所說的文學不是一個人的功名,而是幾代人的傳承,像河水一樣。這些話,在我記憶中,卻不曾陳舊,依然鮮活地流淌。
我很喜歡那首歌《我的祖國》。最早從電影中聽到,是郭蘭英唱的。頭一句歌詞是:一條大河波浪寬。后來,沈陽音樂學院的蔣泓夫婦將此曲改作鋼琴曲,第一個演奏者是郎朗。我曾經寫過一篇散文,題目就叫《一條大河》,被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的中學課本選入。這篇文章寫到了鋼琴天才郎朗在離開祖國赴美留學時,行前在沈陽中華劇場彈奏了這首曲子。他的演奏深深打動了我,讓我流淚。那時候,他是個15歲的孩子。此后,我也聽過長大成名成大名的郎朗多次演奏,也數(shù)次聽過這首《一條大河》,卻不知為何,再也不曾被感動了。
一條大河能夠給人以智性,是因為河水有著深刻的歲月積淀。我曾經在黃河的壺口瀑布感受落日。我看到的黃河古河床無比崢嶸。我使用了這樣的詞匯去形容:“那鑄鐵般厚重的層層頁巖,為我們民族的額頭塑下縷縷皺褶。浩蕩的流水是沖刷不掉的,只能使皺褶越來越深,越來越沉?!?/p>
黃河的河床太久遠了,那是我們民族的生命的積淀。這樣的積淀經過太多的世事滄桑。在這樣的地方感受民族,感受文學,感受人生,肯定會有不同的體悟。有兩年了吧,殷承宗說,明年是他從事鋼琴演奏60周年。他九歲在廈門第一次登臺進行鋼琴獨奏,一晃儼然60年。60年,多快!他說,十月,他要到黃河的壺口瀑布去彈奏鋼琴協(xié)奏曲《黃河》。這真是令人歡欣鼓舞的事情。我說,屆時我一定去那里聽他的“黃河”。他眼睛綻放出光芒,連說了幾個好。然而,我沒有去黃河岸邊聽他的《黃河》,也不知他究竟是否成行,是為憾。然而,他在教好多人彈《黃河》時,便會講當年他是如何在黃河邊上體驗生活的艱辛,沒糧食吃,每天只能吃那種土豆皮,薄如蟬翼的土豆皮如何填飽肚子?他還要下水跟纖夫拉纖。他說《黃河》的第二樂章雖然是安靜的河面,但卻在水下有湍急的渦旋,這種渦旋如果不到黃河看一看,體驗一番,是無法弄懂,無法理解,更難彈奏出來的。有一次,一位16歲的年輕人遠從國外來到鼓浪嶼要跟他學《黃河》。他跟孩子的母親建議道,帶孩子先去黃河看一下。這個孩子從未去過黃河,等他去黃河看一看再來學彈,就會有不一樣的感覺了。
真正的藝術,是需要潛心悉心苦心體悟的,而一時的張揚與宣泄,并不是真正的黃河。眼下,彈《黃河》的年輕人很多,但他們飛濺的十指,即使快如魔指,也缺乏黃河真正的內在涌動的性格,何況,還有悲愴的民族命運蘊含其間。
一位卓有才華的年輕作家寫過一部關于長河的小說,前半部分寫得特別棒,河畔生存的世代人們,那種狂放的自然狀態(tài)史詩般入木??上麑懙闹皇恰盃顟B(tài)”,而忽略了宗教或禪道。或者說,他寫足了“河床”,而非大河的整體神韻,亦為憾。
如果你站在一條河邊,你會盯著河的流動瞅嗎?會瞅多久?你會從中找到定力與不惑嗎?大河會讓你悟,也會讓你誤的。投河自盡的人,一定是好長時間定定瞅著河,到底他看到了什么導致他下了必死的決心一去不還?
禪與道,漸悟與頓悟,修行與轉世,原罪與復活之類,只要發(fā)呆時,就會鉆入腦子:人死能轉世嗎?人死后有靈魂嗎?靈魂出竅,那么多出竅的靈魂飄向何方?天空那么多霧霾污染,輕盈的靈魂能躲得過嗎?躲不過的靈魂還會飄飛得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