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十年前,我把啞地的寫作比喻成語言的摔跤手,我的意思是說啞地對詩歌的語言在進行侵略和創(chuàng)建,就是說他把詩歌的語言從固有的習(xí)慣上掰下來,強制性地把一些不相干的事物擰巴到一起,再重新捏制打磨,生成一套令人驚奇的新的語言組合。這不是簡單的對詞語的改造,而是對固有感覺和陳腐方法的顛覆和突圍,這樣就實現(xiàn)了詩人們一致也一直追求的語言陌生化的效果。詩歌語言的陌生化不是指語言的冷僻和與讀者心理的疏離,而是指詩歌語言沖破平常語言的因襲陳舊、司空見慣以及平庸和呆板,它是通過不平常異常甚至反常的重新嫁接,讓語言閃爍出清新奇異煥然一新的光芒,從而讓詩歌充滿活力并生氣勃勃。譬如他的這組詩歌的題目《鐵用銹來愛》本身就有它的特異性,再順手拿來其中《我的情人節(jié)》:“一天就像一粒水靈靈的稻米/一年就像一碗白花花的米飯/一年一度的情人節(jié)/是我飯碗里的一粒沙子”,用“稻米”“米飯”、“沙子”來比喻一天、一年以及情人節(jié),確實刷新了我們耳目和思維。而且生動準(zhǔn)確,幾個喻體之間還有遞進關(guān)系,有鋪墊承接最后亮出的底牌猶如咣的一聲,子彈出膛了。原來前面那些看似無關(guān)的比喻,都是在觀察瞄準(zhǔn)最后扣動扳機:情人節(jié)就是米飯里的沙子!本來生活像稻米一樣水靈靈,本來好不容易把這稻米侍弄成白花花的米飯,結(jié)果全讓沙子給毀了(當(dāng)然這首詩還可以做另外的解釋,以上是我個人對啞地的理解)。這看似漫不經(jīng)心貌似調(diào)侃的比喻,里面寄托著作者的生活態(tài)度和情感。所以好的詩歌能讓我們看到人的靈魂里最深沉和復(fù)雜的運動和變化。只是這運動和變化要呈現(xiàn)出來,要經(jīng)過詩人獨特的體驗并在瞬間強烈地爆發(fā)。所以這需要詩人要有與生俱來的敏銳力,同時還要具備一手好的滾瓜爛熟的獨門絕技。
啞地的獨門絕技就是比喻,就是他自己磨礪出來的帶有他自己風(fēng)格的啞地牌比喻。這比喻就是他與語言摔跤時用的技藝,通過比喻他把不太相干的事與物擰巴到一起,讓陳舊的詞語放出光輝,讓腐朽化成神奇,也讓不可言說的心靈和靈魂深處的巖漿呈現(xiàn)出清晰的紋理。我一直記得十年前他把高速公路收費口比喻成前列腺,現(xiàn)在他依然使用比喻這門手藝,只是現(xiàn)在更整體化層次化,并讓比喻與意義和情感更緊密勾連在一起了。這組《鐵用銹來愛》中除了單首詩中比喻是遞進關(guān)系外,每一首之間又共同組成了一個大比喻,那就是人在當(dāng)下的狀態(tài),以及人遭遇種種事與物時的姿勢和要選擇的方向。像啞地自己說的:“我試圖讓每一首之間有關(guān)聯(lián),像砌成金字塔的石塊。并按時間、空間、事件作為節(jié)點,來折射中年男人在處理愛情、婚姻、家庭、事業(yè)、工作、日常生活等一系列問題的情感光芒和理性光輝?!边@樣說來,整組詩就是一個大喻體,一個象征和暗示。而吸引我們走進這個象征之中的就是構(gòu)成象征森林的枝枝蔓蔓,是一次次刮亮我們眼球,勾起我們興趣的比喻和刁怪靈的個體語言。這些像剛出蛋殼的小鳥一樣新鮮的語言破除了陳舊的體驗?zāi)J?,讓我們重新獲得了一種本真的、鮮活的仿佛擦洗后重放光芒的一種直覺,這直覺就是一束電,讓我們一下子觸到了生活的底部,同時這電流也返回到我們的心靈,讓我們洞悉生命的幽微與存在的本質(zhì)。這電流在主體和客體之間往返復(fù)回,讓我們興奮中有疼痛,疼痛中有清醒,清醒又無法言表。
這是我讀啞地詩歌的感覺。這感覺的根源還是來自他的手藝,他的詩歌技藝和承載他全部情感的藝術(shù)形式。假如沒有他的詩歌手藝和新奇特的比喻,我們就不會產(chǎn)生這種絕壁般的奇妙感受,也不能深刻地體驗到生命之灼烈。所以好的詩歌的前提是要有好的技術(shù),只有技術(shù)不一定就有好的詩歌,但是沒有技術(shù)一切等于零。我們過去過分強調(diào)情感對詩歌的重要性,但是情感僅僅是原料和驅(qū)動力,姑且把它比喻成鋼材,要把它做成飛機大炮輪船車輛都需要技術(shù)和行動,沒有藝術(shù)形式情感就是一堆純自我的廢料。所以新符號美學(xué)家美國的朗格說,藝術(shù)的根本是形式而不是情感。她認為情感變成形式才能存在,而形式就意味著情感,所以她說:“藝術(shù)是情感的形式。”這是說情感和形式是同一的,但是要把情感變成詩,形式即技術(shù)是關(guān)鍵。啞地就是解決好了技術(shù)的少數(shù)的詩人之一,而且他把這種技術(shù)化成了情感本身,或者說他的這種技術(shù)成了他自身的一種素質(zhì),所以他能舉重若輕地使用這些技術(shù),在他的詩中你感覺到的都是藝術(shù)直覺,自然自動地生成,而非刻意為之。譬如這組詩的之一《狀態(tài)》:“一棵樹,站久了/總想躺下/像枕木那樣//其實,樹并不知道/躺著比站著還累”。這里你看不出他在使用技術(shù),但寫過詩的人都知道技術(shù)已經(jīng)高妙到無法窺見,化成他的一種血脈和習(xí)慣。我把這首小詩看成鐳,小而威力巨大,因為它涉及了人之存在的許多問題,都是本質(zhì)上的大問題:對自我的認識問題,二元對立問題,還有進與退,順與逆,有限與無限等等。
看來啞地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追求意義的詩人,運用比喻是讓這些意義更明晰地搶眼地凸顯出來,或者通過比喻讓詩更像詩。也只有通過這些刺眼的強光一樣的比喻,才能揭示出那些潛在我們生命底部的千變?nèi)f化的情感,才能模擬出這情感的動態(tài)過程。譬如《鐵和它的銹》中,啞地寫道:“更多的時候/鐵會把自己的光芒和寒氣藏起來/鐵因生銹而更像鐵/生銹的鐵/絕不僅僅是歲月和遮掩/鐵的一生/就是在自己夢里冷抒情的過程/在那些腐爛的日子里/一塊鐵蒙銹/和一個人蒙羞到底有什么不同/鐵的睡眠/遲早會被一塊睡得更深的石頭/推醒?!边@是我喜歡的一首詩。主體、客體、喻體結(jié)合得很完整巧妙,而且它輻射出更多的東西,也是主題多向性的詩歌。鐵生銹更像鐵,那么人生銹是不是更像人?生銹的鐵能被石頭推醒,蒙羞的人是不是還能重新為人?這首詩因裝載了太多而顯得沉重,甚至有點暗淡。這是因為人生太重了,沉重還必須承受,這投射在生命上就是很深的蹄印和堅實的身影。
現(xiàn)在我們弄清楚了啞地為什么這么喜歡并反反復(fù)復(fù)地使用比喻,這是因為他一直要給人在生活尋找合適和舒服的位置,這就使這組詩歌的思考大于了趣味。譬如《離自己有多遠》:“一天當(dāng)中 /不喝點兒酒 /總好像缺點兒啥 /喝過之后 /卻感覺缺少的東西更多了 /只有真的喝醉過 /才會發(fā)現(xiàn) /每個人和自己 /其實/只隔著 /一杯酒的距離 ”。顯然他在給心找安放的地方,這詩歌透露出一種迷茫和困境。但我不把這種情緒理解成悲觀,因為啞地幾乎在每一首詩歌中都在探尋心靈的位置和靈魂的出口,并試圖找到可悲的緣由并解決這些可悲性的辦法,這就是一種現(xiàn)實精神和積極態(tài)度??赡芎蛦〉氐姆ü偕矸萦嘘P(guān),他總是在生活的風(fēng)吹草動中思忖,還有點刨根問底,一直要從中找到人生大要,或生活的本與質(zhì)。這也使啞地這組詩具有了哲學(xué)的高度和意義。生活是什么?人是什么?人怎樣生活才最合理最有意義?這都是這些詩歌承載的重大之思。這讓他這組詩低沉但不低落,深刻但不沉重,理性之思大于詞語之閃爍。
這讓我想起尼采關(guān)于人的精神三個階段的比喻,即駱駝、獅子和嬰孩。剔除原作中基督教成分,我試著新解一下,就是為了追求真實的生活,人猶如駱駝跋涉在沙漠里一樣艱難,同時又要背負著悲苦和不幸;要超越這種處境,人就要從駱駝變成獅子,主動地去迎接困難,以超大的強力意志去戰(zhàn)勝磨難,去創(chuàng)造新的人生;最好進入像嬰孩那種天真天然自由簡單,同時又煥然一新的精神境界。如果用這三個境界來對應(yīng)啞地的詩歌,那么第一第二部分多一些,像嬰孩那樣的純潔清澈又自由安然的類型隱約但不明顯,但在他下意識里已經(jīng)本能地向這方面傾斜。譬如這組詩的最后一首《當(dāng)我成為》:“當(dāng)我成為靠著墻根/和村頭的老榆樹一起等待的人/當(dāng)我成為把手抄在袖管里/看護自己的體溫的人/當(dāng)我被日子用舊/成為干癟的牙膏皮/當(dāng)我內(nèi)心的炊煙升到臉頰/成為頭白心空的蘆葦/當(dāng)我在冬天里曬著太陽/成為蹲在自己陰影里納涼的人//我這個木屑一樣的人/走過了你鋸齒的一生”。
能平靜樂觀又幽默地對待生與死就是一種超然和境界,這也是嬰孩的精神品格。其實寫詩本身就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超越,一種向自我和本真的回歸,一種保持嬰孩精神的方式和方法。何況詩歌未必要去完成這些學(xué)界一直沒弄明白的思考。我們喜歡詩歌,更多的是從中看到對人心智的一種挖掘和提升,領(lǐng)悟和感受文本自身帶來的玄妙和美妙,還有詩人的性靈像閃電一樣劃過天空,并擊中我們不羈的靈魂。所以寫詩是需要天分的,你刻苦勤奮會成為各種專家,但是你成不了詩人,沒有上帝賜給的天才你就是天天寫,就是累得腰脫斷了精血,你最多只能成為小說家,成不了詩人,三流詩人都不可能。啞地是天生有著藝術(shù)基因的人,不僅對語言敏感,而且能把老虎畫活。我在他辦公室看見他墻上掛的自己畫的老虎,像他本人一樣,生氣勃勃而且激情蕩漾。于是我想到啞地這幾重身份,到底詩人是法官的銹,還是法官是詩人的銹呢?只是法官與詩人之間不抵抗,相反還能互相遞進,法官的職業(yè)讓他在鐵板一塊的事物面前,發(fā)現(xiàn)與詩歌相關(guān)的蛛絲馬跡,而詩人的天馬行空是不是也幫助他對待縝密的案件時,來些神來之筆和憑空而降的創(chuàng)造力呢?所以我們讀他的詩歌就有跌宕在浪尖上的感覺,也猶如激流撞擊閘門,我們麻木的神經(jīng)一次次被激活,我們昏昏沉沉的感覺也一次次被撩撥起來。啞地說這么多年的寫作已經(jīng)讓他找到了其中的玄機,他說他和詩歌的關(guān)系就像和妻子一樣,一起生活久了,一通鼓彼此就明白干啥。所以只要進入寫作狀態(tài),像立馬通了電一樣,電流馬上就刷刷地跑到紙上去。
再回到他這組詩歌的標(biāo)題,我在想銹腐蝕著鐵,鐵又離不開銹,銹是鐵的私生子,它們互相愛著又相互抗拒著。而這里最主要的是:鐵要用銹來表達自己的愛,就等于主動去生銹,那么這種愛就有了自戕自毀的意味,也就是說為了愛寧愿犧牲,這愛就有了義無反顧的悲壯色彩。這是愛詩歌?愛情?更是世間萬物以及詩人面對世界的態(tài)度。從人生來講,詩歌也是現(xiàn)實泛生出來的銹,只是這銹不去腐蝕生活,而是調(diào)劑和豐富著生活。像叔本華說的那樣:人生像一個鐘擺,始終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擺蕩,當(dāng)你需要為生存而勞作時,你是痛苦的;當(dāng)你的基本需求滿足之后,你又會感到無聊。那么怎么才能擺脫這種痛苦和無聊呢?叔本華的答案是要用“睿智的生活”。他說睿智的生活就是一種豐富愉悅的精神生活,“從大自然、藝術(shù)和文學(xué)的千變?nèi)f化的審美中,得到無窮盡的快樂”。那么詩歌當(dāng)然屬于豐富愉悅的精神生活,而且是一種審美的生活。那么啞地就是用詩歌這美好的銹來清掃精神上的無聊,消解掉人生的悲苦,讓世界透出嬰孩一樣透明和無邪的笑容,為此鐵寧愿被銹蠶食和消融。
2013年5月4日
2013年5月6日清晨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