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第安人營地》中印第安男人死亡之謎新解

李燕萍

（中國海洋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山東青島266100）

冰山理論，又名省略理論，指的是美國作家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的寫作風格。海明威創(chuàng)作小說時只寫其表面信息，而小說的要點和精髓有意省略或者只提出暗示。他向來認為一部佳作的真正意義和主旨不應(yīng)該是顯而易見的，而應(yīng)該隱藏在文中讓讀者去發(fā)掘。多年來人們對《印第安人營地》存在著很大程度上的錯誤解讀，在中國更為普遍。以往評論家大都認為印第安男人死亡是因為他不能忍受妻子生產(chǎn)過程中的巨大痛苦自殺而死的。然而，基于冰山理論，筆者認為印第安男人的妻子與喬治之間存有奸情，并且印第安婦女生產(chǎn)的很可能是那個白人的“野種”。因此，印第安男人的慘烈死亡另有情由，并非國內(nèi)評論家說的那樣是不堪忍受自己妻子生產(chǎn)疼痛的叫聲而自殺。

一、誤解和眾多疑問

短篇小說《印第安人營地》發(fā)表于1924年4月，而在此之前海明威刪掉了原小說的開篇章節(jié),減少了原小說超過三分之一的長度。后來，“菲利普·楊把被海明威刪去的章節(jié)命名為《三下槍聲》（Three Shots）收錄在小說集《尼克傳奇故事》（The Nick Ad?ams Stories）里面”。刪去的第一部分主要寫的是前一晚上小孩尼克·亞當斯極度懼怕黑暗和死亡的事。

《印第安人營地》講述的主要情節(jié)：一位印第安婦女難產(chǎn)，醫(yī)生被叫過去幫忙，醫(yī)生采取了臨時剖宮產(chǎn)手術(shù)。尼克作為醫(yī)生的兒子站在父親旁邊觀看了生產(chǎn)過程中的鮮血并目睹了婦女的慘叫。由于手術(shù)沒有使用麻醉劑，印第安婦女咬了站在旁邊幫助醫(yī)生手術(shù)的喬治叔叔。最后也是尼克在印第安人營地經(jīng)歷的最神秘的部分，這位快要當爸爸的“自豪的父親”頸部割裂，離奇死亡。

《印第安人營地》包含了兩件引人注目的事情：一是很多人意識到醫(yī)生徒手進行剖宮產(chǎn)卻沒有使用麻醉劑，二是產(chǎn)婦的丈夫默默地自殺。有評論家認為“在當時的情境下，印第安男人的自殺太過牽強，并無任何可信服的理由”，但卻并沒有嘗試分析印第安男人的行為緣由。筆者認為，盡管表面看來難產(chǎn)婦女的孩子的出世和印第安男人的死亡是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然而，實際上印第安男人慘烈的死亡才是小說的中心所在。

過去的八十多年中，對這部作品的不少評論和解讀暴露了其牽強和局限性。小說中的醫(yī)生在自己的兒子尼克問印第安男人為什么自殺時說到“他（印第安男人）這人受不了一點什么的，我猜想”，僅此一句，作品中人物的話就被國內(nèi)評論家引用了成千上萬次，并把它作為印第安男人不能忍受自己妻子生產(chǎn)尖叫而自殺的證據(jù)。喬治·亨普希爾也只是簡單的指責是難產(chǎn)的原因，“造成他死亡的原因是偶然的”。

如果以海明威的冰山理論為引導(dǎo)，那么這部著筆簡單的小說卻存留了很多疑問：

為什么喬治會給印第安男人分雪茄（據(jù)當時的身份差別，當?shù)氐挠〉诎踩耸菦]有財力抽雪茄的，他們只負擔得起抽板煙）？為什么那個“臭婆娘”會咬喬治（如果非親非故一個婦女生產(chǎn)時再疼也不會抓起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的手臂咬他）？為什么最后醫(yī)生和尼克走了而喬治留下了？為什么印第安男人在他妻子喊叫的這兩天里一直待在雙層床的上鋪？為什么他不離開房間，如果他不能忍受妻子的疼痛和尖叫聲？如果真的是妻子的尖叫聲讓他難以忍受到能要了自己的命，即使他腳受傷了，他完全可以一瘸一拐地走開或者是讓別人抬出去遠離尖叫聲和其他印第安男人們待在一起。他沒有這樣做，那顯然不像眾多國內(nèi)評論家說的那樣——他是因為不能忍受妻子難產(chǎn)時的疼痛而自殺的。喬治才是真兇，因為印第安男人知道喬治和自己的老婆有奸情，不堪忍受不忠和羞辱而自殺的。

二、喬治和印第安婦女有奸情的證據(jù)分析

“喬治叔叔是印第安男人死亡的關(guān)鍵所在?！毙≌f中有很多證據(jù)表明喬治和那個“臭婆娘”有奸情。

喬治在印第安婦女難產(chǎn)的那天晚上分雪茄說明喬治很可能是孩子的父親。如菲利普·楊所認為的那樣，“印第安男人割喉自殺的原因是喬治在來到營地前分光了身上的雪茄?！备鶕?jù)印第安人當?shù)氐牧曀?，只有自己的孩子出生才會分雪茄給眾人，據(jù)此我們可以看出喬治才是孩子的親生父親。

另外，通過分析印第安婦女生產(chǎn)疼痛時咬住的是喬治的胳膊，同時“尼克，還有兩個印第安人，跟著他爸爸和喬治大叔走進棚屋時，她正好又尖聲直叫起來”。從這兩方面來看，喬治和印第安婦女的神秘關(guān)系似乎又加深了一層。表面上看，印第安婦女咬住喬治似乎是生理疼痛時的動物本能反應(yīng)，但是它更有可能是印第安婦女對白人喬治的憤怒和抱怨。印第安婦女開始尖叫與喬治剛走進屋的奇妙巧合和無名無姓的印第安人們神秘的笑進一步證明了喬治和印第安婦女的奸情，喬治才是孩子的生父，小說如是敘述：

過一會兒，他要動手術(shù)了。喬治大叔和三個印第安男人按住了產(chǎn)婦，不讓她動。她咬了喬治大叔的手臂，喬治大叔說：“該死的臭婆娘！”那個給喬治大叔劃船的年輕的印第安人聽了就笑他。

喬治大叔看看自己的手臂。那個年輕的印第安人想起什么，笑了起來。

喬治是孩子的生父，印第安男人自認為不是一個成功的丈夫，也不是一個抬得起臉面的印第安人。他的妻子已經(jīng)給自己戴了綠帽子了，他還要忍受妻子生下白人的“野種”，這已經(jīng)無異于殺了他，更何況自己的妻子生產(chǎn)時竟然有一個不相干的白人寸步不離地幫助妻子生產(chǎn)，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斑@位印第安男人既不能忍受自己妻子的不忠，又無法正面對峙白人喬治為什么干預(yù)自己妻子的生產(chǎn)，因此選擇割喉自殺?！?/p>

喬治明目張膽地參與了一場非正常出生（剖宮產(chǎn)出生的孩子）和非正常死亡（割喉自殺的印第安男人）。更有甚者，他不顧印第安婦女丈夫的感受，參與了生產(chǎn)的過程，這對印第安男人而言就等同于一位毫無相干的人看了自己妻子的隱私部位，這無疑加速了印第安男人的自殺進程。難怪手術(shù)結(jié)束后，喬治會留在營地而不是跟隨醫(yī)生和尼克回去。所有的暴力、死亡、謎團都與喬治有關(guān)。把《印第安人營地》與未刪減之前的版本作比較，沒有什么重要信息丟失，反而增加了小說的可讀性和研究性，這正是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和寫作手法最好的體現(xiàn)。

另一個可以證明喬治和印第安婦女有奸情的是在被刪減的《三下槍聲》，海明威試圖塑造的喬治是一個反面角色而不是光輝明亮的正面角色。在《三下槍聲》中尼克懼怕黑夜和死亡，尼克的父親和喬治夜晚外出捕魚，尼克的父親告訴他如果需要他們就鳴槍三聲，他們就會回來。當尼克打了三槍叫他們回來時，喬治叔叔說“該死的小子”，“我就知道他是個十足的懦夫”。從喬治說的話可以看出，他脾氣壞，因此形象絕對不會是正面的，更不用說喬治會是高貴、正直、優(yōu)雅的象征了。所以，他有最大的可能性與已婚印第安婦女有奸情。

以冰山理論繼續(xù)深究，人們可能會問，印第安人死時他的剃刀從哪兒來的？為什么印第安婦女的丈夫恰巧在難產(chǎn)的時候有把剃刀放在雙層床的上層？對于小說中出現(xiàn)的利器——斧子、折刀和剃刀，前兩種都合情合理，印第安男人們是一伙剝樹皮為生的人，斧子是他們的工作工具，因此我們相信印第安男人勞作時用斧子傷到了腳，我們也能接受白人醫(yī)生會帶著剖宮產(chǎn)的折刀去釣魚。但是印第安男人的剃刀從哪來的呢？小說沒提及印第安男人下床拿東西的事，因此很有可能他一直帶著它。他很可能早就知道了妻子與喬治的奸情，長時間極度容忍不成，最后，自殺時剃刀派上了用場。

三、對小說中正面角色的澄清

國外學(xué)者托馬斯·坦瑟雷曾經(jīng)認為喬治是孩子的父親：

他（印第安男人）在故事情節(jié)中扮演了一個小小的角色，這本身就說明印第安男人認為自己是多余的……這位印第安父親不僅感到難以忍受，而且對自己給妻子造成這么大的痛苦感到內(nèi)疚……[海明威關(guān)注的是]一個男人在其妻子難產(chǎn)時的無助和愧疚感。

遺憾的是后來托馬斯·坦瑟雷拋棄了開始時的正確觀點，一味地強調(diào)印第安男人在妻子生產(chǎn)時承受的巨大壓力和痛苦。

女權(quán)主義者牽強附會地針對托馬斯·坦瑟雷的“內(nèi)疚主題”進行了進一步的解說。琳達·瓦格納提出印第安男人自殺是作為“一個丈夫直言不諱的懺悔”，同時把善意和專業(yè)的醫(yī)生譴責為“無情”和“不衛(wèi)生”。這作為一個更為嚴重的誤解卻被很多國內(nèi)評論者亦步亦趨，國內(nèi)很多評論者認為醫(yī)生是冷酷無情的和有種族偏見的。

然而，筆者認為醫(yī)生是專業(yè)和敬業(yè)的。眾所周知，生產(chǎn)時婦女身體條件虛弱，很容易因為接觸某人某物而感染，因此醫(yī)生要求“水要煮沸”這是專業(yè)的操作。

尼克的父親叫人放些水在爐子上燒，在燒水時，他就跟尼克說話。

廚房間里那個婦女向大夫做了個手勢，表示水熱了。尼克的父親走進廚房，把大壺里的水倒了一半光景在盆里。然后他解開手帕，拿出一點藥來放在壺里剩下的水里。

這里醫(yī)生放進的藥很可能是消滅細菌之類的藥，說明他想得很周到，也很負責。

“這半壺水要燒開，”他說著，就用營里帶來的肥皂在一盆熱水里把手洗擦了一番。尼克望著父親的滿是肥皂的雙手互相擦了又擦。他父親一面小心地把雙手洗得干干凈凈……

醫(yī)生用熱水和肥皂洗手，而且是很認真地洗，“擦了又擦”，生怕把手上的細菌帶給產(chǎn)婦。醫(yī)生是在“認為自己的一雙手已經(jīng)洗干凈了”之后才進去準備接生的。為了不把已經(jīng)洗凈消好毒的手弄臟，他很禮貌地讓喬治幫忙“把被子掀開，好嗎？”還說“我最好不碰它”。國內(nèi)還有諸多評論者指責醫(yī)生無視產(chǎn)婦的叫聲，認為這是非人性化和慘無人道的，然而從一個專業(yè)醫(yī)生的角度看，產(chǎn)婦的慘叫只會過度耗費自己的體力而不利于順利生產(chǎn)，任何一個具有專業(yè)水準的醫(yī)生都不建議甚至反感產(chǎn)婦無用的叫聲。以上分析可以得出，尼克的父親既不粗魯也不野蠻，而是負責任和專業(yè)的，因此許多國內(nèi)評論家對尼克父親的指責是無端的和有失偏頗的。

另一位女權(quán)主義評論家朱蒂斯·菲特利繼承琳達·瓦格納的理論更加扭曲了小說的意義，離海明威寫作的初衷也漸行漸遠。菲特利認為印第安男人充滿內(nèi)疚，“這篇小說（對女權(quán)主義者來說）的主旨是一種內(nèi)疚的心理，小說中兩位父親（醫(yī)生和印第安男人）表現(xiàn)了正反兩面——男人對自己對待女性的態(tài)度感到內(nèi)疚和對于與女性發(fā)生性關(guān)系造成的結(jié)果感到深深的內(nèi)疚?！惫P者認為菲特利的觀點削弱甚至忽視了小說中喬治這一角色的重要性，也錯誤地認為印第安男人是內(nèi)疚的，實際上他沒有犯任何錯誤。

與上述托馬斯·坦瑟雷和女權(quán)主義者的看法相反，眾多國外評論家肯尼斯·伯納德、皮特·海斯、拉里·格蘭姆斯和格里·布倫納都抨擊了坦瑟雷等的觀點，認為“喬治叔叔才是孩子真正的父親”，“這種新的混蛋的生活方式不是印第安男人所能容忍的，這是他自殺的另一個原因。”

冰山理論表示主體的大部分是隱藏和未知的，恰如這部小說，對于印第安男人為什么有勇氣忍受血腥的自殺、卻沒有勇氣站出來對峙喬治、甚至殺了喬治這一疑問，至今沒有評論家解釋過。在海明威的另外一個作品《醫(yī)生夫婦》里，印第安人公然反抗和侮辱了亞當斯醫(yī)生，同樣在《印第安人營地》里如果他想復(fù)仇，也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他的。但是，他卻選擇了寧愿自殺也不反抗。喬治·蒙泰羅從社會病理學(xué)角度分析印第安男人不去嘗試復(fù)仇卻選擇自殺的原因，“他虛弱的（甚至令人尷尬的）殘體和敏感性（包括心理的和生理的）常常伴隨著他病態(tài)的角色，兩者的結(jié)合導(dǎo)致了他走向自殺”。

從另一完全不同的角度看，印第安男人身上背負的不是受害者和忍受者的形象，而是扮演了一種積極的角色。有些評論者支持印第安男人的自殺的選擇。格里·布倫納（1983）認為喬治是孩子的父親，而且“他的自殺是為了給白人喬治叔叔造成一種強烈的內(nèi)疚，是為了有尊嚴的活著，要么就干脆死去，是為了在那個奸詐的白人腳下再增加一具他害死的已經(jīng)不計其數(shù)的軀體”。

海明威的小說《印第安人營地》同時敘述了一次難產(chǎn)和一次非正常死亡。小說中寫印第安人的喉嚨被割了，這一被動語態(tài)的使用表明印第安人死亡的原因充滿了種種原因和無奈。從小說的表面看，印第安男人在自己妻子難產(chǎn)時陪伴著她，在妻子痛苦和尖叫的時候也寸步?jīng)]離開過屋子，所以國內(nèi)眾多評論者認為是印第安男人不能忍受妻子尖叫聲和強大的壓力而自殺的。實際上，根據(jù)海明威關(guān)于“真正的意義是隱藏的”這一冰山理論為指導(dǎo)，小說要表達的內(nèi)容正好相反，印第安男人的妻子侮辱了他，不僅與白人通奸還生了一個“野雜種”。海明威刪掉了《印第安人營地》最原始的開篇部分，避免了重復(fù)和剛開始可有可無的閃回場景，這樣整篇小說才達到了簡單卻深刻悠遠的藝術(shù)效果，同時引發(fā)了經(jīng)久不衰的解讀。

[1]卡洛斯·貝克.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M].林基海，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2:27-29.

[2]馮亦代.海明威書信選[J].讀書.1982，（03）：151-153.

[3][7][8][9][13][14][15]海明威.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說全集[M].陳良廷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124；120；121；122；120；121；121.

[4]George Hemphill,"Hemingway and James,"Kenyon Review,11(Winter 2004),p.56

[5][17]Kenneth Bernard,"Hemingway's`Indian Camp,'"Studies in Short Fiction,2(Spring 1965),291.

[6]Philip Young,reply to Kenneth Bernard,Studies in Short Fiction,3(Fall 1995),ii.

[10]Larry Grimes,"Night Terror and Morning Calm:A Reading of Hemingway's`Indian Camp'as Sequel to`Three Shots,'"Studies in Short Fiction,12(1975),414.

[11]G.Thomas Tanselle,"Hemingway's`Indian Camp'",Explicator,20，(February 2002),Item 53.

[12]Linda Wagner,"Juxtaposition in In Our Time,"Studies in Short Fiction,12(Summer 2000),245.

[16]Judith Fetterley,The Resisting Reader(Bloomington:Indiana Univ.Press,2009),p.46.

[18]George Monteiro,"The Limits of Professionalism:A Sociological Approach to Faulkner,Fitzgerald and Hemingway,"Criticism,15(Spring 1973),153-54.

[19]GerryBrenner,ConcealmentsinHemingway'sWorks(Columbus:OhioStateUniv.Press,1983),p.239,n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