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瘸子

■顧堅

1

一九四五年隆冬，新四軍攻打楚陽城，趙松存所在的蘇中軍區(qū)一旅二團光榮地擔(dān)負起前衛(wèi)團的重任。這“前衛(wèi)”二字告訴他們：必須沖鋒在前，流血在前，犧牲在前。趙松存沒有犧牲，只是右膝蓋中了一彈。戰(zhàn)斗勝利結(jié)束后，他被轉(zhuǎn)移到后方醫(yī)院治療，這條腿卻永遠伸不直了。高大英俊的后生，走路離不開一根棒，如崴了腳的武松，只好復(fù)員還鄉(xiāng)。他排行老五，趙家莊的村民遂稱他五瘸子。

五瘸子參軍前跟小云姑娘相好，回鄉(xiāng)后打算找她結(jié)婚成家。誰知小云卻在他回來前三天被人拐跑了。五瘸子在家里悶悶不樂。比他提早一個月回家的殘復(fù)軍人潘小四卻勸他，這個女子不值得愛，水性楊花。據(jù)說拐她的是在這里駐扎過的偽軍班長，姓刁。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姓刁的消失得無影無蹤，誰知前些時鬼魅似的現(xiàn)形了，在小云家門口晃悠了兩趟，就把人拐走了。家里人急得直跳腳，動用親戚和街坊鄰居四處尋找，卻如鯉魚入水，再無影蹤。潘小四勸他另找賢惠女子成家，并笑言，如有可能，替他也捎帶一個。潘小四是左膀子受的槍傷，手老環(huán)著，像握著半把炒黃豆。

五瘸子接受他的勸告，鄭重表示如果運氣好，碰到的好姑娘有多余，一定會替他介紹。五瘸子與潘小四是穿開褲襠時就一起玩的伙伴，以后又一起參加革命軍隊，知道他人特老實，很少跟人開玩笑，確實是想娶妻成家。別人的事可以不幫，潘小四的事則必須幫，不好還價，這不僅僅因為兩人是發(fā)小，還因為潘小四對他有救命之恩——潘小四的傷殘正是因為他才落下的。

楚陽城四面環(huán)水，護城河是天然河道，有十幾丈寬。戰(zhàn)斗打響后，趙松存一馬當(dāng)先往前沖，準備和戰(zhàn)友們強行泅渡。人還沒沖到護城河，就被對岸敵人雕堡里的機槍打中了腿，頓時撲倒在地，疼得直滾。正在指揮沖鋒的連長看見了，大喊，趙松存，伏在地上不要動，我回頭把你帶下陣地！他強忍疼痛，把臉頰貼著凍土，一動不動，不久便失去了知覺。敵人火力猛，尖刀連沖了三趟沒沖過去。護城河成了紅河，死尸相藉，都是我們的同志。部隊從陣地上撤下來，連長清點人數(shù)后，悲憤至極，用盒子槍指著章排長問，三班班長趙松存同志呢？章排長說，犧牲了。連長說，放屁，活著呢，我明明看到他倒在前面河邊上直打滾！章排長二話沒說，冒著危險沖向河邊，剛到半途，被敵人一槍打中腦袋犧牲了。我上！隊伍中有人高喊。連長一看，是趙松存的老鄉(xiāng)潘小四。好，小心點！在火力的掩護下，潘小四彎著腰沖上去，背起趙松存就往回跑，沒走幾步，左膀子中了一槍，他打個趔趄，還是堅持著將他背了回來。

五瘸子很快相中了一個叫春蘭的姑娘。春蘭人長得姣美，性格卻潑辣，芳齡二十，比五瘸子小兩歲。潘小四又跟他說，你弄女人真有一套，我卻沒本事，能不能將春蘭送給我，你再重找一個呢？潘小四這回倒是開的玩笑，五瘸子卻當(dāng)了真。他想這怎么行，人畢竟不是物件，春蘭是我相中的妻子，怎么好拱手送給他人？但這是潘小四提出的要求，他又不能不好好想一想。

他想啊想，想得腦殼疼。他越想越覺得，在槍林彈雨中潘小四舍生忘死去救他，以致中槍成了殘廢，不得不和他一起復(fù)員還鄉(xiāng)，現(xiàn)在他碰到好女子，卻舍不得相讓，這是多么自私呀！但他又陷入兩難狀態(tài)：不讓，喪失了做人的信義；讓，肯定要傷春蘭的心。經(jīng)過幾番思想斗爭，決定還是讓。于是來到春蘭跟前，說明情況。春蘭聽了直冷笑，哼哼，你們男人真有意思，盡拿女人當(dāng)開心果！把五瘸子罵得狗血噴頭，宣布從此再不跟他搭訕了。

潘小四得知情況后，滿懷歉疚，去向五瘸子打招呼，說我只是開玩笑的，誰知一句話卻害了兩個人。五瘸子說沒關(guān)系，大丈夫何患無妻？又說，你信么，如果你以后真沒本事找到婆娘，而我又有的話，只要你真要，我還要讓給你！潘小四用他那只好手直搖擺，不要你讓，不要你讓！

潘小四最終找到了婆娘，是肖家墩的一個啞姑。兩個殘疾人組成一個新家庭，倒是十分圓滿，當(dāng)年便誕生了一個胖小子。

2

在春蘭憤然跟五瘸子分手后，又有兩個姑娘先后出現(xiàn)了。一個是莊東頭的美香，一個是莊西頭的彩萍。

美香見春蘭不與五瘸子扯了，便請出賣豆腐的婉粉嬸作介紹人。婉粉嬸樂得當(dāng)紅娘，便來找五瘸子。俗話講，半路上撿到婆娘不嫌騷氣，送上門的貨能不要么？但五瘸子嘴上卻說，讓我想想，過段時間給答復(fù)，這事先莫對外講。

彩萍見春蘭不與五瘸子扯了，自己主動出馬。一天晚上，五瘸子撐船到鄰莊有事，被彩萍覷個正著，追到莊外河灣的偏僻處攔住，聲稱也到鄰莊有事，要求搭船。明月當(dāng)空，清輝如乳，一條窄窄小木船，載著兩個青春男女。彩萍端坐在船艄，單手托著下巴，唇上叼一根青草棒，久久地凝視五瘸子。以后，她變換姿勢，半倚半躺，翹著腿子，一只紅鞋掛在白腳丫上，欲掉不掉的；美目流盼，意態(tài)慵懶，倒似醉酒的史湘云。

哥，還有多遠？彩萍嬌聲如鶯。

還有兩里路。

歇會兒再撐么！腳尖上那只紅鞋晃來晃去。

不，遲到了會挨人家埋怨。

過來，人家有話跟你說么！

有啥話你說，聽得見呢！

呆山伯……彩萍眼皮低垂，無限幽怨，楚楚可憐。

聽到“呆三伯”三個字，五瘸子如醍醐灌頂，頓時醒悟，竹篙子一丟，拎著跛腿跨向船艄，把彩萍抱在懷里，豬拱食似的在粉臉上亂吻亂親，又騰出一只大手伸進小褂里摸奶子。彩萍嬌喘吁吁，扭動身體呻吟。當(dāng)大手向下滑至褲腰帶時，彩萍卻奮力推開了。

哥，我先問你一件事，你喜不喜歡我？如果不喜歡，這事就莫做！

五瘸子熱血賁張，點頭如公雞啄米。喜歡！我喜歡呢！

單喜歡還不行，你還要答應(yīng)娶我！

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這時彩萍要他上天捧月亮，摘星星，他都肯答應(yīng)——先答應(yīng)再說。

……

兩朵鮮花齊上門，到底要哪一朵？五瘸子沒了主意。

彩萍生得漂亮，但太嬌弱，不經(jīng)做活。美香生得健壯，糞灰擔(dān)子挑在肩上疾走如飛。倘娶彩萍，我一條半腿子養(yǎng)她；倘娶美香，她兩條腿子養(yǎng)我。收不到莊稼是一季，娶不好婆娘是一世。彩萍中看不實用，美香實用不中看。娶婆娘是為了過日子，還是采取實用主義好。最終決定娶美香。既然方略已定，那就緊旗密鼓籌劃結(jié)婚。彩萍氣壞了，見了面頭一轉(zhuǎn)，再不跟他搭訕。但不久彩萍發(fā)現(xiàn)自己肚子漸漸高了起來，在一個星夜里，她攔在五瘸子回家的路上，看他一瘸一跛地過來了，立即迎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說，五瘸子，你摸摸我的肚子，你下的種發(fā)芽了！你明明答應(yīng)娶我的，現(xiàn)在又把我丟了，你看這事咋辦吧？五瘸子仔細摩挲她的肚皮，還像試西瓜似的用指頭輕輕彈了彈，心里說，確實比過去高些了，早知這樣，倒不如娶彩萍，生個娃娃還趕得上土改分田呢！可眼下已經(jīng)跟美香生米煮成熟飯：話通過了，彩禮送過了，人也偷偷睡過兩回了。只好跟彩萍商量：唉，只怪我倆少不更事，以為逢場作戲是人之常情，誰知帶來這樣的后果呀？這樣吧，你秘密將孩子生下來，不管是男是女，送到我家門口，我負責(zé)抱回去養(yǎng)大。美香的工作我做，保證不會泄密。你就咸的充鮮的賣，找個好男人過日子吧！彩萍不甘心，說你就不能悔親么，省得我麻煩你也麻煩，結(jié)了婚我能吃苦，保管服侍得你舒舒服服的！五瘸子說，那可不行，這不給美香打反嘴巴子么？彩萍說，你就不怕我打你反嘴巴子？他沒話回了。彩萍不再說什么，逮著他的膀子狠狠咬了一口，轉(zhuǎn)身哭著走了。五瘸子摸摸膀子，牙印深深，血都咬出來了，疼得心揪揪的。他不住地嘆息，望著彩萍的背影消失在朦朧的夜色中，問自己，怎樣才能對得起她呢？

彩萍恨死了五瘸子，沒有聽他的話，自己悄悄把胎兒打掉了。

3

五瘸子曾經(jīng)為友讓妻的事跡傳遍四莊八舍，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有褒有貶，莫衷一是。梁區(qū)長有次到趙家莊辦公事，特地約見他，才曉得讓妻的真正原因出于報恩守信，認為此人難得，有心栽培他。一查不是黨員，決定讓他在土改中鍛煉一下，待取得政績，再介紹他入黨、當(dāng)干部。

莊上有個姓姚的，祖上是讀書的大戶人家，可不知什么原因，到了他祖父手上就敗落下來；到了他手上更成了赤貧。姓姚的雖不識字，卻能說會道，諢名叫“八張嘴”。他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不一樣，大兒子十六歲，從小調(diào)皮搗蛋，上學(xué)時不識字，人卻像他一樣能說會道，諢名叫“二八嘴”，意即超過老子“八張嘴”雙倍。二兒子十四歲，像媽，不愛講話，偏愛讀書，去年小學(xué)畢業(yè)就參了軍，并當(dāng)上了文書，誰知一個月前跟團長到前沿陣地觀察敵情，不幸中流彈犧牲。八張嘴因沾了烈屬的光，現(xiàn)在當(dāng)上了農(nóng)會長。

梁區(qū)長讓五瘸子跟農(nóng)會長八張嘴一起協(xié)助村長搞土改工作,任農(nóng)會長助理。

村長參加鄉(xiāng)土改工作會議回來，八張嘴和五瘸子便問怎么搞。村長回答，好弄，四個字：宣、評、斗、分。

宣：召開全村動員大會，宣講土改意義。

評：按家財多少，有無剝削，評出貧農(nóng)，中農(nóng)，富農(nóng)，地主。

斗：給地富戴高帽子游街。

分：每人三畝地，包括地富在內(nèi)。

村長做了分工——五瘸子負責(zé)宣，八張嘴負責(zé)斗，村長自己負責(zé)評與分。

五瘸子有些忐忑，我沒參加土改會議，怕宣講不好呢！村長說，哎，就隨便說說么，講分田的好處、分田的規(guī)矩么！八張嘴問，高帽子要做多高的？村長說，隨便多高，越高越好么！兩個人還想說什么，村長不耐煩了，說去去去，我還要跟工作組的同志先評定好村民成分，這里面名堂大呢，頭緒復(fù)雜呢！

土改動員大會設(shè)在頑鄉(xiāng)長、大地主徐金星的打谷場上。搭了個臺子，下面立木柱，上面擱門板，圍苫著蘆席和風(fēng)車布篷。左右懸掛一副對聯(lián)，也不講究對仗，只講究氣氛，“斗倒地主富農(nóng)”，“分田分地真忙”，橫幅是“楚陽縣仁渠鄉(xiāng)趙家莊土改工作動員大會”。臺上正面掛著朱毛巨幅畫像，條桌后面坐著工作組同志和村長。臺口兩邊跪著戴著高帽的地主富農(nóng)。臺下人山人海，全站著。估計村民到齊了，村長先干咳了幾聲，然后放開嗓門宣布斗富人分田地動員大會開始。五瘸子正在后臺緊張地跟八張嘴對詞，聽到大會開始，連忙丟掉拐杖，右手按在腰眼上，瘸腿一直一直地走到臺口，望著臺下黑壓壓的一片人，嘴巴張了幾張，最后定格成“O”——剛才還記得的話，竟一下子全忘了。冷場了。臺上人都替他著急，村長有點氣急敗壞，在后面催道，快嘔唦！可嘔不出來。八張嘴靈機一動，在后面虛掩著嘴，悄悄地提詞。他說一句，五瘸子跟一句。

村民同志們！八張嘴低聲。

村民同志們！五瘸子高聲。

今天，在這個大會上，我代表村農(nóng)會作土改動員報告！八張嘴低聲。

今天，在這個大會上，我代表村農(nóng)會作土改動員報告！五瘸子高聲。

經(jīng)八張嘴提示了幾句，五瘸子下面的話全順溜了。只見他揮舞著拳頭，像老虎叫，像獅子吼，時而控訴地主富農(nóng)剝削窮人的滔天罪惡，時而訴說窮人在以往所受的煎熬與痛苦……最后說到如今世道變了，土地該還家了。有聲有色，慷慨激昂。臺上人聽得眼睛都笑細了！臺下人聽得嘴巴都張大了！接著貧農(nóng)代表發(fā)言。再接著工作組長講話，到底是上級派來的人，很有水平，講話有條不紊，扣得住中心，打得動人心。最后村長宣布游斗地主富農(nóng)。地主富農(nóng)在前面走，貧下中農(nóng)在后面跟，整個隊伍像條長龍，漫游在大街小巷中。三猴子負責(zé)領(lǐng)喊口號，他曾長期流浪在外地要飯，練出一條好喉嚨，嘹亮而高亢：

——打倒地主徐金星！

——打倒地主徐金星！

——打倒富農(nóng)周禮存！

——打倒富農(nóng)周禮存！

……

4

游斗進行了三天，進入最后也是最關(guān)鍵的程序：分浮財。

地主富農(nóng)家的田，屋，家具，錢，四樣都得拿來分。前三樣是明的，唯有錢是“黑漆衙門”，難弄得清楚。須四樣弄齊才好動手分?？啥鄶?shù)富人錢是身上肉，不肯說實話，只是交一點點來搪塞?！凹矣悬S金外有秤，隔壁鄰居天天稱”，交小頭瞞大頭，群眾心里都有數(shù)。八張嘴兩眼噴火，不肯交就“吊粉砣子”（把人用繩子綁了，吊在屋梁上）！五瘸子規(guī)勸道，這樣弄不行吧，共產(chǎn)黨有個優(yōu)待俘虜政策呢，他們現(xiàn)在在我們手中，就相當(dāng)于戰(zhàn)場上的俘虜。八張嘴說，他們不是俘虜，是老虎，是關(guān)在籠子里的老虎！兩人爭執(zhí)不下。村長說，你倆的話都有道理，這樣吧，我拿主，根據(jù)調(diào)查，瞞交的富人有7個，我們?nèi)フ?個貧農(nóng)代表，我們仨不參加，由他們舉手表決吊不吊粉砣子。表決結(jié)果，4比3，多數(shù)通過——懲罰富人，一定要讓他們和盤托出，還錢于民！

關(guān)帝廟的二梁上，垂掛著7根又粗又長的麻繩。八張嘴對一字排兒蹲在墻腳下的富人們說，看看吧，現(xiàn)在交還來得及，再不交只好請諸位穿麻繩背心了！一支香的時間過去了，沒一個富人開口。八張嘴冷笑，好，好，一個個蠻硬氣——準備吊粉砣子!于是民兵們便用屋梁上的麻繩反扣著富人們的手。八張嘴又道，哎，諸位，不就是幾個錢么，何苦與自己過不去呢？還是交出來吧！又等了半支香，還是沒一個富人開口。八張嘴猛然喝道，扯！呼的一聲，富人們腳掌離地三尺高！蠻靈光的，6個富人開口說話，有的說錢埋在田頭風(fēng)車墩上，有的說錢藏在屋頂瓦行里。唯有那個叫仁厚的不開口，三猴子上去抱住腿子往下拽，聽得見骨頭格格響。仁厚終于吃不消，開口央告，我說，我說，錢藏在茅廁里呢！

繳獲出來的銀錢、銅板裝了滿滿一笆斗，可謂戰(zhàn)果累累，大獲全勝。

沒田地的分了田地，沒屋住的分了屋子，沒家具的分了家具，沒錢用的分了錢。土改結(jié)束這天，在小學(xué)操場召開全體村民大會，每人胸前都別著一張表明成分的紙條，紅的是貧農(nóng)，黃的是中農(nóng)，黑的是地主富農(nóng)。會議精神，一是警告地主富農(nóng)必須老老實實服從管教，二是鼓勵翻身貧農(nóng)珍惜土改成果努力種好田，三是總結(jié)成績表彰好人好事。五瘸子的老婆美香已有身孕，有人建議肚子里的也算一口，分上一份土地，他卻堅決不要。他說，肚子里的肉球兒，是人是鬼還不清楚，怎能參與分田呢？

散了會，貧農(nóng)留下來吃翻身酒。兩張學(xué)桌一拼，八人一桌。規(guī)格：四菜兩湯，六大碗，燒酒敞喝，米飯管夠。

酒席上歡聲笑語幾乎把屋頂抬上了天。村長、八張嘴和五瘸子先后來到各個桌上敬酒，順便點了一下人頭，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鞋匠紅寶子沒入席。散了宴席，到他家一看，紅寶子正在绱鞋子呢。他說他聽到“貧農(nóng)”這倆字就犯愁，擔(dān)心人家瞧不起孩子，將來難找婆娘，懇求改成富農(nóng)。村長和八張嘴聽了很生氣，說他不識好歹，改就改，改了日后不準反悔。紅寶子聽了如釋重負，笑道，多謝，多謝！五瘸子卻道，紅寶子你聽清楚了，村長和農(nóng)會長說的是氣話呢，你要知道，現(xiàn)在世道變了，頭上頂個“貧”字光榮得很呢，頭上頂個“富”字反讓人小瞧呢，不信你以后慢慢瞧吧；再說，成分是大家評的，要改也得經(jīng)過大家，你想想看，大家肯打反嘴巴子嗎？又道，貧農(nóng)只是土改評的成分，但不是代表你永遠貧窮，你有本事哪怕一夜富起來，只要不是剝削，只要不是偷搶，大家能瞧不起你嗎？孩子能尋不到婆娘嗎？村長跟八張嘴也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說五瘸子的話代表我們要說的話，你好好掂量掂量。紅寶子想了一會兒，終于醒悟，說，對不起，是我想到愚處去了！

回來的路上五瘸子說，紅寶子的思想可能代表一部分村民的思想，這說明我們存在著單純的軍事觀點，思想工作做得不到家，我建議給群眾補補課。村長和八張嘴一起點頭：說得有理，說得有理！于是又連續(xù)召開了幾次大會小會。除此之外，還在街頭巷尾搭了彩門，貼了標(biāo)語，并組織文娛宣傳隊，熱熱鬧鬧好幾天。

5

一天，學(xué)校前面彩門上的紅綠黃三色布不見了。這還了得，一定是地富分子搞的鬼！八張嘴氣得直跺腳，揚言一定要破案，查到人后嚴懲不貸。隨即將這個任務(wù)交給五瘸子。五瘸子通過摸查，很快鎖定了對象。但他卻故意不公開，只放在肚里。八張嘴急了：

案情進展如何？

問這干嗎，不就是幾丈布么！五瘸子不緊不慢地說。

這不是布的問題，關(guān)系到階級報復(fù)的大事！

有這么嚴重么？

那還用說！

如果我告訴你，你能秉公辦事嗎？

不管是誰，一律吊粉砣子！

那還是不說的好。

你一定要說！

是你的寶貝兒子呀！五瘸子臉上呈現(xiàn)一片和藹。

?。?！你、你、你可有證據(jù)……

你自己回家問一問，找一找，保管會清楚。嘿嘿。

八張嘴急忙往家奔，雙腿直打輕飄。二八嘴正好在家，一把逮住審問，卻往死里賴。八張嘴氣喘喘地在家翻箱倒柜，果真找到了，揪住兒子耳朵一連摑了幾個大嘴巴，哭著說，老子的臉給你丟盡了！祖宗的臉給你丟盡了！為了立信，聲張作勢地押解著兒子，要親自把二八嘴吊到關(guān)帝廟的二梁上，被五瘸子及時攔住，說他還是個孩子，就不要太頂真啦。

梁區(qū)長來到趙家莊檢查土改工作，表揚了五瘸子政策觀點強，批評了八張嘴亂吊地富的錯誤。

6

土改一年后，又來了個復(fù)查運動。土改運動中的過激行為要進行糾正，該道歉的道歉，該退賠的退賠。農(nóng)會長八張嘴不好意思打自己反嘴巴子，加上自己的兒子干了不爭氣的丑事，把工作全推給助理五瘸子。對照標(biāo)準，仁厚評不上富農(nóng)，只能算個中農(nóng)，因此向他打了招呼，承認吊他粉砣子不對，并將分走的部分財產(chǎn)予以退還。

復(fù)查尚未結(jié)束，根據(jù)五瘸子在土改中的出色表現(xiàn)，組織上決定發(fā)展他入黨，并委任村支部書記。

彩萍已跟本村曹有余結(jié)婚，肚子卻再無動靜。原因是自行打胎時，將“雞窩”弄壞了（土法：用菖蒲搗，用艾葉熏，用腰帶勒）。夫妻倆想抱養(yǎng)一個孩子。五瘸子想把自己不滿周歲的兒子小寶送給她。跟美香商量，美香當(dāng)然不肯。五瘸子沒辦法，只好將送子原因告訴妻子，并許諾給她打一副金耳墜兒。美香哭，還是不肯。五瘸子于是恫嚇，你再不肯，我只好跟曹有余換婆娘了。連哄帶嚇之下，美香終于同意了。

不久，彩萍當(dāng)上村婦聯(lián)主任。有人就說，這是瘸支書的“鬼”。